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静谧的,是再度鸣响的汽笛。
火热的蒸汽撕裂冰冷的雾气,用?新的白填补了旧的白,像是电影里的叠影,呈现出奇妙至极的视觉效果、
距离发车,只剩下30分钟。
接下来,每隔5分钟,驾驶室里的乘务员都会?鸣响那催命的汽笛,无情地提示他们时间的流逝。
之前的乱麻已经被?一刀斩开。
目前,他们所有的行动可能,都坍缩成了两个具体的选项。
上车,或是不上车。
李银航紧张得气管都在痉挛抽搐。
在极端的紧张下,空气中潮湿阴冷的嗅感被?放大了无数倍,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留给他们选择的时间所剩无几。
事?已至此,李银航反倒想通了,为什么高?维人?想把南舟设定第?一个回到火车上。
首先,不管副本怎么设计、南舟都是有实力第?一个完成任务的人?。
第?二,能兼顾观众的观看效果和戏剧效果。
这?点很?好?理解。
毕竟如果换李银航打头,自己恐怕会?当场表演一个心态爆炸。
都是决赛局了,高?维观众想看的是强强对?决,而不是菜鸡跳脚。
第?三,南舟和江舫,是队伍里唯一一对?可以形成固定牵制局面的人?。
把他们两个安排在一头一尾,最能激发其他玩家的怀疑,让他们认为南舟的所作所为是有私心的。
换自己来,就没有这?种效果了。
因为她没有撒谎的理由?和动机,大家反倒会?相信自己的话。
能在短期内选出这?种水准的副本,也算高?维人?煞费苦心了。
最核心的问题是,既然想让南舟和江舫形成牵制关系,那么,江舫明明也有能力破局,为什么不把他放在第?一个?
高?维人?此举最核心的目的,是他们确信,以江舫的性情,根本不会?和他们讲道理。
李银航都能想象出,如果江舫第?一个回来,并目睹了车厢内的异状后?,他绝对?会?当场格杀质疑他的元明清,然后?笑?眯眯地举着带血的刀,问剩下的两人?究竟想不想等南舟。
他们可以选,自己不会?强求。
李银航本来就是从?
开局就跟着南舟他们的,哪怕不用?暴力要挟,也会?更倾向于选择相信他的判断。
剩下一个陈夙峰,也是孤掌难鸣。
但南舟和江舫全然不同。
他的性情虽是冷淡,骨子?里却是满满的温柔。
他的刀尖从?来不会?朝向队友。
在那个充满光魅的小镇如此。
在《万有引力》里也是如此。
他有实施暴力的绝对?能力,却从?不崇尚暴力。
他始终坚持在夹缝中寻找最优解。
南舟缓缓呼出一口气:“我知道,劝你们不上这?趟列车,是很?难的。只是车一开,你们再想要下去,就没有后?路了。”
元明清针锋相对?地指出问题:“留在这?里,就会?有后?路吗?”
这?个车站是完全封闭的,处境比南舟的永无小镇还糟糕。
至少那里有新鲜的空气,以及可供基本生活需求的活动场地。
万一赌错了,要一辈子?留在这?里……
单单是想象这?种可能性,都叫人?头皮发麻。
似乎是为了和这?种焦虑的氛围形成呼应,汽笛骤然拉响。
像是高?维人?高?歌猛进的号角。
也像是为他们提前奏鸣的丧钟。
南舟不为所动,继续分析下去:“我说了,【蚂蚁列车】的主题,是从?我们各自经历的五个副本一直延续到现在的。‘自我牺牲’的主题或许也是延续下来的。只有我们所有人?一起留在车站,才能谈得上‘牺牲’吧。”
元明清步步进逼:“这?是你的猜想而已。再说,个人?战里,我们只有自己,当然只能牺牲自己;现在是团队战,我们五个人?是一个整体,牺牲江舫,不也算是‘牺牲’?”
南舟:“我不认为副本设置的目的是要我们牺牲某个特定的人?。”
元明清:“但你却会?因为一个特定的人?拉着我们所有人?去死。——‘希望我们全军覆没’也是高?维人?的目的。你自己说过的。”
南舟:“我的意思是,高?维人?在设计副本时,不该出现‘某人?必死’的选项,这?样一来,本身的难易度就会?失衡。”
元明清:“按照你的推测,高?维人?制造了时间空隙,在明确了我们所有人?
的具体通关时间后?,才把我们投入车站的,那江舫的结局其实早就定下了吧,根本不存在难易度失衡的问题。”
他盯牢南舟:“你怎么知道江舫是至今还在副本里,还是已经死了?他的存在,本身对?你而言就是个‘诱饵’,让你不能放下,不是吗?”
李银航听着他们密不透风的逻辑战,接不上话。
她不得不承认,元明清的话虽然句句刺耳尖锐,却都有理有据。
南舟必须回答这?些问题。
否则,就算是李银航也不敢冒险留下。
然而,南舟的逻辑异常清晰,丝毫不受咄咄逼人?的元明清的动摇:“他是不是活着,跟要不要上车是同一种类型的问题。你负责证明他已经死了,我负责证明留下是正确的。”
元明清:“……”
“好?极了!”他无言以对?后?,怒极反笑?,摊开手道,“谁愿意留下来陪这?个疯子?验证他的猜想?”
李银航和陈夙峰两相沉默,并不作答。
元明清盯准了李银航:“你吗?”
李银航默然不答。
元明清着意看向了陈夙峰,用?目光示意他说句话。
陈夙峰和他一样,都有必须要救的人?,绝不能陪着南舟去玩这?一场二选一的豪赌。
乘务员当然有可能说谎。
车里当然有可能暗藏杀机。
可一旦错过这?班车,他们也有可能在这?永远孤独的车站,长久地活着,直到物资耗尽,直到发疯痴癫,甚至自相残杀,互啖血肉。
如果真的全军覆没,那么谁的愿望都不会?达成,《万有引力》这?个游戏将会?永远持续下去,永远成为供高?维观众观赏的生死场。
这?是真正的一念天堂,一念地狱了。
面对?这?样的生死抉择,陈夙峰却表现出了远超他年龄的稳重。
他虽然立场与元明清一致,却没有被?情绪左右。
毕竟他和南舟从?来没有过敌对?关系。
他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南哥,如果上车是死,留在车站里就能成功,为什么你还会?在这?里?”
李银航一悸。
她之前从?没想到过这?一点。
如今被?陈夙峰一提醒,她心下更见不安。
——如果南舟成功等
到了江舫,那他现在应该已经离开游戏了才对?啊。
陈夙峰坦诚道:“我不想靠赌来决定生死和未来,距离成功只差一步,我只会?采取看上去最稳妥、最正确的做法?。但是,南哥,只要你能解决我的这?个问题,我就相信你。”
“是,这?就是我要说的。”南舟说,“我能证明,上车是错误的行为。”
元明清抿一抿干涸的唇,并不指望南舟真能拿出什么可以动摇他决定的铁证。
毕竟留给南舟的时间只剩下20分钟。
但他还是抱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源自何方的希望,道:“……你说说看。”
谁想,南舟果真语出惊人?:“我确定,我们失败过两回。这?已经是我们第?三次在车站上讨论这?件事?了。”
汽笛声再度拉响,扯得人?耳膜发痛,也让人?的心为之一撼。
高?维人?的演播室,将南舟的这?句话同步播放了出来。
闻言,导演志得意满的脸随之僵住了。
他猛地抄起传导仪器,好?将南舟的话听得更仔细。
不可能的!
南舟不可能分辨出来,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轮回!
因为在每个场景,他们都会?对?空间和人?物进行再更新。
狼藉的车厢、被?打碎的报刊亭,都会?在轮回结束后?被?修复一新。
只要人?员全部死亡,一切就都会?自动刷新到全新的场景!
他怎么可能猜得到?!
……
在导演疯狂头脑风暴、想要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时,车站里的南舟开始了他的分析:“我分析过,第?一次轮回,我们是必然失败的。”
李银航茫然地点头。
是啊,因为那时车内还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南舟看到的就是一列再正常不过的列车。
所以彼时,他们不清楚车厢的恐怖,所面临的问题就只有一个:
江舫并没有在南舟的车票过期前成功回来。
所以,为了等不知道是否会?回来的江舫,南舟放弃了车票,选择留在了车站。
元明清则带着其他人?登车离开。
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未可知晓。
留在车站的南舟身上,也必然发生了什么。
总之,全员覆灭,第?二
次轮回开启。
还是第?一个回来的南舟,在车厢里看到了血染遍地的未来。
那时的南舟一定会?行动起来,像现在这?样,穷尽百法?,试图说服其他人?相信他所见的一切。
然而,因为立场问题,他始终无法?让所有人?信服,最终陷入了难解的死循环——
只要江舫不回来,南舟仍会?留在车站。
而不敢冒险滞留车站的三人?,还是会?选择按照契约书的指示登上列车。
按理说,第?二次轮回和第?三次轮回应该是完全没有区别的。
南舟怎么能判断现在是第?二次还是第?三次?
南舟说:“陈夙峰,刚才你问我,为什么我留在车站,也没有成功完成任务。”
陈夙峰颔首。
南舟说:“因为我选的路是对?的,你们选的是错的。”
元明清干笑?一声:“太自信了吧?”
南舟转望向元明清:“车厢里面,你们三人?的死是有迹可循的。银航被?扔出车窗,你,或者陈夙峰,一个失血过多,一个被?捅穿眼睛,但在你们回来前,我同样检查了车站。车站里可从?来没有出现这?种幻象。”
元明清一眨眼睛,想要反驳,却一时语塞。
南舟继续分析:“你是不是想说,‘高?维人?没有放给我看’?”
“可如果有的话,高?维人?真的会?不放给我看吗?”
“如果车站里也有血腥的场景,不是更容易动摇我的判断?让我更加相信,车站也是很?危险的,上车说不定才是正确的选择。”
“所以,我认为,车站上根本没有死过人?。祂们根本没有影像可放。”
“我选的路是对?的。我只是没有去走这?条正确的路,离开副本而已。”
李银航脱口问出了此时三人?都最为关心的问题:“为什么?”
南舟答道:“因为,如果你们都死了的话,通不通关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别忘了,我们还要许愿呢。”
这?句话,伴随着冲天而起的汽笛鸣响,让李银航混沌的心神如历洗雪,瞬间明亮起来。
没错。
她一心想着副本,却忘了通关后?的许愿环节!
他们的最终目的,明明是要终结《万有引力》
这?个游戏的。
如果许愿的人?数不足,南舟要么放弃自己的愿望,替人?类许愿,自己则永生永世困在游戏中。
要么,他只许和自己相关的愿望,脱离游戏,哪管游戏里的人?类死活。
南舟道:“就算我活着走出这?个车站,外面依然是《万有引力》的世界。游戏也永无终结。”
“我不会?选择这?样的完结方式。我也不喜欢。”
“高?维人?也正是掌握了这?一点。让我没有办法?做出走出车站的选择。”
“第?一个世界,我看不到列车里的异象,所以没有证据判断我身处轮回。”
“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对?第?二个轮回里的我做出一些提醒了。”
“在第?二次轮回开始后?,我一定会?尝试做出一些标记,提醒我,不要登车,登车是错误的选择。”
元明清此时也产生了极度的动摇。
他察觉到,自己正在被?南舟说服。
他回头看向浸在浓雾中的列车,不知道这?朦胧之中静静潜伏的钢铁巨龙,究竟是生之希望,还是一口铁皮棺材。
他必须要寻找南舟的逻辑漏洞,来填补他此时内心的不安和动摇:“可是祂们根本不会?让你留下任何标记的!”
“嗯,我知道。”南舟说,“我想到了。高?维人?会?刷新一切,就连我自己都可能都是被?刷新出来的人?。这?一点我在第?二轮就能想到。……我相信我自己能想到。”
不管他是在车站的墙上喷涂“不要上车”,还是在自己身上刻字刺青,亦或是在某个隐秘的角落偷偷刻字,都无法?留下确凿的证据。
高?维人?只要一抬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抹去这?一切。
想要破局,只有——
“我只要不让他们刷新就好?了。”南舟说,“我自己刷新。”
说话间,南舟从?仓库里取出了A级道具【逆流时针】。
它是【小明的日常】过关的核心道具,但它的评分只有A级。
因为它和一般的溯时道具不同。
它并不能携带记忆穿越,只是回溯过往,彻底重置时间与空间。
正如它的说明那样——
【时间是世间最不可玩弄之物。】
【该发生的事?情
,永远会?发生。】
而此时,这?面用?儿童笔触草草勾勒出的纸上钟表,显示“正在使用?中”。
底下的小字提示,它已经运行了5小时45分钟,并将于1小时零15分钟后?失效。
三人?脸色大变。
现在,距离发车还有15分钟。
而南舟在列车离开、独自在车站内等待仅仅1小时后?,就选择使用?这?个道具,逆流时间,溯源而上,重启了整个世界。
1个小时的等待时间,说明南舟并不是因为长期的等待而绝望,也不大可能是遭遇到了远超南舟实力水平的攻击,不得已而为之——正如南舟之前所说,如果车站上有打斗过的痕迹,高?维人?绝对?不吝复刻过来,让车站和列车两地都满布血腥,好?干扰他们的判断。
排除了一切其他的可能,车站里绝对?有可能孕育着全新的生机!
高?维导演骤然捏碎了传导耳机。
当空间和时间都被?重置,谁会?判断出,这?是道具的力量,还是副本的力量?
南舟……居然在副本中,骗过了副本?!
南舟:“我能想到的手头可以利用?的道具,就是这?个了。没想到悄悄翻出来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在使用?中。”
第?一次轮回,他什么头绪和线索都没有。
在得知自己还有两次机会?后?,南舟自然不会?浪费道具。
他放弃了通关的机会?,选择了第?二次轮回,好?收集更多的线索。
在第?二次轮回的终点,南舟用?一个原本功能相当鸡肋的A级道具,骗过了所有人?,开启了一轮“假轮回”。
他也用?这?个A级道具,向其他三人?提供了留在车站里的理由?。
虽然这?个证据并不足以证明留在车站是完全安全的,但已经足以说服他们赌上一把。
结束了这?一轮高?强度的头脑风暴,汽笛早已响过了数声。
南舟环视众人?:“所以现在,你们怎么想?”
沉默。
良久的沉默。
高?维人?的演播室也是一片肃静。
唯有数据密集的水流声,宛如心跳的鼓点。
导演扣紧了散碎开来的传导器,自我安慰:还好?,还好?。
南舟虽然说服了其他三人?,但他最后?也绝
对?不可能离开车站!
因为——
在这?沉默之中,李银航悄悄举起了手来。
但她却并不是为了表态:“我有一个问题。”
南舟:“嗯。”
李银航:“南老师,如果在游戏可以通关的时间点,舫哥也回来了,你们用?两个心愿,应该也能换到脱离游戏的机会?的吧。毕竟舫哥……”
接下来的话,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说白了,如果江舫当时回来了,他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他和南舟完全可以许两个心愿,双双脱离系统,哪管背后?洪水滔天。
李银航鼓足勇气,说:“所以我猜,你发现生路的时候,舫哥并没有回来,是不是?”
她之所以觉得奇怪,是南舟在讲述这?段经历时,反复使用?的主语是“我”,而非指代南舟和江舫两人?的“我们”。
她想,南舟虽然已经遗忘了那段记忆,但他一定推测到了什么事?情,才会?采取这?样的表述方式。
南舟点一点头:“是,他没有回来。这?也是我想挽留你们所有人?的原因。”
李银航一愕:“诶?”
“我一直觉得奇怪。刚才我也这?么说了。”南舟说,“假如舫哥的单人?游戏副本时间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长,这?就实在太不公平了。游戏的平衡会?被?破坏,高?维观众会?不满意这?种行为的。”
“所以我认为,他有可能……”
恰在此时,一道轻快的脚步声向他们靠近。
咔哒。
咔哒。
“乘务员”先生踏着坡跟皮鞋,披雾踏露而来,在距离四人?三米开外的地方站定,双手交握在身前:“各位乘客,距离发车只有五分钟了。请问,各位登车吗?”
南舟没有回答。
他只是走到了乘务员身前,抬头仰望着他。
他问:“如果没人?走的话,你会?把车开走吗?”
“当然。”乘务员颔首,“未来,是一定有人?要去的。”
南舟“唔”了一声,又前进一步,伸手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他很?轻很?轻地问:“……舫哥。是你吗?”
此话一出,“乘务员”仿佛是童话里的角色,被?解开了某种魔咒。
他僵硬的肢体明显一松,仿佛被?
剪断了所有傀儡丝线的木偶。
那麻木的、仿佛根本不属于他的面孔肌肉,也像水一样溶解、变换了形状。
一头银发沿着漆黑的帽檐披散而下。
江舫身着乘务员的服装,微微喘息两声,调匀呼吸节奏后?,含着一点笑?意,温柔地抚一抚南舟的头:“累坏了吧。”
南舟:“嗯。累坏了。”
“湿漉漉的。”江舫冲他招招手,“来,抱抱。”
南舟一言不发,结结实实地扑在了江舫身上。
他身上的雾露和着竭尽心智后?脱力的冷汗,摇落在了他的肩膀。
什么解释都可以留在以后?。
他现在只想拥抱江舫,和这?位蚂蚁伙伴碰一碰触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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