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狄青将极大的心理落差消化完, 他从前知州陆辞处收到一个大递件儿的消息,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传遍了整个学舍。
连宿在此处的夫子们, 都被这不小的动静惊动了。
他们一边努力回想狄青平日的表现, 一边忍不住怀疑起自己是否太过粗心大意,才忽略了这么一位叫三元及第的陆知州极其看重的天纵英才。
怀着相似的微妙心思, 他们纷纷披了外衣起身, 聚到狄青这来看情况。
居然是套簇新的《左氏春秋》,拿在手里只消粗略翻看几页,就能轻易瞧出是用上好的纸张和墨所雕印的, 价值定然不匪。
夫子们不禁感慨,再看向好似已经乐傻了、呆呆坐在床边没有反应的狄青,语重心长道:“陆谕德的殷切期许, 你可切莫辜负了。”
狄青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见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他们忍不住又叮嘱几句, 才驱散来凑热闹的其他学子,叫狄青安置了。
等人走干净了,狄青便将房门重新关上, 把陆辞那封薄薄的信给取了出来,郑重地放在枕头边上, 再将《左氏春秋》给小心放在衣箱里, 用柔软的布料妥善包好。
点灯读太费蜡了,而且如若一不小心,扯坏了某张书页,那他不得心疼死。
索性明日天光亮了, 再拿出来读。
狄青这么想着,就心安理得地先把那本只一看就叫他感到头皮发麻的《左氏春秋》给先放到了一边,然后难耐激动地将信拆了,就着从窗口撒入的明亮月光,认真地读起信来。
在信里,陆辞先说了自己在京城刚购置了新的宅子,旧的住处会托给牙人售出,让狄青日后赴京赶考寻他暂住时,莫要找错了地方;再是表示自己述职一切顺利,唯一的学生,也就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虽较狄青还年幼两岁,却极其聪颖刻苦;最后简单地表示了对狄青的期许,希望他能勤学不缀,早日来汴京同自己相见。
短短一封信,狄青却是读得心情跌宕起伏,百转千折:惊讶,皱眉,抿唇,隐忍,再到头痛,以及最后的惊喜和期待。
他贪婪地将信反复读了好几次,尤其那句叫他怦然心动、呵呵傻笑的‘盼汝早来京,与我重相会’,更是看了好多遍。
直到倒背如流了,他才缓缓把信放下,一脸严肃地收到屉里。
他一定要好好念书,争取早日去京城寻陆郎君!
因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和憧憬,狄青真正躺到床上后,没过多久,就陷入了好梦之中。
他有所不知的是,受了陆辞的‘进京赶考时与我同住’之邀的,可不止他一人。
而还有初战不利,正被诸位夫子亲自押着在密州苦读、准备来年再战考场的钟元和易庶,以及届时要进京来督促他们不得散漫的李夫子。
——而根本不可能是他美梦中所幻想的二人共处一室。
正挑灯夜战的陆辞,如有所感地打了个喷嚏。
随侍一边的健仆顿时一阵紧张,下意识地就拨了拨炭盆,叫火烧得更旺一些,又将挂在门边的大衣拿来,犹豫着是否该给陆辞披上。
陆辞摆了摆手:“不必。你先下去。”
屋里被炭火烤得很是暖和,除了这个来得莫名其妙的喷嚏外,他甚至都快要冒汗了。
健仆将杯中茶水加满后,便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对这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近来堪比争宠、一个赛一个的细心体贴的行径,陆辞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他们与陆辞所签的契约并不算长,不过三年而已,而追随这么一位出手大发、温和善良、体恤下人,自身还前途无量的主人的好处,他们既尝到了,就更不愿意失去。
但说到底,他们除了力气大些,体格瞧着壮实些,较能唬人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
健仆们皆有着自知之明——若说这宅子里有谁是郎主不愿意离了的话,那恐怕手艺日益精进的厨子。
因此,尽管离契约到期还有将近一年的功夫,他们就已卯足了劲儿,将彼此视做竞争对手,开始在陆辞跟前轮番表现了。
陆辞对缘由虽是心知肚明,但来年究竟计划如何,会否跟所有人续立契约,他并未拿定主意,并不好同他们说些什么宽心话。
毕竟在京里能呆多久,并非是他一人就能说了算的。
陆辞慢悠悠地饮了口热茶,便聚精会神地继续写了起来。
他今晚上已早早地备好了课,现正忙活的,是举荐一事。
——在寇准的提醒下,官家赵恒终于想起了馆阁里的一片狼藉,不论整理、校勘还是纂修方面,都急需大量人手的这一茬来。
于是从各地官员中筛选出合适的,权知馆阁校勘和史馆检讨等职务,粗略估计,起码会有五十多个新出的空缺。
这消息一出,无数选人的心思都活络开了。
甚至连最仇视寇准的那些党.派,也一边骂着寇准收买人心,一边‘不计前嫌’地琢磨起,这五十多个位置里,究竟能给自己派系里的人占下多少个。
别看只是馆阁校勘和史馆检讨在馆阁之中,不过最末的第三等,也并无多少实权,但馆职本身的清贵和优越性,历来就在士人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
莫说是选人们对此趋之若鹜,就连不少京朝官,都忍不住起了心思,想要下手一争。
然而绝大多数选人,却是连被考虑的机会都不曾有过的——一般官员想要担任馆职,须经大臣推荐,才准考试。
而有‘推荐’权力的大臣,则只有两省五品以上官员,每人每年还有着名额限制:京朝官得五员,升朝官只得三员。
得了推荐后,则被选送进入初试,为学士院中试诗赋论,合格了才可授予低级馆职。
授予馆职之后,仍未结束,还要继续进行考核,唯有优秀者,才有担任要职,进行升迁的机会。
大多数人,则被另派往地方上任职了。
陆辞虽为正四品下的左谕德,但严格来说,并不在两省之列,便也没有举荐人的资格。
他正因清楚这一点,在别人为此万分纠结时,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轻松模样,一心只教太子圣贤书。
还是赵祯没忍住,强忍着邀功的小兴奋,含蓄地提醒了陆辞几句。
陆辞这才知晓,原来托小太子每见官家就在官家跟前替他赞不绝口、美言不断的福,叫赵恒越发想起了陆辞为官时日虽短,政绩却是无比亮眼之事。
不但恢复了三两日就送御膳的福利,这次还额外吩咐吏部,将他添入了有权举荐的官员名单中。
吏部中知道此事的不过寥寥,根本没料到官家的心血来潮下,竟做了回不留名的施恩人,连陆辞本人都不知晓,就没想到去通知他一声。
且因陆辞站位一直微妙,也无人想着宣扬出去,或是临时抱佛脚地巴结他以换取推荐名额……
于是陆辞稀里糊涂地,就差点弃权了。
陆辞惊讶过后,赶紧谢过太子,当晚回到家中,就忙活起写推荐信的事了。
他虽得了陛下破例赐予的权限,但说白了,他头个想到,也能相信的,且需要这一职位的 ,也只有朱说、柳七和滕宗谅三人。
就陆辞个人看来,最适合的,无疑是朱说了。
别看朱说年纪最小,却最沉得住气,也最有干劲。
柳七和滕宗谅虽也极具才学,但前者黑历史太多,最近自己又与其相隔太远,也不知是否修身养性,痛改前非了;后者性子也偏于浮奢享乐,虽是个能做也肯做实务,愿为友人两肋插刀的,可在清贵安宁、数十年如一日的馆阁之中,却不见得适合。
——不管是谁得以幸运地雀屏中选,他还是最好把人安排到自己家里来住。
起码开头一年,都得放在自己眼皮底下才安心。
因不知这事是否能成,陆辞在熬夜写好推荐的文书,次日交予吏部后,就将此事安静搁在心里,并未与任何人声张。
如若成了,他不想对友人邀功。
如若不成,他更不想叫友人们空欢喜一场,也许还落个白欠他人情的心理负担。
更何况在陆辞想来,三人里要是有人能中的话,那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才可在重重考试中突围而出。
自己不过是提供了一个小小契机,并不值得夸耀。
熬夜的下场便是,还未躺上半个时辰,就得起身去早朝,一边听着寇准一人潇洒发挥,一边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散了朝,就得去东宫讲经了。
赵祯见到陆辞时,就稀奇地在他眼底下发现了从未见过的青黑,以及破天荒地在讲经时以袖颜面,打了两个小小哈欠……
陆辞不禁满怀歉意,懊恼之余,认真地向太子致歉,并不因他年纪小就随意糊弄过去,也不觉身为讲经的半师就可理所当然。
一直默默观察的赵祯当然不觉丝毫不悦,反而笑眯眯的,感到高兴极了。
他打心底地一直认为,自己这位小先生,外人眼中才高八斗的陆三元,是几乎无所不能的。
现竟会跟他一样上课时打瞌睡,有些小毛病了,倒像是玉雕的人儿活了过来似的,生动有趣了起来。
“无妨,”赵祯笑着摆摆手,又终归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小声问道:“若真要作为赔罪,陆谕德不妨告诉我,你所推荐的那几人,究竟是哪几位大才?”
大才?
陆辞莞尔一笑。
——未来也许是,现在却不过是酒鬼,小正经和大流氓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QAQ对不住,今晚来不及补昨晚的更了,明天保证二更(补回周四的欠更,如果不补上我就吃翔……)
注释:
1.荐举:
官员磨勘迁官或担任差遣,一般都要举主推荐,并充当保证人。荐举的对象主要是中、下级文武官员,称“被举官”;荐举人称“举主”。真宗天禧元年(1017),开始限制荐举人数:两省五品以上官员,每人每年荐举京朝官五员,升朝官荐举三员。仁宗初,规定通判以上官员可荐举他人,被举人须现任的属官,且举主中还应有两员“职司”,由本部按察官或本路监司、帅司的长官充当。
2.馆职:
宋代前期,授予馆职要经过考试。就是进士及第、高中状元,也必须担任一段时间官职后,才能应试入馆;至于一般官员,须经大臣推荐后才准考试。应试科目,元丰以前“试诗赋各一”,神宗即位后曾下诏:“自今馆职试论一道,策一道。”
真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十二月,王钦若、陈彭年等抄校崇文院书籍,朝廷为补充馆阁人员,命吏部从京官和地方官有才学的人中选送,然后先初试挑选,送学士院试诗赋论,合格后才能担任馆阁低级官员。授予馆职后,还要接受考核,成绩优秀者才得以升迁。但真正担任要职的究属少数,多数另行派往地方任职。网,网,大家记得收藏或牢记, ...: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