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见过得票最高墟盗船长被处死, 不止一次。
秩序监察会操纵一艘轻型战斗飞行器, 专门跟着船长所在船只炸。直到船长们在绝望下冲出废墟海, 逃亡船只坠毁在荒野上；或者在无尽追击中耗光穿梭剂, 和整艘船一起卡进废墟，拉所有墟盗陪葬。
他曾带人打捞过卡在废墟里船, 蜂窝状人体组织和泥土嵌合在一起, 稍微碰碰就会碎裂开来，谁也不清楚死者在最后是什么表情。尸体混成乱糟糟一团，穿梭剂作用下, 不同人躯干交叉黏连, 别说身份，连人数都未必能估准。
点了根自制烟卷，余乐在操作面板上拨弄几下, 将走石号调整为自动驾驶模式。
人生即将走到尽头, 但他没有太多感想。自从决定站出来膈应樊白雁那一天起，余乐就预见了这样结局。
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涂锐脸色难看得吓人，将拳头攥得紧紧。他副船长是战场上下来人，人又聪明得很，段离离这番话会带来什么影响，涂锐绝对能猜得到。
余乐从驾驶椅上站起身。他吹着口哨, 将那瓶未开封好酒抱回怀里, 随手将色情杂志一卷, 别进自己腰带。
“不送送我？”拍拍衣服上土, 他朝涂锐挤挤眼。
“你可以想办法跑出废墟海范围。”涂锐拿下眼镜, 擦擦额头上汗。“总有办法。”
“大白天说啥梦话。”余乐挥挥手，“地上连丛高点灌木都没有，就算走了狗屎运跳出废墟海，我也就是个瘸腿兔子，等着天上鹰抓呢……还是说，你啥时候藏了比主脑那边还牛逼设备？”
涂锐把牙齿咬得咯咯只响：“你他妈倒是挣扎挣扎。”
“挣扎是当然要挣扎，只不过这算个人隐私，您老就别来陪我了哈。”
余乐没看涂锐脸，他能猜出对方是个什么表情。倒不如说，自从将那个做事一板一眼反抗军小头领捡回来，他一颗心放下了大半——至少自己被主脑碾死后，这番胡闹不会太快成为无用功。
“我去船顶仓库那边抽完这支烟。有啥想跟我说，还有十来分钟给你考虑。当然不来也成……哎哟老涂，咱都多大人了，能别抽抽搭搭吗？”
“抽搭个屁，我鼻子不通气。”涂锐声音有点闷。
“成，老子这就走。记得我之前说啊，别真把我书都丢了。”
涂锐没回应。
余乐轻声笑了笑，拉开门。那俩本事不错新人正堵在门口，表情复杂，不知道听到了多少。然而事到如今，他对这些也没有多大兴趣了。余乐慢悠悠地喷出一口烟，看那姓阮漂亮小子默默让开。
“哎，这才听话嘛。”他咧咧嘴，揣着酒瓶爬上金属梯。“瞧你俩也不像来找我。”
涂锐烦躁得要命，他在驾驶室里困兽般踱来踱去。余乐是个说一不二性子，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但这性格让军队脱身涂锐很是受用，相处不到两年，他得承认，这里不比在反抗军日子差。
他能看出余乐不是个当领袖料子，可他没想过会这么快。
不过哪怕按照原来名单顺序来……除非余乐愿意提前辞掉船长，徒步穿越荒漠，彻底离开废墟海势力范围。这情况从一开始就是无解。
秩序监察从装备到实力，和废墟海里淘破烂墟盗们都是云泥之别。说到底，连阮闲领导下反抗军都吃了个彻彻底底败仗。
涂锐狠狠踢翻脚边锈迹斑斑椅子。
“……涂先生。”一个沉稳声音响起。涂锐抬起头，没来得及收好脸上茫然，他下意识将手放上枪把。
那两个新人顺着余乐打开门进来，驾驶室天花板四角防御激光瞬间锁定两人。涂锐皱起眉，没有解除防御：“有事可以……等消毒完了再说。”
“我们不打算在这里久留。”阮闲大方地承认，对于在自己胸口要害处抖动光点不以为意。“所以提前来讨下报酬。”
“行吧，给你们五分钟。”涂锐想做出个礼貌微笑，可惜嘴角僵得像被植物胶水黏过。“还是那句话，只要不是船长或者副船长位置，我可以答应你们任何要求。”
“我们想知道反抗军情况。”
怕引起涂锐不必要警惕，阮闲没有直接把要求提出来。
“我和亦步想加入反抗军，但是探到消息都云里雾里。有人说阮闲失踪了，有人说反抗军两年前就解散了，什么说法都有。看走石号发展，你在反抗军里不会是小角色。涂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们大概情况？毕竟这世道不适合旅游，要反抗军真完蛋了，我们也好找个地方早点定下来。”
涂锐没露出多少意外神色。
“你们这么坚定地找我交易，我寻思着和这事脱不了干系。1036培养皿里有阮闲亲信，从那里出来人知道点事情也正常……只是这交易可能对你们不太公平，对于消息灵通点人来说，这不是什么秘密。”
涂锐望着驾驶室虚掩门，语气有点魂不守舍意思：“大概两年前，阮闲和范林松闹崩了。他俩算是反抗军灵魂人物，这样一来消极影响挺大。范林松不知去向，阮闲脾气也越来越……奇怪。反抗军指挥部坚持了一阵子，没撑过20个月前秩序监察突袭，那之后阮闲也失踪了。”
他吸了口气，加快语速：“要加入也不是不行，各个地区指挥部都在。但没了阮闲，失败只是个时间问题。看你们自己想法，反正我……”
涂锐止住话头，满脸苦涩。
“灵魂人物能这样悄无声息地失踪？”阮闲将各种情绪调配好，自然地扯出话题。“范林松也就算了，阮闲那样行动不便情况……”
“他是自己离开。阮闲躲过主脑这么多年，如果他想自己离开，几个人类根本拦不住。”
“20个月前，指挥部在什么地方？”阮闲又将话题轻飘飘地带离，“加不加入先不说，我们想去相对重要点指挥部。”
涂锐哑着嗓子笑了两声，声音里露出一丝绝望：“年轻人就是热血沸腾。两位没有挖掉我脑子带走分析，不会是秩序监察，可这门槛还是有。就你们现在拿出来实力……可很遗憾，不行。不然去了也是送死。”
轮椅上阮教授于20个月前失踪，他最后一站势必是总指挥部。哪怕是简单推断出个地理方位，比盲目寻找也有利得多。可惜涂锐都没有在情绪最糟糕时候放松警惕，他们希望渺茫，除非——
“如果我们能把余乐救出废墟海，算不算实力证明？”唐亦步突然插嘴，将视线转向阮闲。
阮闲愣了不到半秒，他聆听片刻余乐情况。捏了捏唐亦步手腕。
【有戏。】他传去简单信息。
另一边，涂锐脸上仅剩僵硬笑意也消失了。他推推眼镜，整个人陡然阴沉下来：“别拿这个事情开玩笑。”
“反正你也不会失去什么。”唐亦步反手抓住阮闲手，上前一步，脸上礼貌微笑无懈可击。“顶多我们两个托大，和余乐一起赔上命。如果成功了，至少你朋友还有希望活下来。”
“……可以。”涂锐没考虑多久，他板起脸，把手.枪掏了出来。“要是他死，你们活，别让我再看见你俩——如果有人因为狂妄打搅我兄弟最后一程，我会亲手崩了他们。”
“成交。”
唐亦步松开手，胳膊搭上阮闲肩膀，脸上笑容越发标准。
“但我们得向你借点东西。”
余乐叼着烟，踢开船顶小仓库门，用脚搓开卡住防水帆布铁楔子。有点褪色军绿色帆布哗啦啦落地，露出里面遮盖东西——
一辆老式改装越野车，它正随微微颠簸船身轻微晃动，轮胎发出轻微摩擦声。
下个瞬间，余乐背后汗毛根根竖起。有什么人在窥视，他拔出枪，四下转了圈。
昏暗空间安静至极，没有半点活物痕迹。心情复杂地呼了口气，余乐用手拍了拍厚实金属车壁，眼神柔软下来。
不算长人生里，自己一直和船作伴。可他姐姐余溪更喜欢车，或者说喜欢开着特定越野车某个人。对此余乐很是不屑。
【等我奖金发了，给你买个更风光。】
【人家那是公家车，你小子嘚瑟个什么劲儿。】
【我不管，姐。你说你这么漂亮，开个大越野出门——嚯，那反差，多霸气！说不准人地质队这么一看……】
【熊孩子给我过来！】
发了奖金，他还是买了车。但他没有成功地将车钥匙交给自己姐姐。
对于当时世界来说，那可能只是一则不起眼小新闻。又一个底层姑娘被嗑高了年轻废物祸害了，最多能能得到几声叹息。或者再来几条不怀好意分析——天黑了还去那么偏僻地方，可见那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了积蓄，没了牵挂，接下来一切顺理成章。余乐还记得自己把那畜生脑袋扔在警局门口时围观人群惊呼，他至今没有后悔。
活一天算一天，死了也就死了。人世间这样人不多，也少不到哪里去。余乐没有就此堕落打算，也没什么活下去欲望。平时就数着日子等等死刑，偶尔情绪有点波动，也是可惜几秒新买车——杀人前，他把它好好地藏了起来，好让它和他一起悄无声息地腐烂消失。
然而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玩笑。赶上自己死刑前一天，整个社会率先被判了死刑。
余乐将叼在嘴里烟屁股吐到地上，用脚底碾熄。
当初救下涂锐，三分是对反抗军好感，七分因为地质队标识。他没机会知道姐姐喜欢人是谁，他也知道在泥里扑腾伤患不可能是姐姐心上人，可他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都是天意。余乐慢悠悠地喷出最后一口烟。
现在这死刑还是来了，比原计划还要热闹些。多活了这么些年，又捞到个了不得结束，这辈子也算不亏。
往拐角处望了望，确定涂锐没有追上来。余乐一巴掌拍上门边按钮，船顶仓库天花板慢慢敞开。他朝漆黑废墟双手比了比中指，将酒瓶在椅子上放好，开始燃烧穿梭剂。
紧接着启动是红外扫描，余乐将色情杂志在大腿上摊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被改装后越野车缓缓抬起车头。手腕上金属手环却在此时传来了消息，见光屏上是涂锐名字，余乐没去接。
“个软蛋，连真人告别都不敢。”他低骂一句，瞄了眼时间，一脚踩上油门。
半个小时已过，投票结果应该出来了。一个飞行信号正从上空急速接近这边，八成是秩序监察用来执行死刑飞行器。
余乐算了算信号高度，咧嘴一笑。
“爷爷我来了，傻逼。”
他将推力开到最大，船顶仓库车座应声爆开。改造车向斜上方冲去，从黑暗废墟冲向闪烁星空，将执行死刑飞行器甩在下方。
属于主脑飞舰群拥有线条漂亮流线型轮廓，云朵般雪白。一辆破破烂烂越野车扎进天空空隙，显得格外扎眼。
那秩序监察没料到目标会送上门，甚至送过了头。那飞行器投出不少跟踪导弹，可那些危险东西在天空绕了一圈，隐隐有回来趋势——
异常喷力下，沉重越野车飞跃到了广袤星空下。它上升得越来越慢，而后是接近自由落体坠落。和径直坠下不同，余乐哼着歌，用残余燃料更改着坠落方向，向那架飞行器直直撞去。
惯性作用下，杂志和酒瓶同时飞了起来。被灿烂星空包裹，这个瞬间似乎格外漫长。
不管能不能撞到，这波值……
“了”字还没闪过余乐脑海，下方又是一串巨大爆炸。巨大石块在爆风中乱飞，一个砸到了他车底，一个砸烂了他车门。壮丽星空被烟尘遮掩，余乐给冲进车厢尘土糊了一脸沙子。
去他妈人生。
好在红外扫描仪还在正常工作。被又一波爆风托起，浓到呛人烟雾中，余乐毫不犹豫地冲信号发射源冲去——
结果他刚看到烟尘中飞行器轮廓，还没来得及露出满意微笑，就被一张网结结实实地网住。它穿过越野车金属壁，将他捞了个正着，然后直直拽向某个方向，速度快得惊人。
与此同时，越野车和导弹一同击中了那飞行器，又是一场惊天动地爆炸，在夜空衬托下如同焰火。
余乐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四脚朝天地摔上软垫，他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盯了会儿被填在坑中软垫，又看了看身边极乐号小艇废墟，花了足足十秒才分辨出自己位置。
自己被网到了1036培养皿死墙附近。
他僵硬地抬起手腕，可惜走石号普通交流信号撑不过这么远距离。
“余先生，又见面了。”
那个眼睛清冷漂亮年轻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一只铁珠子正窝在他脚边，冲那张网大声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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