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城市贫民居住区。这样的区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积地推平,建设为小区。可以相信,若干年后,将在城市之中彻底铲除。低矮的小泥土房布局毫无规则,也无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顶或一面坡顶的;压住房顶油毡纸的砖头触目皆是,仿佛围棋盘上抚乱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边缘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为什么,它和大多数人家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也更低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里走来。
他路过一处垃圾堆,见一老妪正在那儿捡什么,捡了便用衣襟兜着。王小嵩该叫她“三奶”,她是个饱经风霜,然而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头看见他,说:“怎么放学这么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们老师上课时饿昏过去了。三奶你捡什么呀?”
“唉,还能捡什么呢?今天早晨我刚排长队买回来一些大头菜,你广义哥却把菜根都给剁掉扔了!能吃的东西扔了多让人心疼啊,不捡回来不是罪过么……”陶广义是三奶的孙子,是这一带的高才生,也是三奶的骄傲。
三奶伸着衣襟让王小嵩看,又说:“小嵩,给你几个吧。洗净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别让你妈腌成
。腌成咸菜就可惜了……”
王小嵩说:“三奶,我不要。你们家没人排队买菜,买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说:“哎,三奶诚心给你,你就要。你广义哥住校后,你常帮三奶干这干那的,三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
“我广义哥以前还经常帮我家挑水呐。”
他说罢要走。
“这孩子,别走别走。”三奶忙拦住他说,“要不,你拿几个,明天替我送给你们曲老师吧。她教过你广义哥,挺好的老师,家访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不管怎么的,算我对她的一点儿心意呗……”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从三奶衣襟里拿了几个菜根塞入书包。
三奶冲他的背影嘱咐:“别忘了告诉曲教师,是陶广义他奶奶送给她的……”
王小嵩回头应着:“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两个女工从他家里出来,其中一个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女工拉起他一只手说:“你妈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们把她送回来了……”
他一听,不待对方说完,挣脱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别担心,伤得不重。单位给你妈买了十个鸡蛋,算是工伤补养品。你要每天给你妈煮一个吃,会么?”
王小嵩点了点头。
猜测到他是谁的那个女工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你可要学会心疼你妈啊。翻砂是重活,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不吃饱是不行的。宁可你和弟弟妹妹们少吃一口,今后也要保证你妈带够了饭。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办?”
他嗯了一声,再次挣脱手,冲入家门。
母亲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亲身旁。弟弟五岁,妹妹才三岁多一点。
家中只有几样简陋的破旧家具。墙上贴着几排奖状。是他父亲获得的。五八年的、五九年的、六○年的、六一年的。早年的已旧了,六一年的还新。旁边是他母亲最新获得的奖状。
母亲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第二节课时饿昏了,我们班提前放学。”
他说着放下书包,要捋起母亲的裤筒看母亲腿上的伤。
母亲制止住他:“没撒谎么?”
“妈,我没有!”
“你要是不学好,敢逃学,我可饶不了你!”
王小嵩:“妈!”
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不再制止。
他轻捋起母亲的裤筒,见母亲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疼吗?妈……”
母亲点点头。随即摇摇头:“疼是有点儿疼的,不过妈能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