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不宽, 盘旋向下, 下半段被浓重的雾霾淹没。不少年轻人正无所事事地倚在路边抽烟, 余乐把车开得极慢, 阮闲能看清那些从人们鼻孔和嘴巴吐出的微黄烟雾。它们很快散入雾霾, 成为浑浊空气的一部分。
按理来说,他和唐亦步没有必要跟随余乐前往夏街。可要在这迷宫般的城市分开, 就算是阮闲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再次找到余乐。空气塞满了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气体和液体通过管道的汩汩声和金属敲击的声响更是随处可见。劣质光屏发出刺耳的噪音,远处的人们在这锅噪音熬成的粥中喊叫, 如同满是醉汉的狂欢节。
这里比废墟海麻烦得多, 如果铺开感知,阮闲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立刻晕过去。
在他通过车窗往外望的空当, 唐亦步又开了罐桃子罐头。他小心地用勺子舀起一块黄桃,挨到阮闲嘴边, 脸上带着把猎物拱手让出的肃穆。铁珠子愉快地叼起罐头盖, 试图把它藏在车座底下。
“我还不饿。”阮闲拍拍唐亦步的手臂, “你先吃吧。”
唐亦步将那块桃子送进自己的嘴巴,眼睛还盯着阮闲,整个人看起来分外无害。阮闲忍不住伸出手, 拍了拍唐亦步的脸颊:“安心吃, 我饿了会自己拿。不过你得把身子低下来点,路边已经有人注意到我们了。我想在公众场合暴露物资不是什么好主意。”
那仿生人闻言放下吃了一半的罐头, 开始打量何安的后脑勺。
在他们进入底城区的范围后, 何安没再说话。他把胳膊肘卡在车窗上, 一只手撑住脸,看向窗外的浓雾。
“小何真实诚,你说你把电子脑很昂贵的事情透露给我们,就不怕我们动歪心思啊。”余乐适时打破了沉默,“怎么个说法?”
“我和阿雨是这里的守城人。要是你们动了我,绝对出不了这座城。”
何安继续凝视雾霾中影影绰绰的建筑和模糊的灯光,没有回头。
“后排那位先生,虽然你们声称他不是仿生人,暴徒们可不会管那么多——看到金眼睛的,砍了头就是,就算砍了人类,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浪费了点时间。”
唐亦步握紧半罐罐头,表情愈发肃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唐亦步再次淡漠地开口,显然不太想跟何安交谈:“为什么他们会想要电子脑?”
“这还用问吗?”何安咧开嘴,“谁不想要他人对自己言听计从,发自内心‘爱’自己呢?不用考虑伤害和背叛,也不用担心对方有你不了解的一面。这年头能编辑天然人脑的人寥寥无几,可以编辑电子脑的能人可是大有人在。”
他停顿了会儿:“末日后老式电子脑停产了,数量有限,还不算坏掉的那些。如果我是你,我会给自己染个瞳色,或者干脆戴上老式隐形眼镜。”
“也就是说,这里的仿生人比较少见。”阮闲试图总结。
“按照阮闲那套理论,恰恰相反。人类壳子里套上机械脑,这种东西有的是。”
何安终于扭过头,表情开始变得空白:“完好的老式电子脑少见,总会有仿制品。不过这里没啥加工条件,仿制品粗糙得很。生命维持和人格模拟方面都不太行,智力就比狗高点儿。要是你们瞧到反应迟钝的类人生物,十个有九个是仿制脑,剩下一个也是坏掉的老式电子脑。”
唐亦步微微蹙眉。
“也算是这里的特产吧,你们要需要苦力,可以弄一个。只要拿得出足够物资,买个随从或者奴隶还是做得到的。不用精制能源,给点食物就能养活,除了脑子笨点没别的毛病。”
余乐眉毛微微一跳,表情有点不好看。
“你是老式电子脑。”唐亦步则言简意赅。“并且没坏掉。”
“是,最值钱的那种。阿雨可是把全部身家都砸我身上了。”何安爽快地承认。“总之就是一个提醒——你眼睛这个颜色,举动又不像脑子不好使,很可能被盯上。”
“多谢提醒。”阮闲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夏街快到了。”何安转了话题,雾霾开始被耀眼的霓虹穿透。潮湿肮脏的街道在光照下变得清晰,不少赤.裸躯体的男男女女被投影在半透明的空气里,做出各种露骨直白的挑逗姿势。“注意点,别随便被人拉去。当然,如果你们有这方面的需要,命也够硬,当我没说。”
余乐抿起嘴唇,表情意外的冷静。他打了下方向盘,笨重的车头径直穿过侧卧在地上的红发美女投影,溅起一片污水。“手艺人会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才好买武器和老旧零件。这里离金属处理垃圾场最近,近水楼台而已。”何安从腰包里掏出个简易防毒面具,扣在脸上。“在前面的十字路口把我放下吧,剩下的你们自己逛。顺风车的人情我算是用情报还了。”
透过防毒面具眼罩上的玻璃,他在车里扫视一圈,快速打开车门。
“希望还能见到活着的各位。”
“操,这什么味儿。”余乐不耐烦地朝窗外的何安挥挥手,继续老牛拉破车似的驾驶装甲越野。
就算何安车门关得很快,还是有不少外面的空气涌了进来。这里的空气和中城区不同,浓厚的金属酸味四处翻滚,混杂着不祥的化学品臭气。
“可能和附近那个金属处理垃圾场有关。”阮闲拧住鼻子,闷声闷气地回答。“店的事情早点解决比较好,我们留一个人在车上……”
“不。留余乐一个人,他可能会跑掉。”唐亦步飞快地说道,“但我也不想和你分开,阮先生。”
余乐发出一阵揶揄的抽气声。
阮闲对唐亦步这种莫名的危机感哭笑不得,可那份无奈中混入不少苦涩的味道——唐亦步为自己创造了太多的“第一次”式难题,阮闲还记得对方谈过的感情表达漏洞。然而面对这种要命的表达,他的确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他不确定这是对方的真实感情表达,还是单纯发现自己吃软不吃硬,所以特地选择了迂回战法。无论如何,不管那滋味再美好,自己也不能真的彻底放下警惕。
归根结底,他们不是朋友。
或许自己已经托付了过多的期待,这很危险。对方的好意没有被证伪,也没法被证实。必须保有理智,必须保持警惕。对于感情方面的控制,阮闲向来很有自信——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把感情比作水,一般人需要应付满满的一缸,而他只需要控制好手里的半杯。
废墟海时的温暖错觉终会散去,阮闲心想。他缓缓伸出手,拍拍唐亦步的手背。
“你知道我跑不了。”他说。
“就这么着吧,找个临街的店。有个人在外头望风就好,这样行不?”余乐朝离他们不远的一条小巷抬抬下巴,巷口用简陋的荧光条拼出了“机械”两个大字。
等余乐磨磨蹭蹭把车开到巷子口,底下的几行荧光小字才勉强能被看清。
【武器、义肢、交通工具的修理改装,零件制造。】
字拼得笨拙丑陋,和旁边娼馆花里胡哨的招牌相差甚远。这条巷子也狭窄得要命,余乐琢磨了十来分钟才把笨重的装甲越野停好。
“这下就算有人摸上车,一时半会也开不走。”余乐拍拍腰间的枪,满意地看向自己的劳动成果。他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有点变调。“就那个店吧?门口刚好能看到车头灯,发动了也能听见。”
“一会儿要有别的人动这辆车,你就大声叫。”唐亦步把铁珠子郑重地放在后座上,拿起没吃完的半个罐头。
那车正正好好卡在巷子里,面前能开个车门。车尾紧挨灯柱和堆起来的废旧机械,它仿佛成了这座城市拼图严丝合缝的一部分。车头不到五米就是一扇玻璃门,门前的灯牌毫无创意地重复着巷口那句话,“义肢”的“义”字顶上一点熄灭了,看起来完全是个橘红色的“乂”。
阮闲把防毒面具捂在脸上,冲向店门。敏感的嗅觉几乎要了他的命,粘稠肮脏的空气给他一种自己在游泳的错觉,而且会很快溺死在里面。
唐亦步紧随他的步子,差点把门玻璃给撞碎。余乐恋恋不舍地瞄了车子一眼,最后一个进入店中。好在这家店装了空气过滤器,空气至少是透明的了。阮闲放下防毒面具,大口喘了几口气,这才有心思打量四周。
其中两面墙嵌了裂痕不少的防弹玻璃柜,后头放着各式各样的枪械和机械炸弹。另一面上是各种金属义肢。和他记忆里逼真的高级义肢不同,墙面上的那些带有粗糙冰冷的金属感,制作者甚至没有费心给它们套上层仿生皮肤。
剩下的两面墙则挂了无数格子柜。每个小格里都放了怪模怪样的零件。阮闲勉强认出了其中几十种,而剩下的得有上千种,他见都没见过——不说造型怪异,有的看起来比起零件更像垃圾。
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后,脸上带着甜美的微笑。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恰到好处的痕迹,让她看起来如同某种熟透的水果。见有人进店,女人微微歪头,冲他们摇了摇手。
“你是店主?”余乐语速极快,“我车的热导控制器坏了,型号是五十年前的灰骑士KN-09。别的地方也要检修一下,你们这里的价格……”
他说着说着便住了嘴。
那女人只是看着他,笑着,像一个活灵活现的假人。她又冲他摇了摇手,眼里一片空白。
“……妹子?”余乐咽了口唾沫,在女人眼前晃晃手。“吭个声呗?”
那女人依旧没有反应,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冲他们摇了七八次手后,仿佛厌倦了这种活动,拿起毛衣针,开始织手里的东西。
她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
“我操,这有点吓人。”余乐嘟囔道,“这他妈不是人吧,该不会是何安提到的‘特产’?店主准是个男人,给自己弄了这么个……”
“欢迎光临。”一个有点僵硬的女声响起。
声线有点低,但还是非常清亮,带有年轻人特有的稚嫩。一个年轻女孩打开柜台后黯淡的门,有点不情不愿地站在了三人面前。
女孩年纪很轻,清秀的五官还带有少年人特有的稚嫩,看起来最多二十刚出头。她留着修剪整齐的齐肩短发,个头不高,身板也偏单薄,上身只穿着一件露出肩颈的黑色背心。
余乐直接抽了口气。
那女孩的双臂都是机械义肢。左臂的义肢接到肩膀,右臂则接到手肘,接合处就这样暴露在外。义肢上也明明白白嵌了利刃,它们被收在机械臂内,在灯光下闪烁寒光。
她冲他们点点头,声音带着些与年龄不符的沙哑。
“我是店主,”她嘟囔道,“你们想要什么?”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