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白露没说什么, 只是端着茶缸子回到了帘子后面，一脸寻常的说道：“这水有点烫, 凉一凉再喝。”
黄荔枝木然的看了她一眼, 低声说：“谢谢你……我听到你们在门口说的话了。”
谢白露点点头，没说话。
这事儿比较尴尬，她也不想寻根问底。
“你几岁了？”黄荔枝忽然问道。
“今年十七了。”
“我跟你一样大。”黄荔枝惨然一笑，说：“可我已经毁了, 我的孩子也没了。”
谢白露叹口气，才读高中的年纪，怎么会出这样的事呢？
她在床边的木头凳子上坐下, 轻声问道：“怎么没的？是谁强迫你打掉了孩子？还是？”
“自己没的, 我没保护好孩子，说没就没了。开始说是先兆流产, 送过来就躺着，可还是没保住孩子。”黄荔枝话音刚落，眼泪珠子就滚落了下来。
原来是自然流产了，不是被迫的。
之前，谢白露还以为黄荔枝是因为未婚先孕，所以被强迫打胎了。
谢白露只能劝道：“你脸色这样差，还是别整天哭了。我听说小月子坐不好，以后后患无穷。你还年轻，养好身体，将来还会有孩子的。”
她觉得自己这一刻像个慈祥的婆婆妈妈，苦口婆心的劝年轻孩子好好对自己。
黄荔枝哭的更伤心了, 谢白露把旁边绳子上挂着的毛巾拿下来，递给她擦眼泪。
黄荔枝哭完，抬起头说：“不会有孩子了，我这样子，以后谁会娶我？”
谢白露说：“孩子爸爸呢？”
“我不能说。”黄荔枝捂着脸绝望的说道：“我不能说。”
“他已经结婚了吧。”
黄荔枝一惊，“你怎么知道？”
“要是单身汉，你有什么不好说的？就算你年纪不够，这会儿也该定个亲，他也会在这里照顾你啊。”谢白露说道。
乡下其实没那么多讲究，要是俩单身男女真的未婚先孕了，男方家里也会高高兴兴的请人去说个亲，然后尽快把人娶回来，只要成分没问题，公社也不会管这种事。
只有这种跟已婚人士闹出纠葛的，公社才会出面解决。
怪不得之前崔大华的表情那样一言难尽，像黄荔枝这种情形，等回到公社，是要住到牛棚去的，而且要干最苦最累的活。
如果黄荔枝不在这里养好身体，之后肯定是挺不下去的。
黄荔枝又哭了起来，“他不知道我有孩子了，我都没告诉他。”
“可你来省城医院这么久了，一直不在村里，他也该打听到了。”谢白露说：“你还是以自己的身体为重吧，如果你不养好身体，等回到村里，你怎么干那些重活？”
黄荔枝一直沉浸在失去了孩子的悲痛之中，她压根就没想过谢白露说的这些，听到这里，她整个人浑身一抖，眼泪也停下来了。
“我……我是不是要住到牛棚去？”
“大概是吧，以前有过这样的例子。”谢白露回忆了一下。
“那……那我怎么办？我不能住牛棚，我们村的牛棚冻死过两个人了。”黄荔枝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谢白露哪知道怎么办啊，再说她跟黄荔枝也不算太熟，也不好帮她出主意啊。
谢白露只能劝她好好养身体，还把口袋里面的几颗糖果都摸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才告辞离开。
唐自立就等在楼梯口，等她一出来就拉着人去了楼下。
“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白露说：“她一直哭，我只能劝劝她，好歹是一个公社的人嘛。”
唐自立并没有问其他的，只是骑着车带谢白露回药厂把衣服放下来。
大家都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吃瓜子呢，范云霞看见谢白露身上的呢大衣，高兴坏了，“乖女，这是哪来的？”
“自立送我的。”谢白露大大方方的转了一个圈，笑嘻嘻的问道：“妈，好看吗？”
“好看，真好看！”范云霞说：“过几天你穿这个去念书，那真是气派极了。”
她实在是太满意唐自立这个女婿了，又是送收音机，又是送呢大衣的，整个红星公社也找不到第二家这么有福气的啊。
冯宝珍走过来摸了摸呢大衣的布料，说：“这个可不好买，先前我就找人问过，都买不到呢。”
“小唐果然门路多啊。”范宝木拉着唐自立走到一边，低声问道：“小唐，要是找你帮我弄双皮鞋，弄的到吗？我之前那双的底子都磨坏了。”
“这个简单啊，三舅你穿多大的？”唐自立点点头。
范宝木高兴的把鞋码告诉他，又进屋去拿钱。
唐自立说：“三舅，钱不着急，要是买来了再给我也是一样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啊。”范宝木嘿嘿一笑。
等范宝木进去了，谢白露说：“自立，要是买不到就买不到，我三舅不会怪你的。”
“这个真的简单，你不用担心。”唐自立对于谢白露的关心很受用。
演出是晚上六点开始，唐自立跟谢白露在范家吃了一顿很早的晚饭，两个人不慌不忙的去了剧院。
来看演出的人非常多，谢白露还远远看到了常政委。
“自立！”冯光荣从人群那头挤了过来，走到唐自立面前，才低声说：“自立，听说今晚上的主角换人了。”
唐自立挑了挑一边眉毛，没说话，冯光荣继续说：“听说林丹妮哭到不能上台演出，还被他们团长批评了。临时换人，今晚上的演出也不知道会咋样呢。”
唐自立说：“能咋样呢？反正我们又看不懂，就是看个热闹。”
“这倒也是。”冯光荣笑了。
唐自立买的票在第三排的中间，位置非常好，可以把台上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的。
剧场里面很暖和，谢白露就把大衣脱了放在自己腿上，唐自立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她披在肩膀上。
“坐久了还是会觉得凉的，披着这个刚合适。”唐自立笑的特别温柔，“回头我去帮你弄点儿毛线，让你舅妈给你织一条围巾。你喜欢什么颜色的？白色的怎么样？”
谢白露说：“白色就很好，不过你怎么这么多门路啊，什么都能弄的来？”
“都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
谢白露说：“那也是你会交际，如果换了我，肯定就不成了。”
唐自立被夸的心花怒放，看了看谢白露搁在大衣上的小手，忍了又忍，还是没敢牵起来——毕竟剧场里面人太多了。
很快，整个剧场坐的满满的，还有很多人找关系进来，就站在走道跟最后面蹭着看。
谢白露其实是第一次看芭蕾舞，她也看不太懂，但台上的表演确实很精彩，至少在她看来，是可以打九十五分以上的。
每个舞者的精神面貌都非常好，体态优雅，有一种这个时代的普通人不具备的美感。
演出结束后，满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谢白露也跟着使劲鼓掌，把手掌都拍疼了。
“喜欢吗？”唐自立问道。
“喜欢！真好看！”谢白露兴奋的脸都红了起来。
唐自立给她把大衣披上，说：“那咱们以后还来看，我听说下个月省歌舞团演红灯记。”
“那我请你看。”谢白露笑着说：“你负责弄票，我负责出钱。”
她手头有不少粮票跟钱，是今天去李广益家里收到的压岁钱，连唐骏山也给了她一份，所以她现在手头特别宽裕。
“好啊，你请我看。”唐自立说：“弄到票了我就跟你说。”
人群慢慢散场，谢白露看到不少年轻小伙子都跑到台上去找那些文工团的姑娘们说话，有些还跟去后台了。
这会儿的文工团可不好进，能选进去的都是漂亮姑娘，心气儿都有些高，要找对象也都是找首长家的孙子、儿子，不会看上什么平凡人的。
谢白露还看见冯光荣也跟着混到舞台上去了，唐自立说：“刚才谢幕时候最右边那个姑娘，是光荣的表妹。”
谢白露跟唐自立随便聊着天，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的并肩走到外面。
“白露，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把车骑过来。”唐自立说了一声，就转身去停车的地方拿车子。
谢白露哼着歌站在原地等他，林丹妮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低着头对她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你啊，我吓了一跳。”谢白露说：“你有什么话，请说。”
“换个地方吧，这里人来人往的。”林丹妮的眼睛肿的跟杏子似的，怪不得没有上台。
谢白露说：“就去旁边吧，走远了也不合适，自立回来了找不到我。”
林丹妮只能跟她往边上走了几步，就在墙边站住了。
“小谢，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跟自立不合适。”林丹妮说：“我们一起长大的人里头，就数自立最聪明，他以后肯定不会是一个平凡人……”
“这个我相信。”谢白露点点头。
“既然你也相信，那你就该知道，你这样的人，跟自立不合适。你们现在年纪小，不懂事，就算在一起了，等将来自立有了很大的成就，他会因为娶了你这样的人而痛苦。小谢，你如果对自立是真心的，就请你离开他，让他跟更合适的人在一起吧。”
谢白露眨了眨大眼睛，好奇的看着林丹妮，说：“请问林同志，你跟我很熟吗？”
“什么？”林丹妮不解。
“你又不认识我，跟我也不熟，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怎么知道我将来就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你凭什么这样断定我？”
林丹妮愣了一下，有些张口结舌，“这……这还用问吗？你一个乡下来的，又没什么见识，没读过多少书……”
“林同志，你家里祖上三代都是这个省城的人吗？”
“不是啊，我爸就是从西北乡下过来的。”
“所以你怎么知道我这个乡下人，就不会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将来也做一个院长？”谢白露说：“你说我没见识就更可笑了，你都没跟我接触过，说话可不能张嘴就来好吗？还有读书，你不知道我马上就要去继续读高中了吗？要是我想，工农兵大学我也能读。”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的人是你吧，你都不认识我，上来就断定我以后没出息，你凭什么啊？”
“你没我长得好看！你这么土里土气的人，你凭什么跟自立在一起？”
谢白露笑了，“你是学舞蹈的，我没你身娇体软是真的，但是论脸蛋，我又不差。而且我还小呢，我还能长个子！”
林丹妮没想到谢白露如此能言善辩，整个人被她说的无言以对，只能站在那里涨红了脸，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看着谢白露。
“林同志，你看，你觉得自己样样好，那你何必跟我这种乡下人争来争去呢？”谢白露说：“你既然这么优秀，这么好看，就把眼光放远一点嘛，更好的男人大把有，别只盯着军区大院这么大点的一块地方。你可是文工团的台柱子，你得往上走，你要去京市文工团！那里卧虎藏龙，那里的男人才更配得上你！”
林丹妮一愣，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说这样的话，“你说……去京市？我？”
“对啊，你看你这么优秀，区区一个省城，不是太委屈你了吗？你们每年不都有什么比赛、选拔之类的，抓住机会往上走啊！林同志，你这样自由勇敢追求自我真爱的女性，一定会有更美好的未来的！”谢白露说的慷概激昂，说的林丹妮从发愣到深思再到点头附和。
“你说的没错，我只盯着军区大院，好像是太没有出息了！我们文工团上一个领舞就被选去京市了，之后才轮到我的！”
“她能去，你也能去！你要相信自己！”
林丹妮红肿的眼中绽放出光芒，“我得去跟团长承认错误，为今天的事情写检讨！”
说完，她就跑了。
谢白露看着她的背影，露出了一个深藏功与名的笑容。
“咳咳。”唐自立从背光的暗地走了出来，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好口才。”
谢白露扬着小下巴，有点得意的说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唐自立说：“是啊，要不是听了这段对话，我还不知道你对我这么在乎呢。”
谢白露一愣，“啊？这是什么逻辑？”
“你要是不在乎我，怎么会把林同志哄去京市？”唐自立的眼睛亮的惊人，“白露，你这样在乎我，我真高兴。”
谢白露被戳穿了小心思，本来有点不好意思的，但一想到唐自立其实是个很坦诚的人，便也很坦诚的说道：“你是我对象嘛，我当然在乎你了。好了，已经很晚了，你快送我回家，不然他们要着急了。”
唐自立这才骑车子带谢白露回家，路上人不多，车子更是几乎绝迹了，谢白露把自己的小手放到唐自立的大衣口袋里面，偷偷露出一个甜滋滋的笑容来。
到了范家，全家人都没睡觉，都在客厅等着谢白露呢。
唐自立进屋去打了个招呼，就骑车回家了。
“表姐，样板戏好看吗？”范国庆第一个忍不住，拉着谢白露就问。
谢白露知道大家都很好奇，便在凳子上坐下，慢慢的给他们说看样板戏的事儿，从入场到开演到结束，事无巨细的介绍了一遍。
“我也想去剧场看样板戏。”范国昌捧着小脸，一脸神往的说道。
谢白露说：“那下回你去求唐自立，说不定他一高兴，就给你弄一张票来了。”
“以后自立哥就是我亲哥！”范国昌立刻喊道。
范国庆扑过去揍他，“就为了一张票，连你亲哥都乱认了！”
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范云霞走到谢白露身边，说：“乖女，明天我跟你大嫂就回家去了。”
“这么快就回去？”谢白露说：“我正月十六就开学了，妈不去学校看一眼吗？”
范云霞说：“不看了，下回来城里再去看。正月还没过完呢，还有亲戚要来家里的，我不在家，总觉得不踏实。你在城里有人照顾，妈放心的。”
“好，那明天我送你们去汽车站。”谢白露点点头。
第二天早上，谢白露头一个起床，冒着寒冷洗漱好了就去厨房做早饭。
五级任务她在家里就完成了，系统对她其实很好，真的换了奖励，她得了一箱子医用脱脂棉跟好大一块防水布料，能用很久了。
她来城里前自己缝制了一些卫生用品，比之前单纯用卫生纸确实好多了，这让她再次感叹系统的好处。
接下来就是六级任务，要求完成炸油条跟炸春卷，任务奖励有些古怪，居然是一箱子午餐肉罐头，而且不给调换。
这其实也是个好东西，饿的时候直接就能拿出来吃，而且也是荤菜啊，所以谢白露很高兴。
不过在这个年月，做大量用油的炸物难度也很高，因为谁家舍得这样炸东西啊？
好在昨天谢白露得了一点儿油票，今天就算把三舅妈的豆油用掉一些，也能还上。
冯宝珍听着厨房的动静，也爬了起来，一看居然是谢白露，她赶紧道：“白露，怎么是你啊？不用你来做早饭，你快去休息，我来做。”
谢白露笑着说：“三舅妈，我妈今天就要回家了，之后我可能很久才能回家一趟，今天就让我做早饭，好好孝敬一下我妈吧。”
冯宝珍会心一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你妈的贴心小棉袄！我就是可惜没生个丫头，那两个臭小子哪会想到这些？”
“国庆跟国昌还小呢。”谢白露说：“再说三舅妈不是有我吗？以后我在城里念书，也做三舅妈的小棉袄。”
冯宝珍乐坏了，抱着谢白露揉了揉她的小脸，“好，我也有小棉袄了！那我赶紧去洗脸刷牙，然后过来给你帮忙。”
“好。”
谢白露认认真真做了春卷跟油条，面都是昨天晚上就准备好的，但是很可惜，春卷做的很成功，油条却没有炸起来，扁扁的一根，看着很可怜。
冯宝珍说：“这玩意儿我们食堂的大师傅会炸，听说要加明矾，这样估计炸不起来。”
明矾吃了对身体不好，谢白露也不打算用这个东西，便道：“没办法了，只能将就着吃了。”
“用这么多油炸出来的东西，香的要命，咋会将就呢？”冯宝珍把一盘春卷跟一盘扁扁的油条端了出来。
谢白露端着一锅青菜豆腐汤也跟了出去，大家就高高兴兴的吃起早饭来了。
虽然油条炸的扁扁一根，但还是很受欢迎，毕竟这会儿的人都缺油水，这种炸物简直是神仙食物了。
吃了早饭，谢白露跟范宝木送范云霞三人去汽车站。
一路上，范云霞都拉着谢白露的手，一遍一遍的叮嘱她，“要好好吃饭，缺钱了给你大舅打电话，妈给你寄钱。念书这事儿念的差不多就行了，不要太辛苦。小唐那边要是欺负你了，你也跟妈说，我上门去好好教训他。”
“知道啦，妈妈，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谢白露也一遍一遍的跟范云霞做保证。
范云霞她们回了家，谢白露就留在城里老老实实等开学。
唐自立每天都会骑车过来，然后带着谢白露到处转悠，把附近的地方全都认熟悉了。
他还把自己高一的课本拿了过来，让谢白露先预习一下。
省城市一中的学习氛围还是很好的，并不会因为特殊时期就放松教学，谢白露事先看了高一的课本，觉得没什么难度，便稍稍安心。
唐自立还带她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就是那种一个坐着，一个站在后面的模式化黑白照片。
不过国营照相馆的摄影师技术不错，把两个人都拍的挺好看的。
唐自立洗了好几张，除了他跟谢白露各自留下的，他还放大了一张摆在自己卧室里，剩下的全都寄出去了。
范云霞那边自然要寄一张，然后还有他的爷爷跟哥哥，也都寄去了一张，好叫他们也认一认自己的小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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