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言耸听。”张士逊面无表情道:“说到底,不过是你一面之词,妄自揣测罢了。”
之前张士逊还存了要真心与陆辞建立些许交情,‘以和为贵’的念想,但在亲眼目睹了对方竟是这么个年轻意气、为私心哗宠取宠的做派后,便彻底绝了那心思。
陆辞却已说完了想说的,并没有继续与张士逊针锋相对、拼斗唇舌的意向,而是微微一笑,见好就收地退回案桌前了。
除却对此不屑一顾的张士逊外,不论是赵祯,还是另三位宰辅,却都是心情沉重。
如果真如张士逊所言的,这一切纯粹是陆辞危言耸听,全凭臆想,那都还好些。
偏偏陆辞所描述的,是他们一直隐约意识到,却避免深思的痛处。
因先帝先是泰山封禅,后是天书下凡,屡建庙宇,又是宫中大火的闹剧,国库之前积累下的财富已大有缩减。
眼下斥巨资备战西线战事,靠着官家从内库贴补,仅是正好维持,若辽主当真要来趁火打劫的话……那还真不如先走陆辞所说的这一步,先发制人了。
“卿所言事大,”赵祯默然许久,最后改了主意,将刚才还给陆辞的奏折又要了回来,郑重放入屉中:“再候上些许时日,再做决议。”
“是。”
陆辞微笑颔首,对他激起的一池涟漪宛若未闻,只悠然自在地继续批阅起公文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夜里用过晚膳后,原只是随口问上陆辞几句,并非真心打探朝政的柳七,一听完友人轻描淡写的概述,三魂七魄差点都被吓了出来。
见陆辞还淡淡点头,柳七是既佩服,又震惊道:“你究竟是把自己当做了九命猫,还是何时向天借了个胆来使?”
陆辞懒懒道:“堂中另几位宰执们,无一不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哪里会似你这般一惊一乍?”
柳七嘴角微抽,显然并不这么认为。
但他刚要开口,略斟酌一下,就讪讪地先将话给咽回去了——凭他对小饕餮的了解,莫看是个温柔斯文好说话的,却极坚持主见。他再多劝说,怕是也改变不了对方的想法的。
“你啊。”柳七沉默许久,最后叹气道:“凡事讲究一个循序渐进,你何必这般着急呢?”
陆辞摇了摇头:“非是我耐性不佳,而只怕在时间不多,容不得我以温水缓煮。”
他未向柳七提及的是,自己早在递上这封奏折时,便知定然会因所陈过于激进,不仅不会得到采纳,亦会令他被群起攻之。
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大多人都宁可抱持侥幸,而不愿去破釜沉舟,冒那与强邻撕破脸皮的偌大风险的。
更何况他资历尚浅,又是初为宰执,定然份量不足,凭空口白话,如何说服满朝文武?
赵祯待他一向维护,他更不好一昧利用官家的信重,为日后埋下隐患。
遗憾的是,哪怕是在意料之中,但这封奏疏的下场,到底并未因他那场简单廷辩说服了除张士逊外的所有人,而发生任何改变。
——它被官家亲手压下,纳入屉中尘封,许下缥缈承诺,却连早朝议政的大殿都去不了。
但愿当它重见天日之时,不是事态剧变之日。
只是他不惜弄得灰头土脸,也坚持折腾这么一回,自是有别的意义所在。
陆辞目前所求的,是让这封奏疏作最先的预警:至少能为迟早到来的、辽方要求增加岁贡的贪婪敲诈,埋下一枚反感与戒备的种子。
柳七仔细观察着陆辞脸色,见他初次献策受挫,却无丝毫沮丧,不免佩服:“论这遇事平心静气的功力,我怕是永远也不及你了。”
陆辞轻轻一笑,并未作出回应,只沉默地捧起茶盏来,抿了一口。
他双目放空,心思已飞到了遥远的边关去。
不知正被恋人惦记着的狄青,此时亦未曾入睡,而是独自呆在书房里头,一脸严肃地在案上奋笔疾书。
他所写的,是一封主为举荐种世衡的奏疏。
经这月余共处,他哪里看不出,自己与种世衡间虽是摩擦冲撞不断,却不过是二人惯用方法不同,目标终归是一致的。
种世衡趋于世故圆滑,好以情笼络,凡事剑走偏锋。
狄青则一板一眼,以酷法治军,除非必要,绝不轻易脱离寻常轨道。
以种世衡的才干与脾性,怕是与张亢要更对一些,却不适合与自己同处一路。
狄青看得越清楚,就越是下定决心,这天晚上,更是着手写起举荐信来了。
就在颇久未曾亲自提笔、写这些文绉绉的文章的狄青,艰难地构思着措辞语句时,忽听得下仆来报,道是昨日才赴任来的晏秦州夜访。
狄青一愣。
按理说,留积的待理政务,够晏殊不眠不休地忙活上十天半月了,昨晚的接风洗尘宴上,二人已有过简略闲聊。
按理说,他与晏殊的所有交情,都间接建立在公祖身上,全然称不上深,何来那么多私密话要讲?
纵使对晏殊的深夜到访满心疑惑,狄青还是不假思索地将笔一掷,丢下才刚启头的这篇奏文,大步流星地往待客的厅堂去了。
晏殊正心不在焉地在厅中踱着步,听得狄青脚步声临近,于是骤然止住,迎上前来:“愚兄深夜不请自来,还望青弟见谅。”
“晏兄说这话,未免过于见外了。”
狄青摇了摇头,当场接到晏殊的暗示,遂将下仆屏退,大门紧闭,仅余下他与晏殊二人。
“晏兄此时前来,定有要事相商。”
狄青不卑不亢地向座椅示意,请晏殊在客席就坐后,自己也坐了下来,从容道:“愚弟愿闻其详。”
“青弟爽快。”
晏殊轻吐口气,浑身上下不由松懈几分,接过狄青亲手沏的一杯热茶,不忙着饮下,而是心不在焉地捧着,目光略有游移,半晌都不曾开口进入正题。
狄青心里一方面惦记着那封未写完的奏疏,一方面揣测着晏殊深夜来到的真实目的,却两边都难有具体眉目。
在这默然的氛围中,狄青那分明的指节无意识地在桌上叩了两叩,两声脆响,同时惊醒沉思的二人。
晏殊等半天没等来狄青的催问,只有自己开口了:“青弟素来是个爽快人,我亦不愿耽搁你多的功夫,便开门见山了……”
晏殊虽是初来乍到,却既是心上人的好友,又是朝中颇有名望的才俊,此时更是秦州知州,他的话,狄青自是立马打起精神,仔细听了起来。。
只是在他脑海中自动过滤了那繁冗无味的开场白,又跳过精心修饰的语句后,显露出来的真实面容,却让他心神剧震,难以置信。
晏殊话语间流露的意思,竟是劝说自己与他联手合力,向朝廷递书,随那一万东军一同留守至关紧要的秦州门户,而另派兵将赴那西线的战场!
晏殊初开口时,还有些生硬和尴尬,但说着说着,他越发觉得此为双赢的局面,值得他与狄青一道争取,遂渐渐顺畅起来了。
在晏殊看来,让文臣监军,虽是天经地义,但奔赴那生死未卜的西线,同十来万时敌时友的蕃军并肩作战,那简直是刀口舔血、赌命的活。
他虽从不自认是个富贵文人,但要论练兵杀敌,自得由身经百战的老将去,狄青过去虽也在沙场中有亮眼表现,但眼下已是正经的文官出身,注定前程远大,哪里需亲身犯险?
当然,晏殊提出将狄青留下,既有心替好友陆辞看顾这位小义弟,更是看重那一万禁军所代表的保障。
百闻不如一见,纵使外头流言四起,对这些个尸位素餐的辇官构成的禁军全然看不起,但他今日白天往军营巡视一周,却见他们神貌气质上已截然不同,是一股真正的护力。
他来这位处边陲的秦州任职,不过是被政敌所害的迫不得已,因而他最大的企愿,可不是建下更胜陆辞的亮眼功绩,而是宁可无功无过,也要保全性命,尽早归京。
“……你若愿意,我便连夜起书,赶在大军开拔前,尽早将奏章送去,不然等大军出征,再另派人也迟了。”晏殊顿了顿,看向面无表情的狄青,实在琢磨不出对方心思,只有干巴巴地继续道:“你尽快考虑好了,将决议叫我知晓。”
他鲜少与狄青直接打交道,只见过几眼对方黏陆辞黏得毫不掩饰的姿态。
却不想这时坐在自己跟前的对方,却是如此老成,与印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
就如他从来无法窥破总是笑眯眯的陆辞深藏的心思一样,他竟也瞧不出,面上自始至终都是无波无澜的平静的狄青的想法。
狄青潦草点头,似在认真考虑,并未书给予晏殊最想要的爽快答复。
晏殊虽有些失望,但也知再逗留下去并无过多意义,遂很快起身告辞了。
在分别时,他终究没能忍住,低声道:“你许会当我贪生怕死,然军旅之事,本非我所精通,若误了要命战机,丢了重要门户,那是千刀万剐的罪过……京中尚有家眷待我翘首以盼,就如摅羽候青弟平安归去,青弟,你可考虑好了。”
“晏兄。”
狄青长叹一声,一针见血道:“若你我不为壁垒,又有何人堪为长城,挺身而出,庇护你我家人平安?”
晏殊闻言一愣。
半晌,他略显僵硬一笑,微微点头,未再多言,而是利落离去了。
狄青的眸底也彻底没了温度,全无目送对方离去的打算,只沉着脸,转身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
这个情节是改自史上延州官员(以赵振为首)哀求安抚使韩琦,让他留下范雍的。他们挽留范雍的目的,并非是真心爱戴对方,而纯粹是害怕保家卫国的任务会落到自己头上,想要留下个挡箭牌而已。《狄青传》第五章
**我并非故意黑晏殊,只是按照晏殊史上对范仲淹犀利上谏、‘惹祸上身’的做法的阻止态度,做的一个性格猜测。纯粹是个人推论!
以下出自《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仲淹》
——在会庆殿上满朝文武都先后对太后行跪拜之礼,祝贺刘氏万寿无疆。其实文武百官也都觉得如此场面和礼节不妥,但都憋在心里不敢直说,也都知道皇上这么做也实属无奈。范仲淹那耿直刚烈的性格却容不下这件事。回到家他越发觉得这有失宋朝礼教和君王尊严,一定要向皇上当面上书。一日,范仲淹径直走到宋仁宗跟前,跪倒直谏:“圣上,如此兴师动众为刘太后贺寿,这有损皇帝您的尊严,您代表国家,朝廷是治理国家大事的地方,怎么能在这里玩起家庭游戏。皇家虽然也有家庭私事,但家礼国礼不能混淆。圣上您已经成年,太后应该停止垂帘听政,放权于圣上。”
于是太后逼着宋仁宗将范仲淹贬谪至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任通判,他的第一次京官经历就这样夭折了。当时左司谏刘随及滕宗谅等一些官员曾经替范仲淹求情,无奈皇上摄于太后淫威还是将范仲淹贬谪,后来刘随及滕宗谅等人也因此受牵连被太后贬谪,直到宋仁宗亲政时才陆续招用。
面对现实,范仲淹只有收拾好家当赴河中府任职。临行时,晏殊等人送别范仲淹。晏殊责备范仲淹太轻率,不该如此莽撞,惹得大祸。但大家也对范仲淹的直言不讳犯颜直谏的节操表示了敬佩。出于对晏殊的尊重,范仲淹临行前写了一封长信给晏殊,信中义正言辞地表达了他的立场观点,表示绝不趋炎附势,定当永随真理。当然也委婉地表示了对晏殊提携自己的感谢之情。:,,,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