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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第101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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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接连下了三天。

便是在雨水充沛的青森县,这天都很不寻常,津岛修治被困在室内,自父亲回来之后,他的功课越发难了,说是沉重得令他喘不过气,倒不至于,却也能感觉到笼罩在对方身上的莫名焦躁。

津岛修治的眼神是很澄澈的,扫一眼就能看穿人的心思。

[是因为那天遇见的人吧。]他想,[说什么自己叫焉岛众二,肯定是假名,论辈分的话,大概是叔叔辈的人物,被老人宠爱的小儿子之流,父亲眼中偶尔的嫉恨也出自于他。]

[也难怪会对我露异样的表情,对近乎于一模一样的脸,怨愤是掩盖不住的。]

在想这些事时,他的神情也很冷静,没流露出一点儿自嘲的意思,但将此表情放在幼童脸上,又太成熟。

他挂着面具似凝固的冷脸,一路向南走,穿过长长的走廊,前后院之间夹着块空地,山树花草暴露在雨中,长柄蝙蝠伞依靠门扉前的立柱,往来的人都可用。

撑开伞,走入雨幕,横穿过宽敞的庭院,前院过后是后院,稍微小点儿看着却精致,家中的女眷大多住在这,。津岛修治又收起伞,进院子,他在母亲钟爱的书房里随意抽了本书出来,两人虽是母子,看书的品味却不大相同,。

书房往右走三间就是里屋,穿和服的仆妇跪坐在门口,身侧放了张木盘,上面盛一套碗筷,津岛修治问:“母亲起来了?”

“已经用过餐了。”女仆一板一眼地说,“夫人现在的精神还不错。”

“哗啦——”他直接一把推开门,女人已经躺回床铺。她留着一头长而浓密的发,具体有多长,到脚踝是不可能的,却肯定及臀,她的脸无疑很美丽,甚至因为生病而呈现出了脆弱的病态美,头发虽好,却不是很黑,已经有很多白发了。

“下午好,母亲。”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轻快起来,眼中也多出了莫须有的光,“今天外面还在下雨,我刚才从前院过来走一圈,身上都湿漉漉的,好像沾染上了水汽。”他似乎是在抱怨,却又忽然转过话头,“但要是您的话,一定很喜欢这种天气,用雅致点的话来说,就是太有诗意了。”他绘声绘色描述了院子里的景象,以津岛修治的文学素养来说,想要说得好听,太简单了,津岛夫人躺在床上,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微笑。

“其实我也听见了。”她说,“这里的隔音不是很好,雨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声音全穿进我的耳朵里。”她感叹,“真是很妙的声音。”

“我虽然看不见,却可以想象得到,雨从云端落下来,深入泥土之中,那一点点水渗进去,包裹着泥土里的蚯蚓、树叶,滋润了种子,等雨过天晴,地上又有青色的草发芽。”她忽然睁开眼睛,瞳孔空洞,没有焦距。

“真好啊,下雨天。”

津岛修治知道女人看不见,他眼中闪过一道近乎于哀恸的神色,继而又恢复了,用欢快的,好像小孩子撒娇似的语调说:“那么今天,想要听什么。”

“我想想看。”女人说,“就听听明子小姐的故事好了。”她说的那本书是阿治写的,他是这些年非常当红的作家,大部分的书都体现了人类的畸形与黑暗,看后心情都沉甸甸的,津岛修治还挺喜欢他的书。

其中只有一本不大一样,前年出版的书,名字叫做《太阳光斑》,作者自述说是献给太阳的孩子,津岛夫人格外喜欢。

“听修治读这本书,就算在寒冷的冬夜,身上好像都暖和起来了。”她幸福地喟叹,“能听修治君读书,真好啊。”

“哎,是吗?”小小年纪,修治已练就一番油嘴滑舌的腔调,但听者却没有不喜欢的,“说反了吧,为年轻美丽的女性念书,男性应该感到骄傲才对。”他说,“我都要快乐得在榻榻米上打滚了。”

说着就翻到前两天读到的位置,接着向下。

“明子很喜欢向日葵,原因很多,或许是出于她本身的异能力吧,异能力是太阳,人就要喜欢像阳的花,人们都是那样想的。但她知道,并不是出于此种原因,很多时候她都在问’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异能力’’我能发挥出它的力量吗’’我该用自己的能力做些什么’。”

“……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大概是喜欢这种感觉的,喜欢爱人,喜欢保护人,尤其是燃烧自己化为明亮的火球,以保护身后的人。”

“人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值得全心全意守护的人,是多好的一件事啊。”

书合上了。

母亲睡着了。

他帮母亲轻掖被角说:“午安,母亲。”

……

天晴了。

乌云将退未退,洁白的云却飘上湛蓝的天空,太阳露出了一整个,发散着不是很刺眼的光。青森的树很多,路边也尽是嫩绿色的草,有的水珠悬挂在草的最前端,有的水珠停靠在叶上,小爬虫从草地上掠过,雨点差点滴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芳草香。

太宰治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比曾经十五岁时还要高几厘米,按照此世的年龄,他已经十九岁了。十九岁的太宰跟十五岁时的他有不一样,他之前的眼睛里黑洞洞一片儿,看不见光,现在光没有多少,但有层蒙蒙的水汽浮现在瞳孔表面,当阳光照射在脸上时,黑洞洞的眼睛好像会反射光。

一道彩虹横在天上,起点是云的一端,终点是另外一道云,他抬头时正好看见这幅图像,便直接从兜里掏出手机,把图画精准地记录下来。

“咔嚓——”

他留下了一张相片。

才准备把手机收回兜里,音乐声就响了,他看都没看屏幕,按下接通键放到耳边。

“久疏问候,老师。”也不知手机对面的人说了什么,他笑眯眯地回答道,“难得回到老家,跟十年前比起来,青森还是没什么变化,苹果很好,螃蟹也不错,等回来的时候我会记得给老师带点伴手礼,这是我作为弟子的一点心意。”

“哎?家里,就那样吧。”他话的嘲讽之力不减当年,“我那位名义上的兄长,还是十年如一日。家里?家里就那样吧,跟他一样,没什么变化,散发出腐朽的陈旧气,说实在的,我真讨厌那里的气氛。”

“哎?我其实很讨厌和服啊、古典建筑这一类的东西。”他摆出了苦恼的姿态,“真比较起来的话,还是住洋房更好吧,有果园的洋房,最好靠在海边。”“不不不,我没有给不回家找借口,只是真的那样,津轻真不是个好地方。”

“但是我兄长的妻子,是位很了不起的女性,只不过她快要死了,美人总是容易凋零的,就像是绚烂过的樱花,黑泽先生的比喻很好。”

“啊,孩子,是的,我看到他了。”话延伸到这,太宰治却停住了,他没有办法用调笑的、轻松的语调来谈论这件事,在对津岛修治时,他的态度是全然严肃的。

[那孩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想起这件事儿,他都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之处。

[当然是一样的,从基因学的角度来说,我们是相同的,但要是以人来看的话,我们又是完全不同的。]到了现在,他终于可以承认了,自己就是人,不是什么非人的怪物。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认识到这件事,即使到现在,还经常与世间有隔膜,但比起过去,已经好上太多。

“你在想什么?”年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听筒另一边儿传过来,他想到了前几年的大学生涯,在这名严厉老师的课堂上听他的教诲,解读对方的人生。

“我只是觉得,很奇妙。”他语气中带点儿含糊不清的狎昵,声带的两片膜都粘在一起了,“那孩子,看起来跟我一模一样。”他顿了一下说,“还用了一样的名字。”

“相似点?该说是少还是多?我想想看,他应该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吧,对自己的命运,我不知道该不该用悲剧来形容他迄今为止的人生,我以前也那样,”与其忽然放柔了,“但我遇见了对我很好的人。”

[比如说阿宏,比如说那些朋友,也比如说老师。]

“是的,我猜他还没有遇到。”

“那你为什么不成为那个人?”太宰又有点讨厌老师的犀利了,他看得很清楚,而且为人坦荡,堂堂正正,“你心里想帮他。”他说,“那你就应该那么做。”

太宰:“……”

他语气有点儿虚弱,像是装出来的:“那对我来说太难啦!”他说,“我活了这么久还没有担任过这种角色,什么拯救人啊,帮助人啊,跟我没有关系。”

“尤其是心灵上的拯救,你难道觉得我是那样的人吗老师。”他说,“我就算是教导学生,都只能以辛辣的言语鞭笞人,夸奖与宽慰,根本不可能的。”

电话另一头又说了什么。

“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吧。”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悠远,像是天边的远山。

“那么,过段时间再见,夏目老师。”

他挂断了电话。

太宰想起了他在《生而为人》中写的话,那本书是他的自白,原来想取名《人间失格》什么的,这才是他一生的写照,但谁知道明田优二竟然冠上了完全不同的名字,如果给他机会的话,一定要从空空如也的坟墓中跳出来,在成为好人的明田面前恶狠狠地抗议一番才行。

/孩子与成年人有什么区别?这很难界定,不过我啊,大概到死为止都是孩子吧,说到底成年人要肩负起成年人的职责,要引导孩子,教养孩子,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如果一定要长大的话,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阿宏一样的人,可能吗,大概不?

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引导其他人的资格呢?/

他能帮助那孩子吗?

他能教导那孩子吗?

他,有这个资格吗?

……

“家谱?”

社会学老师眯着眼睛,他点了一支水烟枪,这个时代的烟枪,被称为古董也不为过吧,更何况放烟叶的小钵外,还有拼凑而成的艳丽花纹,比北斋画的浪精美。

“你不应该问我。”白发苍苍的老头精神矍铄,但你看他的神色,看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依稀能见到年轻时风流倜傥浪荡子的影,他年轻时的嘴唇一定是红润的,头发丝丝缕缕,像过了水。

津岛修治说:“但父亲不会告诉我,不是吗?”他婉转地说,“行行好吧,知道家谱的大概也就只有您了,我会尽量小心点儿不让父亲发现,就算是发现了,您可是他的老师,他也没法做些什么。”他耸肩,又状似不经意道,“惠子她笨手笨脚的,却还入宅,如果是让阿重来校考,第一关都过不了吧,不过仔细看来,她确实有张美人的脸,与家中的某仆妇很像,但是那张菱形的嘴,还有红润的,仿佛被鲜花亲吻过的唇色,与老师您一模一样。”

“老师的太太是位美人吗?啊,听说是位高贵的女士,但是长相太过英气了,武家的女儿很多都这样,相较之下,惠子的五官太艳丽了。”

社会学的老师放下烟枪,他一点儿也不恐惧,只是摇摇头说:“你啊你啊。”他说,“汉字是博大精深的,我很喜欢它们(文字)组成的词语、诗句,先前曾经看过四个字,叫做‘慧极必伤’,送给你应该是很恰当的。”

“你看,我刚才已经下定主意,就算你不说惠子的事情,我都会告诉你,这样的话,牌都白打了。”他不仅不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教导津岛修治,“你要计划得更长远些,阳谋永远比阴谋来得更好,我不相信以德服人那一套,但是威逼利诱终究是小伎俩。”他说,“尽量把这世界想得稍微好点,开阔一点,你很聪明,但是你太狭窄了。”

“不是说视野,我讲的是灵魂。”社会学老师问,“你能看见多少东西?你想看见多少东西?”

津岛修治不再摆出让人喜爱的孩童模样,他脸上一片漠然。

“什么都看不到。”他说。

“我也什么都不想看到。”

“不,你有想看到的事物。”老师狡黠地笑了,“现在你想知道一个人,想要查家谱,想要了解你们之间的联系。”

“这就是好奇。”

“去吧。”他说,“就在仓库里,那里有398个抽屉,从左往右三排三,再开层暗格,你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津岛修治梗着脖子,没有道谢,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人走远了,潇洒的老年人便换了个姿势,他半躺在地上,手肘支撑脸颊,另一只手端着烟枪,两根手指精妙地伫在细长的,被镀上金箔的杆上。

烟雾缭绕,熏人的烟,像是香炉峰的紫烟,盘旋飘渺向上飞。

他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拍子,口中竟唱起《敦盛》。

“人生五十年,如梦似幻般,一度得生者,岂有不灭乎——”

他似乎是高兴了,喟叹似的拖长音:“岂有不灭乎——”

身后,白光乍现。

刀刃,直切。

“咚——”

头颅,滚落在地。

……

[津岛修治、津岛修治、津岛修治……]

他展开卷轴,不住念叨自己的名字,原因不大清楚,就算是问自己也不知心底的焦躁从何而来,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已经隐隐明白父亲取名的特殊之处,却也没看清到底。

[津岛修治,津岛原右卫门,在这里!]

他的手指顺着布帛一路向后移动,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往前看看,是母亲的名字,还有父亲的名字,与父亲名字并列的地方,是块黑斑。

黑斑图得太厚,也太用力了,无论用怎样的方法,它底下曾经写着什么字都无从得知,墨点中似乎承载了人的愤恨,千万思绪都困于其中。

他了然地想:[果然,是兄弟吗?]

[虽然没查到太多,一会儿还是给他道谢吧。]他想着,[给社会学老头儿。]

“啊————!!!”

惠子的尖叫声,划破长空。

作者有话要说:24小时以内还有一章,不过要等我写完论文……

我11月有6篇学科论文,还有三次田野调查,还要做报告(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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