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乐小义一怔, 立即反应过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阁,眼前的一幕令她瞳孔一缩, 蓦地驻足。
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拎着何云露的衣领,将她的身体抵在楼阁围栏边的梁木上, 何云露在他手里毫无还手之力, 无论如何挣扎踢打,捏在她领间的那只铁钳般的手皆纹丝不动。
“你是什么人?!快住手!”乐小义寒面怒目,疾步上去,抽出剑刃就朝此人斩去。
男人侧目, 唇角勾起轻蔑嘲讽的弧度, 胳膊一摆,提着何云露那只手转了方向, 乐小义这一剑若真的挥下去,何云露必定受创。
乐小义及时收了剑势, 何云露的五官因痛苦皱成一团, 她艰难睁眼,看见身前不远处的乐小义,眼里闪过一瞬欣喜,随即她猛地咬牙,没唤乐小义的名字,只着急道“你快走!”
乐小义当然不会走, 她单手持剑,目光越过何云露,冷厉地看着何云露身后一言不发的凶恶男人, 视线扫过此人身上做工精细,领口有两道蓝纹的衣袍, 心里一沉。
此人是剑神宗内门弟子,修为至少为骨元境。
“你到底是谁?要干什么?”乐小义攥紧剑柄,再一次质问。
男人没有回答她,阴鸷的双眼在乐小义脸上来回逡巡,片刻后哼声反问“你是乐小义?”
乐小义还没来得及应声,何云露情绪越加激动,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朝乐小义声嘶力竭地咆哮“你快走啊!去找长老来!”
男人被何云露这番话激怒,反手就是一个巴掌“你这个贱女人!”
何云露的头被扇向一边,一侧脸颊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可她仍死咬牙关,愤恨地瞪着眼前不讲理的粗野男人。
阁楼上的动静很快惊动了药堂的伙计和执事,走廊尽头传来一声厉喝“住手!裴昊北!休要在药堂放肆!”
裴昊北?
乐小义两眼睁大,心里隐约了悟,明白了何云露为何遭难。
药堂有两名常驻执事,皆是骨元境修为,没有把握从情绪激动的裴昊北手中救下重伤的何云露,故而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但他们在赶来之前,已经吩咐药堂帮忙的伙计去宗务厅汇报情况。
裴昊北对药堂执事的呵斥充耳不闻,乐小义心念电转,在裴昊北又一巴掌落下之前,急急高呼“裴昊南的死另有隐情!”
裴昊北的动作果然顿住,他一双铜铃般的牛眼满是血丝,暴躁地摇晃何云露,并指着乐小义的鼻子怒斥“分明就是你们这两个贱女人害死了我的兄长!”
这是乐小义见他说的第一句话,他急怒之下还欲对乐小义动手,就在他分神的瞬间,乐小义骤然拔剑,一道剑气掠空而过,斩向裴昊北紧抓着何云露不放的那只手。
裴昊北猝不及防,手臂被划开一道血口,下意识松了手,药堂两名执事不约而同地冲过去,一人救下何云露,另外一人试图压制裴昊北。
“我要杀了你!”突然遭到袭击的裴昊北更加震怒,他愤声咆哮,爆发出远超正常水平的力量,一掌震开阻截他的执事,像一头下山猛虎,张牙舞爪地扑向乐小义!
乐小义无法正面接招,也怕裴昊北一掌震碎了她的思泫剑,故而见裴昊北扑来,她第一反应是收剑入鞘,飞身急退。
但裴昊北快如闪电,突进的速度是她退避的好几倍,几乎一个闪身的时间,裴昊北就已欺近她两步之内,隔空一拳击中乐小义的胸口。
乐小义只觉重锤扑面,像有一座大山朝她压过来,身体瞬间腾空,倒飞出去,尽管她已经尽可能卸去那一拳的力量,落地时还是在走廊上擦出一道血印,铺陈在地面上的竹板寸寸炸裂。
裴昊北还不停手,势要将乐小义置于死地。
两位药堂执事来不及相救,眼看乐小义就要遭裴昊北的毒手。
忽然,一只苍白的手印凭空出现在裴昊北上空,下压的须臾,笼罩整个楼阁的气机随之一动。
——轰!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裴昊北被那手印按进地面,大力压穿了长廊上的竹板,裴昊北的身体从二层摔下,把一楼的走廊也砸穿,最后陷进廊下的土坑里。
突然出现在长廊之上的人,是柳清风。
乐小义呼吸困难,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何云露大喊一声“乐小义”,眼眶通红,若不是药堂执事拽住了她,她已经不顾危险朝乐小义扑过去了。
柳清风将乐小义提起来,拿了一枚丹药喂到她嘴边,待乐小义将药服下,他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
何云露惊魂未定,本想问问柳清风乐小义如何了,但畏于柳清风寒冷如霜的脸色,终是没敢吭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清风带走乐小义。
柳清风拎着乐小义行至药堂厅门处,遇见迎面而来的轩和。
“清风。”轩和出声,语气意外熟稔。
柳清风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停下脚步。
轩和看向他手里陷入昏迷的乐小义,道“裴昊北一事我会处理。”
“那是你分内之事。”柳清风依旧面无表情。
轩和眸色微沉,叹了一口气“你要带她去哪儿?”
柳清风木然的脸上突然浮现一抹笑,只是这笑意颇有些讽刺的味道“连你也在怀疑我。”
轩和一怔,沉重的眼睑耷拉下来,瞳孔深处投射下晦暗幽深的阴影,将一闪而逝的悲哀很好地掩藏,表露在外的依旧是从容不迫的样子“所有人都有嫌疑,但我唯独不会怀疑你。”
柳清风牵了牵唇角,对轩和这句话不知信了多少。
他没再与轩和多说什么,脸上笑容淡了,与轩和擦肩而过。
药堂两名执事带着何云露先后从楼阁二楼跃下,裴昊北口鼻溢血,挣扎着要起身,然而试了几次,只有双手胡乱扑腾,身边碎裂的竹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其中一位执事一步迈上去,将重创的裴昊北从土坑里捞起来。
轩和查看了裴昊北的伤,苦笑着摇了摇头。
裴昊北背脊骨受创,从腰后的位置一分为二,断裂处脊骨粉碎,除非宗门中修为已达溯源境的长老出手,方有治愈的可能,否则,裴昊北后半辈子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整个宗门内,溯源境的高手只有七位,其中三人都是客卿,再往上只有宗主和老宗主,大能们常年闭关,出手的机会近乎于无。
裴昊北虽然意识清醒,但他下肢无力,一双虎目空洞绝望,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双腿没有半点知觉。
“带下去吧,让人治好他的外伤。”轩和掀起眼皮,漠然地吩咐,“去查一下,是谁给他递的消息。”
外门和内门虽然相距不远,但自乐小义一行人在雾林遭到龙蚺袭击,到姬玉泫现身抓走乐小义,再到后来轩和带人将乐小义救回,一共只用了两天时间。
这两天里,消息是被封锁的,虽然裴昊北迟早会得知裴昊南的死讯,但这个速度未免太快了。
轩和猜测乐小义与何云露得罪了什么人,对方震怒至极,才会故意将消息早早递给裴昊北,说不定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什么,导致裴昊北对乐小义二人格外憎恨。
左诗萱是在事发之后才接到裴昊北袭击药堂的消息,她匆匆赶去药堂的时候,轩和已经做好善后。
何云露原先暂时落脚的那间厢房损坏严重,药堂执事给她换了一间更宽敞的,左诗萱来时,她端着已经凉透的药碗发呆。
“何师妹。”左诗萱轻叩门扉,何云露从呆滞中惊醒,碗里的汤药险些洒出来。
何云露抬眼看她,礼貌地问了安,放下盛药的石碗。
左诗萱走近,发现何云露两只通红的眼睛肿得像核桃,左侧脸颊红肿未退,嘴角的伤口凝血结痂,神态哀恸疲惫。
一见左诗萱,何云露紧绷的心神撑不住,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砸在桌上啪嗒啪嗒地响。她双手掩面,呜呜哭得伤心,一声一声抽噎让听的人心里也跟着难受。
左诗萱不愿在这时候催促,于是安静陪在旁边,但淡淡聚起的眉心宣示她内心的忧虑。
何云露这样哭下去,怕是要哭坏眼睛。
左诗萱正想着如何劝说,何云露的哭声渐渐小了。
她压抑着情绪,愧疚而难堪地对左诗萱说“师姐见笑,我失态了。”
左诗萱摇头,朝她宽慰一笑“好些了吗?”
何云露闷闷地“嗯”了声,哭过后的确好一点了,心里梗着的那股气纾解了不少,虽然还是难过,但不至于崩溃痛哭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左诗萱适时递上一条干净的手帕,举止温柔地替她擦净眼角的泪滴。
何云露不适应左诗萱这样亲近的动作,又为自己此时多心而羞愧,于是她从左诗萱手中接过手帕,哽咽着说“多谢师姐,绢布我之后洗净了再还给你。”
左诗萱摆手示意她无妨,又问她药凉了是否重新煎一副来。
何云露受宠若惊,赶忙双手抱起石碗将汤药一饮而尽,左诗萱见她如此,面有无奈之色“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怕我?”
“没有。”何云露立即摇头否认,但放在桌下的手却偷偷攥紧了绢布。
左诗萱眨眨眼,没有深究,转而询问起她的伤势。
“已经好很多了。”何云露有问有答,状态比刚才好一些,抽噎声也小了,“谢谢左师姐。”
她知道左诗萱的来意,遂深吸一口气,主动开口“裴昊北要杀我替裴昊南报仇,乐小义为了救我被裴昊北打伤了,柳执事及时相救,重创裴昊北后带走了乐小义,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乐小义受伤了,左诗萱心里一沉。
“她应该是来探望我的,却遭了无妄之灾,为什么我总是拖累她?”说着,何云露双眼又湿润了,眼眶里盈满泪珠,摇摇欲坠。
“这不是你的错。”左诗萱压下担忧之情,冷静地安慰她,“你与乐师妹也算是好几次共患难的朋友了,你难道还不了解她的为人吗?你有难,她当然会帮你,没有人能预先知道歹人什么时候出现,你不必为此自责。”
这件事发生,左诗萱心里也有同样的疑惑,她事先叮嘱过何云露小心,但裴昊北得到消息的实在太快了。
“可她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一次如此,两次也是如此……”何云露悲从中来,双手捏紧手帕捂住眼睛,做了两次深呼吸调整情绪,这才咬着唇继续说下去,“我宁愿她不要救我,也好过看着她受伤,我却无能为力。”
左诗萱见何云露难过至此,面有深思之色。
她自问自己也很关心乐小义,在乐小义被姬玉泫抓走之后,她一整夜都没睡着,心中焦虑不已,这次的事情发生,她听说乐小义事发时也在药堂,遂匆匆赶来。
听说乐小义受伤,她心里也非常担忧,想着稍后去寻柳执事问问情况,却远不如何云露这般伤心难过。
或许,站在何云露的角度,她是被救下的那个人,所以心里愧疚与担忧并存,才会如此情难自禁?
左诗萱在心里给何云露的失控找好理由,想了想措辞,突然道“何师妹,你信不信命?”
何云露闻言一怔,张口结舌,半晌,才应了声“我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所以无法立即得出答案。
左诗萱朝她笑了笑,言语从容而温柔“我却相信,有些人生来就要经历比别人更多的磨练。”
何云露一脸惊讶。
左诗萱微笑着继续说下去“命运总是不公的,这个世界从不缺少精英之才,但为什么真正走到巅峰的人往往不是那些初时惊才绝艳之辈?”
何云露不知如何接话,左诗萱也没有等她回答。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际遇,也伴随着不知何时降临的凶险,与其说人一生都在经受苦难,我倒更愿意称之为磨练,像乐师妹,她是心有侠义之人,心胸宽广,命中便不乏贵人相助,这样的人注定会比别人经受更多考验,但哪一次凶险的遭遇她没有化险为夷?”
“百炼方可成钢,人亦如是。我相信乐师妹前途无量,不会被区区一个裴昊北绊住脚步。”
“她选择牺牲自己救了你,你的确应该为此感恩,却不该这般伤怀。”左诗萱看着何云露的眼睛,“她救你,是因为她认为你值得她救,但若连你都觉得不值得,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番心意?你要做的,应该是让自己振作起来,成为值得她以性命相托的人。”
左诗萱一番话对何云露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她愣怔然坐着,茫然的双眼聚点光芒,驱散晦暗的阴影,重获新生。
“她会没事的。”何云露说,她的声音虽然沙哑,但语气已平静下来,不是自我宽慰的开解,而是由心如此认为。
同时,她心里有个声音悄悄说我会成为值得她托付性命的人。
左诗萱欣慰地笑了,起身道“好了,我回南院去找柳执事,看看乐师妹现下如何了。”
何云露在左诗萱的开导下挣脱桎梏,心境开阔许多,对左诗萱颇为感激,她跟着站起身来,因腿脚不便,不能送左诗萱出门,只能扶着桌子朝左诗萱鞠躬道谢。
左诗萱虚按她的肩膀,示意她好好将养“我明日再来看你。”何云露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明日她来,想必也会带来乐小义的消息。
柳清风将乐小义带回南院寒楼,亲自运功替乐小义疗伤,一轮运功结束,乐小义内腑伤势稍缓,药力散开,浸润经脉,脸上也随之有了些血色。
左诗萱前来拜访之时,乐小义将醒未醒。
柳清风让她进门,开口便问“她是乐君皓的女儿?”
“是。”左诗萱一叹。
她知柳清风心里有与轩和一样的执念,轩和可以对所有人隐瞒,唯独不会瞒着柳清风。
“她没事。”柳清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语气缓和了不少,“往后她的剑法由我亲自教导,虎父无犬女,她很有天赋,以后不会比乐君皓稍差。”
左诗萱面露喜意,有了柳清风这句话,乐小义的前途一片敞亮。
外门执事大都是后天武者,修为最高的也不过髓元境,但柳清风却是一个例外。
柳清风的修为比之轩和只高不低,他也是一名先天高手,当初樾清居的长老之位本该属于柳清风,然而柳清风不喜管理宗内事务,将长老之位让给了轩和,自己退居南院。
他明明拥有极高的修为,却甘愿做一名执事。
据左诗萱所知,柳清风年轻的时候并不如此,他也曾意气风发,与挚友肝胆相照,谁知人到中年遭逢大变,一夜之间灭心绝情,仿佛天地之间,皆无可令其意动之事。
有柳清风指导乐小义,左诗萱彻底放心。
左诗萱告退离去,不久后,乐小义醒了,胸口闷痛缓解,才刚睁眼,便听身侧传来柳清风漠然的声音“醒了就起来。”
乐小义惧于柳清风的威严,闻声心里一惊,连忙翻身坐起,本欲站起来,肩上却凭空压了两道气劲,将她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盘腿坐好。”柳清风再次发话。
乐小义立马照做,挺起脊背。
柳清风“抬手。”
乐小义心念一动,右手平伸。
柳清风唇角牵了牵,笑容只露了一半,随即左手掐诀,与乐小义合掌。
一股灼热的真气顺着手掌经脉涌进乐小义的身体,乐小义有意识地引导自身真气跟随柳清风的真气运行,真气运行速度加快,比之先前第一轮疗伤时事半功倍。
乐小义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伤在真气流淌之下慢慢好转,淤青与红肿散去,身体越来越轻盈。
柳清风的真气非常浑厚,退出后仍有一小部分在乐小义体内残留,融入乐小义的筋骨。
一个疗伤的周天结束,乐小义意外地感觉体内修为有所提升,体元境八层的穴窍将通未通。
柳清风收功睁眼,面无表情地对乐小义道“裴昊北的事情你不用再管,回去好好修炼,明日辰时,来此地见我。”
乐小义听懂了,柳清风让她回去之后不要到处乱跑。
她还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她依稀记得自己昏迷之前是柳清风救了她,回来后柳清风又亲自替她疗伤,她心存感激,于是起身朝柳清风躬身一拜“弟子谢过柳执事。”
从寒楼出来,乐小义疑惑地摸了摸脑门,虽然不太明显,但她感觉柳清风对她的态度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乐小义揣着疑惑回到南三阁,二楼左诗萱的房门开了,乐小义一抬头,就见左诗萱朝她微笑着招了招手。
“原来如此。”乐小义听了左诗萱的解释,面上浮现喜意。
左诗萱也替她开心,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柳执事让你明日过去,当是要指点你的剑法,好好加油。”
乐小义露出一个开心的笑脸。
以前,她感觉生活大多时候像夜晚,仰头望天,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黑暗下压着一层又一层的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电闪雷鸣,永远望不到黎明。
可自与姬玉泫重逢,她的世界一夜之间星辉灿烂。
姬玉泫像她的幸运星,她的所有幸运,都因她而起。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