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简而言之就是一幕悲喜剧。]
[前半部分是喜, 后半部分是悲。]
葛藤辉清醒的时间不大长,一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 大概有十五个小时吧, 他都沉浸在无法逃离的噩梦中,剩下的九个小时要分四个小时给睡眠——一周中有几天睡眠时间会被无限延长,他撞墙,用额头、用身体, 以至于医护人员会给他上临界剂量的镇静剂。
剩下的五个小时,他是清醒的、有自己意识的,可惜少有人能辨认得出来, 葛藤辉所做的不过就是站在窗边上, 透过窗户呆呆望着外面的世界,他在看什么, 可能是一朵云,可能是一枝花,也有可能是枯萎的樱花树。
不得不先着笔墨介绍一下他身处的斗室,严格来说它是间病房,与脑科医院的无数间病房无太大差别,但与混乱的三人间、五人间、十二人间相比,它无疑能列入最高规格中,整间屋内只有葛藤辉一名病人,与一张床。
斗室只有八块榻榻米大,有一张床,单人床, 宽度在一米二上下,是医院内可上下调升弧度的病床,床底有轮子,可推来推去。值得注意的是,床沿边的把手被拆掉了,皮革束缚带取而代之,当他发癫严重时,男护士会用束缚带将他紧紧捆在床上。
窗户开在床右侧的墙壁上,与门遥遥相对,内外有双层防盗装置,人绝对无法夺窗而出。
葛藤辉看了会儿窗户,又转身开始看面前的墙壁,它本来是雪白一片的,眼下雪白的墙壁上却涂抹几片褐红色,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血凝固风干后的遗骸,他用脑袋撞墙壁,额头破了,血流得不多,却源源不断,于是那些血印在墙上,有的则向下淌。
“葛藤先生、葛藤先生。”护士进来了,她一手拿夹板,板上夹了几张纸,很可能是查房记录,“有人来看你了。”
[有人来看我?]他不想说话,就没出声音,[搞错了吧,我家里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有人来看我?]
他不想说话,更不想同他人交流,一切声音都是从心底响起,葛藤辉温吞地出门,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会客室,尚未确定出院的病人见亲属都在这里。说是会客室却设计得同监狱内的探监设施一模一样。
“好久不见,大哥。”十几年未见的脸,又被从脑海里挖出来了,这么多年下来父母、妻子的面容已经模糊,记忆深刻的只有他们死前惊恐的表情,还有沾染了血污的、不得体的样子,春琴的笑颜倒是历历在目,但对葛藤辉来说,那已经是个遥不可及的幻梦,是日日夜夜砥砺他的心魔。
但阿谦还是那样,和上一次见面时一模一样,没有哭、没有笑、没有惊恐、没有憎恨,板着张无喜无悲的脸坐在他面前,兄弟二人间隔了一道玻璃墙。
他看那张十年如一日的脸,就想到了过去阿谦来家里的一天,春日融融,阳光正好,牵牛花与紫荆草相勾连,上午时春琴采了一大把说要把它们放在野趣横生的陶土罐里,阿谦看到了,夸她与生具来的天赋还有插花素养。
他潸然泪下。
“大哥?大哥?兄长?哥哥?”葛藤谦错愕。
“阿……谦……阿谦啊。”只听见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玻璃墙的另一边。
……
葛藤谦的房子不大,以太宰治的眼光看来,与东京的单身公寓并无多大区别,二十多平方米,连带厨房和浴室、单人床,内里一切陈设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他一个人住啊。”中原中也对闯空门毫无负罪感,横滨贫民窟内每天会发生三十起以上的入室抢劫案,他早已见怪不怪,“之前森医生不是说他带兄弟一起住吗?难道把兄弟安置在别的地方了?”
“你觉得有可能吗?”津岛修治反驳道,他的心情停摆至正常值,还把太宰治当空气,却能跟中原中也斗嘴了。
“这里有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吗?”中原中也说。
津岛修治走到一面墙前,墙上有块“白疤”,白疤就是块漆,亮得人眼睛发疼,与周围灰扑扑的带黄斑的墙壁格格不入。
“第二人生活的痕迹。”津岛修治说,“符合成年男人的高度,葛藤辉有严重的自残倾向,尤其喜欢用脑袋撞墙壁,将额头撞得血肉模糊并不是难事。”他说,“白漆是用来掩盖血迹的。”
中原中也承认津岛修治分析得有理有据,但……
“你说的最多就是推理,没有证据。”他还挺不服输的,“白漆遮住的有可能是血,也有可能是其他,如果他不小心打翻瓶子墨水糊在墙上怎么办?你推理得还算有道理,但推理出来的不代表就是真实存在的。”
津岛修治努努嘴,一幅“我不和你计较”的模样,维持承认姿态的只有下半张脸,至于他的上半张脸,睫毛扑闪扑闪的,被浅薄眼皮遮住一半的瞳孔中尽是鬼主意:“说我没有证据,就真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是明白蛞蝓的脑容量远远不如人类,相处这么多天下来,你竟然还不知道我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吗?”
[真可恶。]
“羞辱人只有全方位的才能让人感觉到快乐,羞辱到一半被人推翻就太糟糕了,只会带来不愉快与羞耻。”高谈阔论一番后他指指白漆下的一角,那散落着两三枚小黑点,太小了,除非扒在墙上,谁也看不清楚,中原中也凑近看了好久,才确定那是三粒凝固的血点。
“……”
太宰治没理会俩小的,他进屋之后先四处打量一圈,最后直接坐上了书桌前的小椅子,很有反客为主的姿态。
他穿了件大黑风衣外套,外套两侧分别缝有一个口袋,他在右侧的大口袋里摸索一会儿,竟拿出一支笔。
“?”
“?”
津岛修治与中原中也不约而同地停住了,他们看太宰治,看他要做什么。
太宰治弯腰,书桌的高度对成年人来说刚刚好,宽度却不够,以他看来这张桌子更加适合奋战高考的男子高生,成年人的公寓里很少出现书桌,他们就算看书,也可盘腿坐在地板上看。
他先将右手边的抽屉拉出来,抽屉并不大,里面也空旷,板上摆了几支笔,随着抽屉抖动,圆珠笔从左滚到右,又从右滚到左。
太宰治看了一会儿抽屉,突兀地笑了,他低伏身体,右手在抽屉底面摸索,不是内侧的底面,从外侧的,手指在光滑的板上摸索了几个来回,终于戳入坑洞中,那里应该是上螺丝钉的洞,细细长长的笔灵巧地捣进坑洞里,承受笔的木板层被撑起来了。
中原中也没看过精妙成这样的设计,他双眼瞪得滚圆,向前走了好几步扒拉着看,他还挺谨慎的,记得不伸手触碰精巧的机关,以免打扰了太宰治工作。
“你怎么发现的?”他问。
“我猜的。”太宰治说,“进来时我先看了一圈房间,葛藤书架上的书有点意思。”大部分是,还有调酒相关的书籍。太宰治在书架顶层发现了一排漫画,日本是漫画大国,很少有人不看漫画,西装革履的上班也会在站内买本三百日元的漫画看看打发时间。
一排漫画属于同一套书,他们被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卷边,却也被翻过了无数次,葛藤谦很喜欢这套漫画作品。
他给中原中也还有津岛修治指了漫画,津岛修治抬头看,只见到了《Death Note》一行字,可惜的是无论是他还是中原中也都没有听说过。
“严格来说,算是上一代的作品吧,对我来说都算是老书了。”太宰治笑嘻嘻说,“不过是部很优秀的漫画作品。”
“你们看,侦探里不是经常有这种情节吗?”他说,“就是犯人要进行犯罪活动却苦于没有更好的方法,于是就从自己喜爱的侦探中寻找灵感,甚至复制书本中的完美作案手法。”他说,“他藏笔记本的方式也差不多,是《Death Note》中曾出现过的。”
“这样。”中原中也点头。
“然后,”太宰又将注意力扯回抽屉里,果然是本笔记本,而且是手写笔记本,他开了个幽默的只有自己懂的玩笑说,“要是在上面写下我自己的名字,说不定就要死于心脏麻痹了。”无论是中原中也还是津岛修治都没有给出反应。
在进行了短时间的“不跟你说话”的冷战之后,津岛修治终于开口了,他问:“你觉得本子里写了什么?”
[奇怪的问题。]中原中也嗤之以鼻,[他又不是全知全能的神,更没有看过内容,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问题啊。”太宰治摸自己的下巴,“我想应该是忏悔录吧。”
[喂喂,骗人的吧!]
[真可以猜到啊!]
……
/我为所拥有的一切而忏悔
——阿门/
“你可以保持现在的姿势。”葛藤依旧镇定,他身后的香卉完全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他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的不怕?就香卉浅薄的社会经验来看,就算是黑手党人,在后脑勺顶枪时都不会多镇定,一直掠夺他人生命的人更害怕自己的性命被夺走,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但你得告诉我,是为了谁来寻仇的。”葛藤问,“是最近失踪的孩子吗?哪一天失踪的,起码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我做的还是其他人做的。”
“你在为自己的罪行辩解吗?”香卉脾气不好,她说,“放心,我不是冲其他人来的,而是你先前说的春琴。”葛藤的话被她解读出了另一重含义,“我听说犯罪者对自己残害的第一人往往有更深刻的印象,春琴姐的事情就是这样吧。”
[啊,原来如此。]葛藤明白了她的意思,香卉误会了啊。
不知怎么的,他毫无为自己辩解的心思,只想接着听下去,看她究竟会有多高明的见解。
“你是想激怒我吗?故意在我面前提起春琴姐的名字?”香卉越说越气愤,胸脯在抖动,手却端得很稳,“我只是个小人物,竟然被你记住了,难道你在过去一直盯着春琴姐看吗,变态?!”
“不。”葛藤说,“那只是个意外。”
[事实上,我也是今年才知道我那可怜的侄女春琴竟然流落到横滨的贫民窟来的,倘若血液病没有带走她,大哥也不会撒手人寰吧。]
“这就是宿命啊。”他忽然感叹道,“无论是命途多舛的春琴还是我后半生凄苦的大哥,以至于我自己——”
“都是宿命啊。”
[他在说什么啊?]香卉全然不能理解。
“你怎么知道,春琴是因笛声而失踪的?”他问香卉,后者或许是抱着“死就让他死明白点”的心思,配合回答说:“当然是她自己告诉我的。”她说,“你以为有异能力就能万无一失了吗,想不到受害者还会存有记忆对吧。”
……
“春琴是怎么来这里的?”听见这话,香卉恶狠狠地抬头,小狼狗似的瞪说话人两眼,后者却不甘示弱地瞪回来道,“我就是想问问啊,大家都怎么落进来的,不都交流过了吗,你看我是被拐卖进来的,香卉干脆就是流莺生的。”她又被香卉瞪了,这一眼没之前的厉害,“反正在贫民窟混了这么多年,就算是从外面来的也可以放下了,大家都想知道春琴以前是做什么的,谁叫你看上去跟我们都不一样。”
其他人没说话,心中却不免认可地点了点头,春琴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当他们在聊操蛋的童年生活时,她只会端庄地坐在一旁露出恬静的笑容,她的姿态像是道无形的墙壁,转瞬间就把她与其他人割裂了。
“我来这里的方法吗?”春琴语调柔和,“相较各位说不定更离奇些,我是梦游走进来的。”
“梦游?!”女孩儿嗤之以鼻,“就算是说谎,也要挑个可信度高点儿的吧。”
“但事实就是那样啊。”春琴说,“我在一天晚上听见了笛声,那笛子就像是在召唤我似的,让我走吧走吧,我从家里跑出来,进入车站,乘坐列车一路到了海滨城市,再穿越铁丝网走进来,然后就在这里住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没人相信她的话,“你都做上列车了,肯定有钱吧,又有身份,再趁机跑出贫民窟做回大小姐就好了,干嘛跟我们腐烂在这鬼地方。”
“为了赎罪。”
“什么?”
“我说,我在忏悔,在赎罪。”春琴的语调不急不缓,娴静的笑容一如既往书写在她脸上,但不知为何,听她说话的人接二连三地冷颤,他们感到恐惧、惊吓,像是被跳蚤附身,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想要离开,这不是听他人悲惨遭遇时的反应。
“当我回过神时,身上溅满了血,于是我忽然明白了,血是从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身上流出来的,我犯下了滔天的祸事,就算回家也看不见想要见的人。”
“我是要下阿鼻地狱的,此生做的善行不过是为了偿还过去的罪孽,我时时刻刻都在为过去做的事情忏悔,渡入神国是不可能的,起码下辈子不能沦入饿鬼道。”
“这就是你们想知道的,充满罪孽的前半生。”
……
/我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很抱歉……/
太宰治连续翻页,中原中也说:“他写了十张纸!”太不可思议了。
津岛修治在一旁看着,兴致缺缺,他觉得这些抱歉很无聊。
从第十一张起,忏悔录的真实面貌开始浮现,作者葛藤辉先生的文笔不错,太宰治几乎以为自己是在看披露**的私。
/多轨君去四国旅游,走的是八十八寺庙朝圣路,回来时给我带根竹笛做伴手礼,我笑问他怎么带竹笛来,佛经不比竹笛更有意义?他一板一眼说“是我从庙前的小笛店买来的,说是吃了寺庙香火也被开过光”。
我从小学竹笛,在众多乐器中,它算不起眼的,我却很喜欢,学生时代甚至以为能成为艺术家,还幻想过偷偷报考东京艺术大学,结果却没成功,父亲撕了我的志愿书,于是只能老老实实读早稻田大学。
多轨君是我多年的好友,他很懂我的爱好,送来的礼物也让我爱不释手,下午春琴从幼稚园回来,看见我摆弄笛子,一下子扑进怀里让我吹给她听……/
“春琴?!”中原中也忍不住叫出声。
“葛藤辉先生有个女儿。”太宰治什么都知道似的,他笑着看中原中也,而后者只觉得对方的笑容可怖,一眼就把他灵魂都看透了,“叫做葛藤春琴。”
“葛藤春琴小姐在六岁时失踪了。”
/下午很顺利,我吹笛子,春琴在一旁听,她听的时候很安静,双手捧脸颊,坐在游廊上,听完之后却化身小百灵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我没想到,当天晚上会发生那样的事,如果竹笛真有寺庙神灵保佑,那我大概上辈子行了太多恶事,以至于今生不得不有此遭遇吧,但我本不是什么好人,神明该早就知道了。
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也说不清,奇怪的是,我夜里什么都没听见,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家里□□静了,什么声音都没有,以往此时妻子早就醒了在厨房忙碌,春琴要上学。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奇怪的是昨晚收好的竹笛竟然落在枕头旁,当时没当回事,以为是睡前拿来把玩却忘了收回去。
手机也放在榻榻米尽头,我看了眼时间,吓了一跳,上班快迟到了我却没有起床,妻子也没有叫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手忙脚乱套好衣服,一边蹦跳着穿袜子一边出门,放声大喊妻子的名字。
无人应答。
“高华子!高华子!”我喊了好几声妻子,无人应答,脚步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凌乱,我闻到了血味,开始以为是错觉,等看到凝固的一滩才知道不是。
妻子、父亲、母亲倒在血泊里,春琴不知所踪。
我的天塌了。/
一页刚好结束,太宰治问两孩子:“你们觉得,三个人是谁杀的。”
中原中也没说话,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但实在太残忍了,而春琴在他心中的地位太高,高得像是一位母亲,她慈爱又善良,是从九天落下的圣女,不允许丝毫的亵渎,但中原中也从自己的异能力暴走中又得知,只要是听见了笛声,人就是没有意识的,并且会对阻碍自己响应召唤的人做出非比寻常的恶行来。
[啧。]
他并没有责难于春琴,只是光承认这件事,对他来说就有意义,绝对不是好的方面,而是负面的,他视春琴为母,降临在她身上的巨大悲剧令中原中也感同身受,他拳头紧握着,咬牙切齿。
“当然是葛藤春琴。”津岛修治却没有那么多顾及,他听太宰治念忏悔录,听得眼中光彩大盛,先前就说过,他极度容易被混乱与悲剧吸引,从戏剧性与悲惨程度来看,葛藤一家的故事妙绝。
他不由想到了那些有因果的悲剧,比如自己家,比如今岁止,这些故事同样是凄美的,却总有些不正常的因素,譬如过分出色的天资、疯狂的父亲、家中压抑的教条,由古老森严家族孕育出的悲伤未来最多是悲剧的延续,从结果追溯源头,听过完整故事的人都会叹息一声说:“报因啊!”
倒不是说它们就不是悲剧了,只是看多了就觉得千篇一律。
除了太宰治,谁也不知道现在的津岛修治有多激动。
“真是个绝妙的故事。”津岛修治被吸引了,他骨子里跟太宰治一样,有成为作家的天赋,“我猜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异能力,”他喋喋不休,苍白的脸颊上浮现两抹病态的陀红,“在获得竹笛那天葛藤辉的异能力觉醒了,他在夜间无意识地吹笛子,酿造出了全家的悲剧,之后他大概是有意识无意识地发动过几次异能力,造成了儿童群体失踪。”
“他发现无法找回春琴,又被负罪感压垮了,葛藤家的其他人将疯癫的他送进了脑科医院。”
在他描述时太宰治以极快的速度翻看接下来的内容,到入脑科医院为止,津岛修治的推测都是完全正确的,于是他说,“修治君很聪明。”他赞扬的语调并不夸张,“说得全对。”
津岛修治眼神闪了一下,没说话。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中原中也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他脑子姑且算聪明,却不如眼前一大一小两个绝顶聪明人,他干脆放弃猜测,直接索取答案。
“12月16日,我见到了阿谦,他没什么变化,而我已经残破不堪了。”太宰治照着念,“他把我领回家里,像领一条野狗。”
/在漫长的治疗中,我的精神没有一丝丝的好转,春琴的笑声在耳边出现得更频繁了,无数次我从梦中惊醒,发现竹笛又出现在我手边,我甚至不知道笛子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最可怕的噩梦,缠绕我的骨。
我应该去死的,但还不行,就算我无法进入天堂,春琴还没有找到,她或许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除去那道貌岸然的心灵寄托之外,我猜测我内心深处依旧有股且偷生的愿望,我不敢去死。/
/阿谦他发现了什么,他向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从小开始又渴望力量,他渴望异能力,但在获得之前又有谁知道,它是罪恶之源?我没法跟阿谦说发生了什么,我没那个勇气,也不想把异能力给他。/
“也就是说。”中原中也反应过来了,“异能力是可以传递的?”他抓重点的能力还算不错,“葛藤辉可能已经死了?用他异能力的是葛藤谦?”
“等等等等,他不是说不敢死吗?”
津岛修治说:“因为找到春琴了吧,但找到得太迟,她已经死了,而且以葛藤辉展露出来的性格,是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女儿遭遇那些事的。”他说,“基督教的教义中,自杀是无法进入天堂的,他说自己不敢去死,哎,又不敢活着,又不能去死。”
“太可悲了。”
太宰治将忏悔录翻到了最后一页。
/我无法进入天堂。/
……
“我跟大哥说,我知道春琴在哪。”葛藤谦接着描述,“但他想知道女儿的踪迹,就要给我报酬,我不要钱,只想要他的异能力。血亲间可传递异能,而他知道方法,大哥在发高烧时会胡言乱语,我听见了。”
香卉端枪的手抖了一下。
“你觉得我在趁火打劫吗?”他的语气终于不那么平静了,带丝愤恨,内容同语气又大相径庭,“我就是那么做的,从生下来起,我就未曾赢过兄长哪怕一次,那时的我想倘若有什么能胜过他的地方,必须得是神明显灵,给予我福泽,我渴望变得与众不同,在现代社会只有异能力能让我从常人的界限中超脱出来。”
“他思考了几天,很痛苦,用脑袋撞墙,最后却同意了,这是很强大的异能力,你不那么认为吗?”他对春卉说,“只要运用得当。”
“你疯了。”春卉只能说。
“大哥知道春琴的经历后,十分痛苦。”他接着说。
……
/我感到了深深的羞愧与耻辱,并不是仅仅是因为春琴的遭遇,更多是“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我后来又用过几次异能力,有的孩子记得听见笛声后的事,有的不记得,但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当时发生的事会逐渐以梦境的形式出现,到最后他们总归知道发生了什么。
春琴一定是“看见”了,她看见自己杀死妈妈爷爷与奶奶,所以才会窝在贫民窟里,我知道她在做什么,她在赎罪。
明明是我的罪孽,她却加诸在自己身上,以非人的慈爱去爱那些人,爱那些孩子,养育他们成人,春琴是个虔诚而温柔的孩子,在她的对比之下,我胆小、懦弱、肮脏,甚至将明知是恶的异能力传给自己的弟弟。
像我这样的人,已经不配称之为人了。
我很抱歉。
我无法进入天堂。/
“……”中原中也说不出话,只余沉默,
他问:“葛藤谦的异能力也失控了?”
太宰说:“他没法控制过分强大的异能力。”
津岛修治说:“哎呀,真惨。”他笑着。
中原中也:“……”他扳着张脸,拳头捏得太紧,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太宰轻声说:“是啊,太惨了。”无喜也无悲。
“葛藤谦,最后会怎样?”
“昨天过后,应该会死吧。”
……
香卉放下了老手、枪,它是香卉赖以生存的武器,是她保护自己的源头,她没有扣下过枪板,但从拿到旧枪并发现它能使用的那天起,香卉就认定自己会用上它,无论是用来结束他人的姓名还是自己的。
她从来没见过在贫民窟里活到寿终正寝的人。
她预计在今天履行这把枪的使命,会是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香卉是做好觉悟的,她认为自己必定会被杀害,在谋杀了葛藤之后。
但现在她把枪放下了,也放下了自己原本的打算、一贯的推理、还有全然的憎恨。
“像不像一出时代剧?”葛藤问她,话中难免有自嘲的成分在,“综合来看,在这长达十年的悲剧中,没有人是完全好的,也没有人是完全坏的,我可爱的侄女春琴从心灵上来看是纯洁无暇的,但又满手血腥,而且这世上真有圣人吗?真有人会从小将赎罪的思想刻在脑子里吗?我看不见得。”
“大哥是优秀的普通人,但他得到了无法控制的异能力,他无心下酿造悲剧,却为了追回春琴有心试验,于是在他的笛声下又有更多的孩子失踪了,他们家破人亡。”
“我又有什么错,我只是个没有能力的次子,只是想要异能力,大哥没告诉我异能力的可怕之处,以至于我得到时还沾沾自喜,现在却又成为异能力的囚徒。”他定定地看香卉,“你说,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是对、谁又是错?”
香卉、香卉什么都说不出。
“再告诉你一件事。”男人凑近少女,在他耳边轻轻说,“我今天,就会死。”
“——”
“——”
一枚子弹破空而来。
它迅如闪电,又无声无息,划破大海边潮湿的空气,极具目的性地奔向遥远的彼方。
织田作之助的眼睛很好,手更稳,他排除了前两个可能,只剩下最后一个,并且在今天上午,他成功验证了最后一个可能,找到了“异能力的寄居体”。
他的眼皮子都不眨,透过瞄准镜看葛藤谦,他像断了线的风筝,向后仰去,他的动态视力太优秀了,香卉错愕的神情,向前伸出手的举动,还有葛藤展开双臂拥抱死亡,动作都放慢了,在他眼中被拆分成了无数小块。
[大哥落海时在想什么?]
[不知道啊,但他死前一定不比我从容,怕是带着愁苦的脸,战战兢兢地去死,又恐惧即将迈入的地狱,从这角度来说,能够笑对死亡的我,终于超越他了。]
[即使只有一次。]
任务目标确认死亡。
他不慌不忙地将狙、击、枪收起来,放进装尤克里里的大手提箱内,拨通雇主电话:“任务完成。”
织田作之助伸手压了下鸭舌帽的舌头,只有三两缕棕色的发丝从耳后跳出来,他步伐不紧不慢,呼吸匀称,像是来贫民窟探索的嘻哈少年,总有些拿乐器的血气方刚的小青年进来——为了耍酷、也为了探索理想中的混乱世界。
风吹过,云浮动,厚重的云层挡住太阳,阴影从半空中投射在地上,他劈开了阳光,地上重新画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限,半边灿烂半边清凉。
织田作之助越过了那条线,从云层区往阳光区走,而他正对面来了个穿黑衣的年轻人,他高挑而英俊,身后跟了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很沉默,另一个则有些不依不饶地问:“你是都猜到了吗?”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我想让我看什么,想让我听到什么想让我怎么说?”
“哎呀。”年轻人说,“没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看故事而已。”他似乎很漫不经心,语气又太轻佻,“你不是喜欢悲喜剧吗?我恰巧知道了部分剧情,于是带你来看,只是这样而已。”
于是津岛修治的快乐打了折扣,他猜自己被当成了无理取闹的孩子,而那人的做法无疑就是让他意识到对方的强大、智慧的深邃与全知全能。
他在嘲笑我吗?
津岛修治不知道。
他又想到那句“别发疯了”,与在明晰自己黑暗本性时,太宰治所流露出来的冷漠不近人情的贬斥眼神,再加上刚才仿佛万事万物掌握在他手中的漫不经心。
[他是山峰、是牢笼、是高高在上的谪仙人、是惩戒恶行的神佛。]
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津岛修治想呕吐。
织田听出那孩子声音里有东西,有愤懑、不解、渴求、希冀,于是织田作之助忽然想到了笔友D先生的信,沉默的不善表达的家长与年轻的天赋异禀的孩子。
“哒哒哒——”皮鞋跟踩在水泥地上。
“咚咚咚——”运动鞋底只发出了一点儿声响。
他从阴影走向光明,而太宰治从光明走向阴影中。
两人,错身而过。
……
[他看我,同神明审视凡人。]
[收养我,又何尝不是心血来潮想欣赏一出人间悲喜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19-12-17 23:07:07~2019-12-18 23:47: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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