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教授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洛剑说。
他在午饭时没有出现,只剩黎涵一个人默默用餐。直到夕阳西下,阮闲才在活动区域看到洛剑。大半天不见,原本气质冷硬的男人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这次黎涵不在他身边。
对于预防收容所来说,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顶多算是小插曲。被关进来的人一一得了房间,如同融入死水潭的雨滴,云散后再无踪影。
雪白的走廊被夕阳染成橙红,洛剑倚在走廊拐角,远远望向套着病号服的年轻人——后者还是将腰杆挺得笔直,只不过气息中多了些茫然。
洛剑面无表情地偷看了会儿,没有上前搭话的意思。
“阮教授最担心的事情?”阮闲没有问那年轻人的身份,从唐亦步那边来的情报已经足够充足。
洛剑死去的儿子被主脑从虚无中拉回,活在人造童话里,坚信自己的父亲因为压力太大失去理智。
并在这一次顺利地“长大成人”。
“是啊。”洛剑又看向洛非,“日记你也看了,能读出些阮教授的情绪。我靠他设计的系统介入机才在这成功扎根,他联系上我后,又送了些不适合打拼的反抗军进来,这些你知道。”
“嗯。”
“大家从哪儿来的都有。”洛剑说,“那些个培养皿,根本没几个好地方。森林培养皿有乱七八糟的危险生物,地下城全是毒烟,废墟海就是个巨型垃圾场……我原来在的地方,一年到头都在下雪。大家都想拼口气,人心聚得起来。”
阮闲安静地听着。
“说白了,反抗就是拼一口气的事情。主脑的能力在那里,阮教授已经很努力了。我算是跟他最早的那一拨人,可就算是我,在这个鬼地方都动摇了一下。”
洛剑自嘲地笑了笑。
“之前大家过的什么日子?拼命躲主脑,过街老鼠似的活着,天天吃糠咽菜。反抗也不是只出个体力就行,得慢慢渗透真相,盼着个别人找到对付主脑的法子,心理压力大得很……人这个东西,适应力强得要死。一次两次遇到惨事,血还热得起来,久而久之就麻了。阮教授讲的那些道理,大家都懂。但大家想知道的是我们又抢回来多少城,解放多少人,而不是计划进行到哪个阶段。”
“说白了,多少人真的能上升到大义层面?大家就是想轻轻松松过日子,我这也是因为私仇才撑着。热血烧了那么些年,人心齐不了……阮教授告诉我秩序监察重创了反抗军,我不意外。当时他绝对还藏了别的事没说,但他肯定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唉,现在是时候有个红幽灵绿幽灵什么的站出来,继续膈应主脑啦。”
“树荫避难所还有人在坚持。”阮闲安静地回应。但他们都知道,这句安慰更接近于客套话,起不到任何效果。
什么时候都有人在坚持,但真正有觉悟的人总是少数,没有谁能只身抵挡洪流。
“虽然可能对合作不利,我说实话吧。这次出事前,小烟他们也吵了挺久。眼下这状态,反抗军怎么看都没法再起来……结果我这边一出事,大概也把他们逼到极限了。送这些年轻人进来,这是在警告我呢。”果然,洛剑直接跳过了这个话题。
不想继续,也不想撕破脸。生长于这里的年轻人是最容易软化的部分,没什么执念,罪名也不重,大多被关一段时间就能离开。
谁都知道抵抗是“正确”的事情,但他们更清楚坚持做这些正确的事情是多么艰难。
对方的状态实在低落,这时候再去打听后备计划有点不近人情。才分开不久,阮闲已经开始怀念和唐亦步无所顾忌地交流的感觉。
“不去和他聊聊吗?”阮闲尽量把话题往温和的方向引导,“那位就是洛非吧。”
“我儿子早就死了。”洛剑表情僵硬。“我亲手把他埋在地窖,你见过他的坟。那样他的尸体不会被狼刨出来,之前我们埋在雪地里的尸体总能让狼找到。”
“洛先生,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记得你说过要等阮闲。”见这个话题走不下去,阮闲立刻换了另一个。
“我会等他,但不会‘这样’等他。我脑子里有所有反抗军的信息,你看,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警告我。再见,阮先生。你救了我两次,一株雪还是成了这副模样,见笑了。”
洛剑又看了眼洛非,明确摆出一副告别的样子。
“恐怕我没法再为你提供更多情报了。”
阮闲没有追问,也没有挽留。他目送洛剑走出阳光,踏进走廊尽头的阴影。
“卓牧然会在明天离开。”
唐亦步则从阴影中闪出,状似亲昵地搂住阮闲,确保监控能拍到自己。
“我和余乐聊过,不出意外,一株雪算是名存实亡。洛剑那边什么打算?”
“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人又精明,我不好逼得太紧。”阮闲转过头去,咬了口唐亦步的下唇,同样耳语回去。“烟姨不在,除了洛非,这里的成员都没见过你。接下来拜托你了,唐医生。”
“阮先生,这种程度的刺探不该难倒你。”
“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阮闲微微一笑,“看来余乐把季小满一个人留在了外面,我想我们的机械师小姐可不会老老实实待着。”
唐亦步看着面前恣意微笑的人。
就像拨开一层层糖纸,露出其中的糖果。对方的数据被他仔细录入脑中,渐渐立体起来。唐亦步摸摸自己的口袋——在他们约会的时候,他也顺手给自己弄了些零件,并且偷偷用它们做了点别的东西。
他做了一枚更加精巧,也更加致命的黑色耳钉。
唐亦步知道应该尽快把它给他的阮先生戴上,彻底抓回主动权,让自己安心。却又本能地感觉到哪里有点不合适。
他曾有不少机会,比如昨晚。
得到了对方的许可,唐亦步拿出不少好奇已久的边缘花样来尝试。他十分确定,有那么几段时间,阮先生彻底被自己作弄得意识不清。
他本可以咬伤对方的耳垂,用最快的速度进行替换,可他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对方抱得太紧,或许是因为对方展示出了一点——哪怕就那么一点点——毫无保留的脆弱感。
像是恶狼亮出柔软的肚皮,狮子露出脆弱的咽喉。他无法确定对方是偶尔失控还是故意为之,他还想要看到更多。
算了,也可以等他们逃出这里再说。唐亦步维持住了脸上的微笑,吻了吻阮闲的嘴角。
“好。”他答得很欢快。
可惜他的新观察对象那边氛围沉重。
“小涵。”洛剑选了离梨花树丛最近的走廊,人面向敞开的窗户。一点白色的花瓣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如同化不开的雪片。
黎涵站在他身边,眼神有点躲闪。
“害怕就说出来,我能理解。”洛剑鼓励地笑笑。
窗户很大,只要面向窗外,声音够轻,监控就不会抓住他们的马脚。这个地方还是黎涵自己找到的,可以说是整个预防收容所最自由的一扇窗。
“我喜欢画画,想要受人认可,也、也觉得现在的环境不太对。”黎涵绞着手指。“可大家都被抓进来了,我不想被主脑发现。你们做的事情不是错的,可那些事情不至于……不至于让我……”
“我明白。这两年你一直在联合梦境里协助我,我很感激。”
洛剑没有意外。梦境、梦想、追随自由的反叛,这些对于年轻的生命向来很有吸引力。自己也一直尽力不让这个成长于玻璃花房的年轻人有太大压力,然而他能力终归有限。
他的能力总是有限,永远留不住身边的人。
如今自己露出了破绽,看上去不再掌控一切、无所不能。她终于意识到了反抗带来的真正代价。
“谢谢你。”他重复了一遍,“你的入院原因和一株雪无关,也没见过烟姨以外的人,那些人不至于和你过不去。离开一株雪吧。”
“不过不要忘记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主脑没有权力定义你……没人能定义你该喜欢什么,又该讨厌什么。”
黎涵开始小声抽泣。
唐亦步藏得很好,他假装在附近观察重建好的植物园,躲在两个人视线死角悄无声息地偷听。虽然不像S型初始机那样灵敏,他仍能从女孩的抽泣中分辨出不甘和恐惧。
“我不想走,我真的不想走。可是……”她欲言又止。
“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小涵。”洛剑的声音越发温和,“和最开始我交给你的任务一样。”
“什么?我不要!”
“没事的。”
“虽然我没、没资格说,老洛,你也要放弃了吗?”
“阮教授知道我的做法,等到他回来看到我的情况,自然明白该怎么处理……到时候我还会是我。”
“可万一他不打算回来……!”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洛剑轻声说道,“如果我信错了人,那就这样吧。毕竟我一天不消除那些记忆,送大家进来的人就一天不会安心。别哭了,说不定我能和你一起出院呢。”
黎涵这次是真的哭了起来。
洛剑叹了口气,转过身,虚虚抱住黎涵。
“好姑娘。”他说。“我们一个小时后见,好吗?”
“我要跟你一起去。”黎涵喃喃道,肿起的嗓子使她的声音模糊不清。“既然这样,我要……我要跟你一起去。”
唐亦步悄无声息地尾随两人,一路走到附近的植物园中。
植物园重建得极快,虽然才短短几天过去,却一点都不见被烧毁的痕迹。玻璃穹顶下的植物仍然翠绿,梨花还在老位置盛开。两个人勉强躲过监控,在那几棵梨花树下站定。
又是一个完美的盲点。唐亦步感兴趣地挑起眉毛,悄无声息地猫在树丛后。
没有启动什么秘密机械,洛剑只是从地下挖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盒子样式简单,沾满泥土,被深深埋在沟渠侧面,紧紧卡在用于塑造地形的金属架上。
随后洛剑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支针管似的管状机械。
唐亦步忍不住轻轻咦了一声,它看起来很像是记忆鸡尾酒的小号版本,但结构复杂许多。在玻璃管中旋转的光不是蓝色的,它正散发出耀眼的白色。
“你……你真的要这么做吗……”
“阮教授把它制成可以重复使用的样式,估计对这个状况早有准备。”
“我不喜欢他。”黎涵的声音又有了哭腔,“他明明猜到了会出这种事,还给你替换假记忆的工具,这种做法和主脑有什么区别——”
“别这么说。”洛剑弹了下她的脑门,“至少他经过了我的同意。”
“可是……”
“不过你说得对,阮教授的确是个有点残酷的人。”洛剑表情复杂地笑了笑,“晚安,小涵。”
他没给黎涵反应的时间,径直把那根东西刺入脖颈。
耀目的白光渐渐暗淡,刺眼的金色渐渐亮起,那些光像是被伤口吸入,又再次吐出。洛剑原地摇晃了一下,如同醉了酒,半天才站稳。
“小涵?”
好不容易站稳身体,他费力地开了口。
“我们怎么又到这里来了?……你哭什么?怎么回事?这是……哦哦,这是我们要埋起来的东西是吗?我记得这事。你等我一会儿,我先把它埋好。然后你得跟我好好说说,是谁欺负我们小涵了。”
黎涵扑进洛剑怀里,放声大哭。
“别……别埋。这里不安全,让我带着它。”她说,声音破碎而绝望。“没人欺负我,我让你失望了,是我让你失望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
“你记得谁要你埋起来吗?”黎涵用力擦着泪,“你不记得,对不对?你只是……你只是感觉要把它埋起来,对不对?!”
“别激动,别激动。给你就是了。”洛剑整个人看上去温和不少,没了那股冷硬的煞气。“抱歉,洛叔脑子不太好使,总犯糊涂。”
唐亦步在树丛里皱起眉,他不再躲藏,径直走进了这场莫名其妙的混乱中心,抬手便抢过盒子。见突然有身穿员工服的人冒出来,黎涵腿都软了,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把它还给我!”她带着哭腔尖叫。
洛剑则皱起眉:“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别欺负小姑娘。”
唐亦步无视了两个人的反应,兴致盎然地观察起手中小巧精致的机械装置。它的确和记忆鸡尾酒结构相似,不过就构造复杂度来看,它能容纳的记忆量比记忆鸡尾酒多得多。
多到能容纳一个人的一生。
“有意思。”他说,“小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洛先生的努力白费,我希望你能让他退开,我们单独谈谈。”
黎涵终于瘫坐在地上,十指插进泥土,指节苍白,脸上满是泪痕。她哆嗦得厉害,看得出用了很大意志力才没晕倒。
“老洛……不,洛叔,你先走吧。”
“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
“快走!”黎涵近乎崩溃地低声吼叫,眼睛死死盯住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整个人有点紧张到抽搐的趋势。
洛剑像是被这个阵势吓到了,他慢慢吐出口气,退了一段距离,远远看着两人。
“不用吓成那样,阮先生应该向你们做过自我介绍。我和他一样,也是红幽灵的一员。”唐亦步随手抛接了下手中针管大小的脆弱机械,黎涵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给吓没了。
“我也能看得出来,这是用来容纳大量记忆的装置。这就是洛剑规避记忆筛查的方法?”
黎涵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和阮先生不一样,我没想过和你们好好相处,拖延这一套对我不管用。”唐亦步摇摇头,“另外,先不说我的想法,上面的意思是和你们合作。如果你什么都不愿意讲,我这边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会儿。
“这里前不久才遭了火灾,东西埋在这里确实不安全,随身携带也有风险。如果你愿意交流一下,我们可以提供技术,让你留个备份。听洛剑的说法,你不知道反抗军相关的敏感信息,个人认为这个交易很划算。”
黎涵沉默了很久。
“这是阮教授做的,他花了好久来制作这东西……他把老洛所有记忆都抽了出来,存进它里面。然后制作了假记忆,灌回老洛的大脑。老、老洛进来的时候,从记忆层面上来说,他的确是个被一株雪坑了的普通居民。记忆筛查查不到任何东西。”
接近五分钟后,黎涵终于开了口。
“然后……然后阮教授就像刚刚那样,在记忆里加了暗示。我遵照指示,把老洛带来这里,让他根据暗示自己置换记忆。那个时候老洛已经住满了一个月,除非发病,没可能再做记忆筛查。”
“用假记忆骗过预防收容所,再抽出来灌回真记忆,好让他在里面安安稳稳当联合梦境的中枢。是这样吗?”
“……是。”
现在事情清楚了,唐亦步十分满意。
事情不算复杂。反抗军出了内鬼,把人送进来当威胁。联系不上阮闲,洛剑索性示弱。他将假记忆置换回去,再光明正大出院,以此示意作为中枢的自己不会再进行活动,让举报者安心。
这样可以暂时保住那些仍然忠诚的反抗军成员,以及还没被举报的年轻“火种”。
根据刚刚的对话来看,要是阮闲还会回来,他知道让人去哪里找洛剑的真实记忆,也肯定会让自己的这位老兵恢复。要是阮闲没有回来的意思……
“你们打算如何应付洛非?”将状况推测了个七七八八,唐亦步的注意力转到了别的问题上。
“老、老洛刚入院一周,记忆还没换回来的时候,洛非就出现了。”
黎涵又抹了把眼泪。
“阮教授……阮教授说那是主脑临时制造的复制人,他找人套出洛非的情报,又做了点关于这个儿子的模拟记忆,给那个时候的老洛添加了一下。现在想想,当时他就知道,老洛迟早要再用上那份假记忆……”
“感谢合作。”唐亦步严肃地点点头,打断了黎涵的话。“你想什么时候拿到备份?”
“越、越快越好。”黎涵眼巴巴地看着唐亦步手里的机械装置。
“没问题,欢迎随身监督。”唐亦步将那装置装入口袋。“晚饭前就能好。”
“你能不能先把盒子还给我?”黎涵小声说道,用力压住抽噎。
唐亦步扫了眼那个盒子,里面只剩下个没什么用的零碎物件。他很是爽快地把木盒给了黎涵,附赠一个标准的笑容。
人类总是这样。
这些人的将来在他面前铺开。按照目前的情况推断,洛剑不会等到阮闲,注定带着虚假的记忆在玻璃花房度过余生。阮闲送进来的反抗军将就此沉寂,而没了中枢引导,在本地发展的年轻人也无法系统地坚持。过了三分钟热度,性格有点软弱的黎涵最终也会离开这里,回归原来的生活。
一株雪会在几年内消失,搞不好主脑还会弄个与其相似的组织,作为替代变量来观察。
考虑上各人的性格,无论如何计算,这个未来成立的可能性无限接近百分之百。
这里已经不再有观察的必要,他想。
作者有话要说:。比起凌晨现在更接近早晨。
二更补上~加起来也到一万字啦XD
糖还是那个狠狠的糖,被几次车车简单收买是不可能的,软也是不可能的(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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