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滕宗谅所预料的那般, 甫一收到陆辞的来信,朱说在惊喜之余, 不假思索地就要写应承的回书。
若不是待他飞快研磨好墨, 正要下笔的前一刻,眼角余光瞥到他的陆兄在信末强调‘望深思熟虑, 不急盼回书’这一行,怕是已然一挥而就了。
出于对陆兄一贯的敬意, 朱说老老实实地停了笔, 勉强按捺住激荡的心绪,捧起书信, 将那熟悉的字迹从头到尾, 反反复复地读了数遍。
紧接着给自己亲手倒了杯茶汤, 细细思忖, 似陆兄所叮咛的那般,好生斟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 朱说……最后还是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同样的决定。
放弃好不容易考入的馆职, 无异于将清贵而不失锦绣的前程推去,在无数从政报国、一心出将入相的同僚看来, 显是不可理喻的。
但朱说思来想去, 除却那么点因日后再不能轻易借阅珍稀典籍的惋惜外, 竟是仅余跃跃欲试。
郎君砥砺读书,自当俯仰于天地,无愧于万民。虽应以修身为本,但岂能满足于独善其身, 仅行光明坦途,而避崎岖坎路?
况且在他那看似未卜的前行路上,可还有陆兄这么一位更早就痛痛快快地将陛下亲擢的馆职舍弃,另辟一条务实去华的蹊径,于逆境中不改素志,真正‘大雅、大忠、至直’的君子,在前潇洒领路呢。
一想到自己在馆职这些年孜孜不倦的自学,将成为协佐最令他敬重的陆兄的底气,亦可不再过那‘观民患,何以自安’的日子……
朱说心里就满是雀跃。
无论是在朝为官,还是外放任职,或是西北守边,皆能利国利民者,方为良相。
要是叫陆辞知晓,名垂青史的那位‘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希文公,竟会将他视作‘修身甚严,行为高尚,内敛谦退’的道德标杆不说,还将他那喜好美食的‘缺点’也理直气壮地美化为‘合乎性情、清白有德义’的日常喜好的话……怕是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了。
朱说将慎虑后的决意写入信中,还未等墨痕干透,因赴了场同僚间的小酒宴而耽误了好一阵的柳七,也哼着小曲,微醺着回来了。
几乎是在听到友人熟悉歌声的那一瞬,朱说就如条件反射一般,将墨迹未干的信纸‘唰’地一声抽走,迅速挪到窗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上遮光的小帘帐,边上象征性地摆上几份公文。
后知后觉到这都是躲藏掩盖的举动后,朱说不禁一僵。
……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
喝了点喜欢的小酒,又参加了小诗会的柳七,此时心情极好,见朱弟房里灯还亮着,便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因两人同住多年,当初再怎么生疏,现在也极熟稔了,自然不必多此一举地去敲门。
他直接使劲儿一推,就将门推开了来:“朱弟好勤奋,这是又在挑灯夜读了?”
对这进了极为清闲的馆阁后,却从未有过片刻懈怠,无时无刻不在念书的朱弟……柳七也早由开始那不时地劝他多做些交际,到后来的彻底习以为常了。
即使刚才还经历了一番内心拷问和谴责,朱说在坦白还是继续隐瞒之间,还是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后者。
他面色如常地将柳七上下打量一番,口吻轻松地猜测道:“柳兄这是饮了半坛罢。”
“这你可就错了,”柳七丝毫未察觉出一向最坦诚的朱弟耍的这出先发制人的小把戏,更是半点都没往最无兴趣的公文堆里瞧,兴致勃勃道:“不过饮了三杯!”
朱说微微一讶:“柳兄虽非海量,但醉这般轻易,倒真是头回见着。”
“你记性倒好。”对自己甚佳的酒量,柳七还是颇得意的:“今日宋老丈得了坛最醉人的九潭春,喊我去尝尝,果真后劲是厉害得很,你下回也该去试试……”
一边听着醉后大舌头的柳七的喋喋不休,朱说一边认真地点着头,目光则不时心虚地往那应已干得七七八八的信纸方向看。
不知熬了多久,才将谈兴颇浓的柳兄送回房里洗漱。
朱说把信小心封好,心里还在为故意瞒着柳兄而暗暗内疚着。
这人啊……果真是不能做亏心事的。
他其实是清楚的:一旦让柳兄知晓陆兄来信相邀之事,肯定会闹着不让厚此薄彼,非要跟着去不可。
如此一来,既让柳兄在冲动之下,离了甚得趣的好职事,也会让并无这一打算的陆兄颇感为难罢?
这么想着,极少做‘恶事’的朱说,总归能感到心安些许了。
朱说这处一应承,得陆辞事前上疏陈明过的小皇帝,以及李迪和寇准为首的政事堂,再添个同晏殊这位前知制诰交情匪浅的林知制诰,新任命一下达,自是一路畅通无阻。
等柳七得到这一令他无异于五雷轰顶的消息时,做贼心虚的朱说已收拾好行囊,一脸忐忑地站在他跟前,准备负荆请罪了。
柳七恍惚问道:“……何时的事?”
尘埃落定,朱说再瞒不下去,闻言老实回道:“三日前。”
“好你个朱弟,”这几天里根本没听到半点风声,以至于没做出丝毫反应的柳七登时深吸口气,悲愤万分道:“你分明是特地瞒着我!”
恨啊,怪他太轻信人哇!
柳七郁卒得就差捶胸顿足了。
他哪儿能料到,从来心思坦荡荡的朱弟,竟也有不做君子的时候!
朱说被说中不可告人的小心思,当场羞愧得哑口无言,只有懊恼地垂首,沉默认错了。
他跟个闷葫芦似的,一脚才轻轻碰到,就已骨碌碌地滚得老远,饶是柳七满腹委屈,一时间也被堵得出不来,进不去。
他心里也认定了,拥有能让朱说这严以律己的真君子做出‘违心事’来的本事的,除陆辞外不作他想。
认准了罪魁祸首后,清楚这会儿再去自请赴边关,也已为时过晚的柳七,无可奈何之下,只深深地冲着满脸愧疚的朱说叹了一口气。
认为已成功勾起对方的负罪心后,他便愤怒地跺着脚,怀着满腔苦闷回了屋。
门刚一虚掩上,朱说就悄悄地竖起耳朵,凝神听了起来。
柳兄要做什么?
在一阵桌椅被粗鲁拉开,彼此碰撞的野蛮响动后,柳七哼唧几声,就传来了笔尖走在纸张上,发出细雨落地的沙沙声。
捕捉到这一轻微动静后,朱说立马安心了。
——多半是柳兄为宣泄这无处可走的郁闷,又去创作新的小唱曲,以控诉陆小郎君的负心薄情吧。
赶在这篇新作开始流传于市井中前,得了正式任命的朱说已拎上行囊,狠狠心赁了匹脚力最好的马,再雇上一名下仆,就做好了要居住多年的汴京的准备。
离开宅邸前,他特意往柳兄的寝房走了一趟,只是在门上叩了好几回,都不闻应声。
他猜是柳兄多半还恼着自己的知情不报,心中五味陈杂,亦只有紧了紧包袱带子,放轻脚步走了。
然而骑在马背上,通过御街,往城门去的朱说不知晓的是,早在天还没亮时就已起了身的柳七,此时正臭着脸,斜倚在一茶馆三楼的窗边,拨开一点竹片做的小帘,一声不吭地往下看。
等朱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道路转角后,柳七才收回目光,轻哼一声。
以为这样就能叫他放弃了?
痴心妄想!
一出西城门,刚一路过驻马驿的朱说,便被一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的旅人所唤住。
“这位郎君,”此人相貌气质无一处不透着粗犷,说话却是斯斯文文的,还先一丝不苟地冲朱说行了一礼:“可否恕在下冒昧一问?”
朱说微愣:“但说无妨。”
“多谢郎君。”说话时,这人抬起眼来,大大方方地将朱说打量几眼,忽然笑了:“若在下所料不差,您可是朱姓,此刻要往秦州去?”
朱说被一语道破身份,虽不解缘由,仅是轻轻颔首,不慌不忙道:“还未来得及请教你名姓。”
对方咧嘴一笑:“在下姓张名亢,亦是奉诏,要往秦州去的。”
原来张亢终于得偿心愿后,连诏书都未曾捧热乎,就急匆匆地收拾了行囊,赁了马匹。
因嫌家眷磨蹭,他索性只带了一名下仆和那几本翻得烂熟的书,再遣人去跟兄长说一声,就预备轻装简从地先行上路了。
今日会在这处驿馆等待,原因则出在他临出门前,一位友邻好心提醒既有意赶早,应还来得及与那位和气而寡言的朱希文同行。
张亢虽不耐烦同些假斯文道义的为伍,也从不曾听说‘朱说’这人,但在得知对方同自己一路不说,还与他的顶头上官陆辞交情匪浅,理所当然地燃起了几分兴趣。
他容貌虽生得粗鲁些,但能在殿试中夺得二甲之位的,又怎么可能真是什么莽夫?
不过是懒得应付,懒得精明罢了。
如今见朱说一得诏令,便早早出发,而不似那些个心不甘情不愿的拖拖拉拉,不至最后期限才动身的懈怠样,更是让张亢心中平添几分好感。
再便是张亢心忖,秦州虽不大亦不小,日后能与朱说共事的可能微乎其微,但能问出些关于陆辞的事儿来,才是至关紧要的。
哪怕再合不来,也顶多是忍上这一路罢了。
——打着这么一张如意算盘的张亢,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传言中‘沉默寡言、一心读书’的朱希文,吹了整整一路的陆辞彩虹屁。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