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一隅,棠音正端坐在解签处,等着前面几位贵女们解完签,好轮到自己。
其中两位似乎是一道来的,解完了签也不走,只手里拿着签文坐在一旁头碰头地说着小话。
其中一位鹅黄锦裙的少女轻声道:“方才我看到你中的是‘邵康节定阴阳’,这可是一支上上之签,想必你与王家公子的婚事,就在这几日了。”
“不似我,只得了一支下下签‘楚襄王阳台梦醒’。这是不是佛陀在冥冥中暗示我,我与那张家公子没有缘分?”
而坐在她一旁,浅粉色锦缎小袄的少女手里正拿着解好的签文细看,蓦地被她这样一说,面上便红了大半,却还细声安慰她:“你手里这支签虽不好,但你与张家公子之间也未必没有缘分。”
“你改日里,让张家公子也来护国寺求上一支签。若是与你一样的,那便是天赐的姻缘,谁也拆不开的。”
棠音就坐在她俩跟前,即便是不想听也听见了。一时间便有些遗憾地想,这鹅黄锦裙少女的希冀多半是要落空了。
毕竟这一个签筒里,上百支签,两个人想要抽到一样的,简直就像是大海捞针一般。
她正想着,却听两名少女低低一声惊呼,私语声倏然停住了。
棠音有些讶异,下意识地轻转过身去,正对上一道温润的视线。
明明这道视线柔和之至,却还是令她脊背上生出一层寒意。
她握着签文的手微微颤抖一下,强忍住了心底的惧意,轻轻福身道:“太——”
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被李行衍轻轻抬扇止住了。
他眉眼含笑,只轻声道:“寺庙是佛门清修之地,又何必拘这些俗礼?”
李行衍说着,顺势将目光落在了棠音手中握着的签子上,看见上上二字,眸光微动。
“棠音今日来护国寺,是来求姻缘的吗?”
方才领了差事去为品香宴采买的小宦官匆匆回到东宫,来他这报信,说是沈相嫡女私下出行,听闻是想去寺庙。
他派人略查了一查,便知道去的是护国寺。也就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终于在解签处‘偶遇’。
千里迢迢过来,只为求个姻缘的女子,多半好骗。
也许用不了品香宴,他便能将两人的关系修复如初。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棠音将手指微微往回一缩,连带着将签子也隐入宽大的袖中:“殿下误会了,求的不是姻缘。”
李行衍只道她是小女儿娇态,口是心非,也不点破,只轻轻一笑道:“听闻护国寺的签文最为灵验,今日既来了,那我便也入乡随俗,求上一支。”
“今日既然是微服而来,便不求四海升平,只求一支姻缘罢。”
他说着,便当着沈棠音的面走进了正殿里,给了香火钱点了清香,双手持了签筒,轻轻晃荡。
凤眼微阖,一张白皙的面上神态从容宁和,愈发显得容貌清隽。
许是有父皇那样的痴狂之态在前,李行衍也并非是个笃信这些虚无缥缈之物的。他持签筒,不过是为了与沈棠音搭上话,修复彼此之间的关系。看着虔诚,实则心中什么也未曾想,只是做个样子罢了。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一只签子自签筒里滑出,弹落在地上。
李行衍这才缓缓睁开眼来,将签筒搁下,伸手将地上的签子拾起。
视线一垂,便见到上头血红的几个大字——第二十四签,下下。
下下签。
即便是对此并不上心的李行衍,见到这两个字,也是本能地眉心一蹙。
但他很快掩饰住了不悦,并未曾多说些什么,只带着签文往解签处走。
沈棠音正端坐在解签处的木椅上,手里拿着解好的签文细看,解签的僧人也双手合十,为她略作解释。
李行衍走过去的时候,只听见‘所求皆如意’一句短句。
看着沈棠音对他漠不关心的姿态,加之彼此手中天差地别的签文,李行衍心中倏然升起一点从未有过的古怪的之感。
但这种感觉很快平息了。
他想,若是沈棠音真的对他毫不上心,此刻怕是早已经走了。如今坐在这解签,不过是贵女们欲拒还迎的手段罢了。
李行衍走到近前,棠音却已早早让开了位置,立在了离他最远的槅扇处,面上的神情愈见疏离。
只出于礼节道了一句:“太子殿下请吧。”便将视线移开,落在了门外。
那种刚平息下去古怪之感,随之再度又升起。
李行衍背过身,微蹙了蹙眉,还是将手里的签子递了过去。
解签的僧人正替他寻着着签文,槅扇外倏然传来轻轻一阵脚步声。
旋即棠音带笑的嗓音轻盈入耳:“你回来了?求了一支什么签?”
与方才对他的冷淡截然不同。
李行衍皱眉,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却见沈棠音立在一位戴着幕离,身量颇高的女子身边,正微垂下视线去看她手里拿着的签。
旋即又讶然道:“你也求到了七十八签?”
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面色微红,自语般地小声道:“原来世上真有这般巧合之事。”
李行衍已走到了两人身前,对棠音轻声问道:“这位是——”
棠音闻言,却下意识地退开一步,警惕般地离那名女子更近了些,只轻声道:“回太子殿下,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
她说着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她近日里伤了嗓子,不便与殿下请安,还请恕罪。”
李行衍倒未曾将此放在心上,只随口问道:“可要请太医诊治?”
“还是不必了。她已请过郎中,说是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便好。”棠音说着,又对李行衍微微福身道:“我与她求的签是同一支,便也不必再解了。加之她身子不好,我得早些送她回去,便先行告退了。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说罢,她已牵了那高挑女子的衣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转眼,便走下青石阶不见了踪影。
李行衍倏觉心中的古怪之感愈甚,还未待他想清始末,便听身后解签的僧人淡淡一声:“施主,您的签解好了。”
李行衍下意识地伸手接过,却见染着佛檀气息的签纸上仅有一句短诗。
‘明珠在握时,不作明珠看,流落他人手,嗒焉长遗憾。’
*
山坳处,马车上。
棠音踏着小竹凳上了车辇,将车帘子密层层地放落,这才轻舒出一口气来,小声道:“方才真的好险。”
而她身旁,李容徽也已摘下了幕离,也轻轻颔首:“确实好险,我也不曾想到,会在此遇见皇兄。”
他说着轻瞬了瞬目,略有些疑惑道:“我听说皇兄与父皇一般,信道不信佛。也不知道今日为何突然起了心思,来了这般偏远的寺庙。”
棠音被他这样一提点,便也明白过来,小袄内转瞬便出了密密一层细汗——李行衍不会是差人盯着她吧?
真是可怕至极。
她不敢深想下去,下意识地转开了话茬,轻声道:“你方才还没来得及解签吧?恰好我也是七十八签,虽我们求的东西不同,但签文应当是一样的,你想听吗?”
李容徽轻轻点头。
棠音递过了自己手里拿着的签纸,一句一句给他解释了一遍,杏眼里铺着笑:“其实这签文这般拗口,想说的,却只有几个字罢了。”
“所求皆如意。”
李容徽听了,那双浅棕色的眼里也转上笑影:“那便是佛陀答应了你我的心愿。”
棠音闻言似乎想起了什么,讶然道:“可我记得你求的是姻缘。”
她顿了一顿,小声开口:“与谁的姻缘啊?”
她话一出口,却见眼前的少年神色淡了下来,只定定望着她不动。待看得她面上都有些发烫了,这才察觉似地,略垂下脸去,哑声开口。
“曾经失去的,和将来要得到的。”
这句话说得云里雾里,棠音不解其意,只当是他不愿说,便也没再逼问。
只自车内小几底下拿了出檀香子与棋盘来,轻声道:“这里离盛京城还远,不如我们先打两把双陆解闷?”
毕竟有了来时的事,她可是再不敢在车里睡去了。
万一再做出什么轻薄之事,可就真的解释不清了。
李容徽又抬目看了她半晌,便也颔首答应。
他随手拿起了一枚檀香子,手中不觉间却用了几分力道,近乎要将其上捏出白印。
棠音方才,为何那么急着将他从解签处带走?
是因为李行衍么?
是怕他发觉,怕他不悦?
可明明求到同一支签文的,是他与棠音。
不是李行衍。
他有些恼怒地想了一阵,却在棠音抬目看他之前,将面上的神情恢复如常。
修长的手指一抬,一枚檀香子无声落在棋盘上。
——有些事,棠音越不想让李行衍知道,自己就偏要让他知道。
最好气得他发疯,在棠音面前露出丑态。:,,.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