地方豪族的强大不仅在于他们掌握了足够的生产资料,还在于他们掌握了评价人的体系。
孔融四岁让梨的故事跟他成年之后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但因为他家里的关系,这还可以称为他从小就有出息的证明,而乐进就算作战勇敢,就算立功无数,但谁会传颂他小时候的故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这位勇敢的武将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众人争相歌颂的对象。
两杯热酒下肚,他顿时满面红光。
“诸公说的是,诸公说的是,我以后一定多听诸公规劝!一定多听诸公规劝!”
关平看着乐进乐呵呵的模样,又想起了临行前司马孚那一脸得意的模样。
司马孚把乐进的反应猜了个真切,当年何进一介屠夫坐上了大将军的位置, 袁绍、曹操等人也是对他推心置腹,完全把他当做自己恩主一般侍奉, 何进无比膨胀, 几乎认为自己是天下的主宰。可袁绍和曹操又怎可能将这个出身卑贱,并没有什么过人才能的屠夫。
如果何进不死,他就算“掌控”朝堂将来也是被袁绍彻底架空夺权的下场。
大汉多年来文人已经渐渐占据了最优越的上升渠道,就算掌控大权的武人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孙以没文化为荣,只要在遵守这个规矩,占据这条渠道,以后他们就算权柄再大也得选择跟名士合作。
乐进之前一直把襄阳的军政牢牢攥在手中,视那些荆襄的名士、豪族为强敌,有些风吹草动就调动军队去攻击、镇压周边的不臣,尤其是他手中最能打的那支士兵更是连粮草都不用荆州人的,生怕在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但现在他才愕然惊觉,自己在襄阳原来这样得民心,这么多人都佩服自己的本事。
“哈哈,这,这……惭愧!惭愧!”乐进被众人捧地不敢露出什么狂傲轻慢之词,一时话都不会说了,只是不住地咧嘴傻笑, 叫大家尽情饮酒。
关平现在的酒量依然很烂,但已经不像之前一碗就放倒。他又喝了一碗,脸色越发红润,借着酒劲道:
“日后乐将军手下的兵马要在此处久住,这一应屯田徭役之事,诸公断不可轻慢。不然,乐将军不忍苛待汝等,某却不会相让。”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一个中年文士更是连连颔首道:
“将军且宽心,我们向家一贯心向朝廷,此番一定竭尽心力辅佐乐将军。
目前便有一事,还想报与乐将军知晓。”
“哦,”乐进满脸喜色,“但说无妨。”
那中年文士侃侃而谈:
“之前丞相率军时为了追击刘备,匆匆率军从襄阳直奔江陵,我等心中颇为惶恐,都不知道今后如何。倒是将军坐镇襄阳后广播教化,申以大义, 手下儿郎更是并立死战,帮我荆楚消灭匪患。
将军手下的儿郎之前秋毫无犯, 还如此费心杀敌,我们荆州乡里人也觉得过意不去。
既然将军决定在荆州久住,为了安定人心,留下这些义士,我们还请将军选拔几百勐将,我等以女妻之,岂不美哉?”
“这……”乐进差点忍不住拍桌叫好。
原来我这么得人心?原来我这么得人心!
这些荆州世族爱屋及乌,不仅对我恭敬,还主动帮我手下的士卒寻觅妻妾,这是,这是太阳从哪边出来了啊。
关平默默颔首,心道这大世族刮骨的手艺真是凌厉,还总能摆出一副对你好的模样。
乐进的强大靠的就是自己的核心兵卒,这些人的家人都在后方,进入襄阳之后就一直待在军营中,一直对荆襄人有很深的敌意。但只要乐进首肯,他们就能迎娶荆州女子,继而得到田亩,在此耕种。他们吃荆州的喝荆州的,以后不是乐进给他们发粮钱,自然会渐渐脱离乐进的控制。
正好荆州荒蛮,人地矛盾并没有中原这么尖锐,前几年北方的逃难来的女子众多,这些年大战又损失了不少男子。这些精锐的士卒正好能形成一个非常有效的补充,慢慢转化成这些世族的私军和保护者,乐进想要把他们带走……
怕是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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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酒会众人都喝的非常尽兴。
乐进亲自搀着关平去休息,又嘱咐众人给关平准备好最好的酒食,再安排几个美姬服侍。
“如果没有太要紧的事情莫要打扰坦之贤弟,这一路颇为辛劳,他也当真不易。”
马良微笑点头,叹道:
“只怕不会这么容易。”
乐进当然知道马良指的是什么。
满宠被困在当阳,这些日子被幽闭地快要发疯,听说云山击退关羽,不禁大喜过望,他跟云山没有交情,可跟乐进的交情倒是相当不错,这些日子一个劲地给乐进送信,请求乐进督促云山发兵,好歹先把当阳周围的士兵消灭一些,给他送点补给进去。
当阳哪有江陵这么充足的粮草,满宠这些日子已经被关羽折磨地断粮,要是乐进再不管他,他手下士兵只怕要一哄而散,扛着他去投降关羽了。
出于多年同事的感情和战场的责任,乐进不想放弃满宠,可他这些日子被马良忽悠地已经相信只有放弃曹仁,自己正式拿下董督荆州诸军事的大权才能争取民心,为曹操最后击败孙刘奠定基础。
看见满宠求援,他也只能咬牙不理。
“一直装作不理倒是也不行,之前本将一直辞以兵力不足,可现在坦之获胜,襄阳诸士归顺,我若不救,只怕又是赵俨的下场。”
马良笑道:“将军贵人多忘事啊,之前某已经说过此事易与。”
乐进苦笑道:
“本将哪里忘了?只是如此一来,我安居襄阳,坦之来回奔波,还是要去跟蔡瑁相见,我只怕坦之心中怪罪啊。”
马良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将军这话又不对了。
当日曹丞相南下,强征荆州民力供给江陵以备东征,此事历历在目,民多不乐,民变几生。
将军一改此前种种,令我荆州心悦诚服,坦之也是荆州人,为了将军能常驻荆州,定也不辞辛劳。
将军今日还呼我等为贤弟,为何今日便如此见外了?”
乐进被马良神乎其神的马屁拍的不住地颔首,一个劲地傻笑不语。
马良趁机道:
“不过还有点事要说与将军——前次赵俨陷害,令某与坦之对朝廷多有怨言。
此番坦之立下功劳击退关羽,丞相只是给了关内侯(无食邑),我只怕坦之都有怨言啊。”
“哦,季常以为如何?”
马良自信地道:
“坦之家境贫寒,一直都在这岘山一带厮混,若是将岘山一带的土地多赐给其耕种居住,再容许其家人聚集此处。
如此一来,坦之家中有资财、有牵挂,一定深感将军厚恩,对朝廷的怨言自然也少几分,以后一心匡扶汉室,岂不美哉?”
“嗯……也是。”乐进没有这个胆子给关平食邑,但岘山那片地方有大片大片没有开垦的土地,还跟蔡家毗邻。
这块地方给别人只怕还没人敢要,给坦之倒也算是鼓舞其勇气,只要不让朝廷知道不就万事大吉了。
他飞快地点点头:
“就这么办。”
第二天关平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上次睡得这么舒服还要追溯到跟诸葛亮一起出使东吴的时候,当时还在友军的营中,现在可是四面环敌,这让关平还是隐隐有些后怕。
侍女殷勤的送上铜镜,服侍关平洗脸更衣,关平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突然隐隐有种陌生的感觉。
这些日子风吹日晒,他的样貌已经比之前更加成熟,眉宇间尽是杀伐之色。
马良推门进来,见关平正对着镜子发呆,忍不住笑道:
“多日不见,坦之这样貌倒是变了不少。”
他让侍女退下,又仔细看了看,微笑道:
“以前叫小关公只是戏言,可看汝今日样貌,倒是跟云长越来越像。
嘿,再过些日子,只怕曹军众人都怀疑汝的身份了。”
关平放下铜镜,笑道:
“看来我以后不能蓄起长须,这样还能多坚持些时日。”
两人相视一笑,这才各自落座。
马良将之前跟乐进商量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关平,现在乐进已经被荆州的世族哄骗地迷失了自我,已经开始重视名声和风评,生怕做出一些不够风雅,影响自己风评的事情。
他完全没看出荆襄世族用美人计逐渐瓦解自己手下的亲随,反到积极鼓励自己身边最能打、最骁勇的士兵迎娶荆州的女子,浑然不知恶毒的算计已经在他的身边逐渐展开,随时都能吞噬他的性命。
这就是乱世的恐怖。
“最多三月,我们就能彻底控制乐进周围的士卒。
只是不知道接下来坦之准备如何下手。”
“坦之以为,我们应该趁机杀死乐进,然后兵困江陵彻底歼灭曹仁,还是先虚与委蛇,暂时与乐进好好相处,继续吹捧他一阵子。”
马良脸上的笑容多有几分自负:
“只要坦之做出决定,乐进……不足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