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醇在黑头发的男人对面坐下,对方正在看菜单,听到动静,愕然地看向他。
季醇抬头看着对方的脸,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认错人了。
背影有点像,但金主爸爸的美貌不是谁都能比得上万分之一。
“抱歉,坐错了位置。”季醇顿时脚趾抠地。
他忙不迭站起来,把椅子挪了回去。
他起身张望,到处找顾流初,难道金主爸爸还在路上?
怎么没看见人。
侍应生很快过来问他:“先生,请问您有预约吗?”
“有。”季醇视线在电梯那边和顾流初长得极为相似的男人身上匆匆掠过。
那个人很像,但发型不一样啊。
金主爸爸什么时候梳过大背头?
而且那个人还拿着一束小花,显然是要和心仪的女孩子告白,金主爸爸怎么可能允许花这种和冷酷丝毫不沾边的东西出现在他手上。
偷偷摸摸地朝那个人瞟了好几眼,为了避免再一次造成乌龙,季醇谨慎地收回了视线,跟着侍应生先去了座位上。
目睹这一切的顾流初:“……”
顾流初脸上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
他拿着花,看着远处季醇,脚步像生了根一般,扎在了原地。
一直以来,被他强行按在内心深处不去细思的那些疑虑、古怪、恐慌,在这一刻,像是终于不受控制顶出纸张的墨水,一圈一圈地晕开。
……
季醇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下来,发现只有这个位置有遮挡物。
他托腮欣赏了会儿窗外的美景,又兴高采烈地去拨弄桌子上放着的小圣诞树,下周才是圣诞节,这家餐厅却提前布置了这么浓重的氛围,难道是有什么活动?
金主爸爸还没来,他掏出手机玩了会儿游戏。
周凌忽然给他打来了电话。
“顾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周凌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吧,吃完让人送你回去。”
“哦哦好的。”季醇没有多想。
不过金主爸爸不是早晨刚下的飞机?现在又有什么急事要去处理?饭都来不及吃。
这忙得脚不沾地的!
看来资本家的钱赚得也没那么容易啊。
挂了电话,过了会儿侍应生又过来往他桌边放了一把黑色的伞,说有人送过来的。
“谢谢。”季醇以为他指的是楼下的司机。
要不喊司机一块上来吃吧,不然提前订好的餐不是浪费了?
顾流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的,路上似乎撞到了两个人,但对方见他面色难看,而且身形高大,看起来不好惹,不敢多说什么。
他打开车门上车,将花扔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启动车子,在黑暗里面无表情地坐了会儿。
车内极冷,这种刺骨的寒冷穿透五脏六腑,让顾流初稍稍清醒了过来
。
片刻后,他摸出手机打电话给周凌:“当时季醇的资料是你亲自过手的吗?”
光听语气,完全听不出对面顾流初是什么情绪,只是觉得顾流初去之前的忐忑已经消失了,而且方才还发信息让他取消今天的约会,周凌下意识道:“发生怎么了?”
顾流初:“回答我。”
周凌莫名打了个寒噤,道:“我让手底下的人去查的。”
“换一批人,现在再重新给我一份结果。”顾流初顿了下,道:“不对,派三拨人去,重点放在他的高中经历上。下午三点我要知道结果。”
这是怎么了突然?
周凌满心疑惑:“我这就让人去查,不过您人现在在哪儿?外面现在是零下。”
顾流初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好半晌。
他才开口:“我怀疑……”
顾流初喉间发涩。
他又一次沉默了许久,周凌才再度听到他的声音:“季醇可能……不太分辨得清别人的脸。”
根据之前与季醇的相处来看,这种症状没有严重到影响季醇的生活,然而——他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认不出来同居三个月的对象的脸。
认不出来日日相处的人的脸。
认不出来喜欢了四年的心上人的脸。
这有可能吗?
一个意外,引发了一连串的问号,在顾流初心中飞快扩散,犹如一片阴影,密不透风地将他笼罩了起来。
他甚至隐隐窒息地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不敢去更进一步。
然而,顾流初的自尊心却不允许他继续被蒙在鼓里。即便,查清楚真相的代价是将勾子连皮带肉地扯出去,留下一片血肉模糊。
“这件事情非亲近的人不可能知道,去调查他的发小,去套那对兄妹的话。”
顾流初猛转方向盘,开车回公司。
冰天雪地中,他的车在路上一个来回,便已落满雪花。
周凌不敢继续睡觉,也匆匆穿上外套从家里过来。
两小时后,一切的最开始——那只笔记本,到了顾流初的手里。
除了那只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外,还有其他一堆学习资料、笔记本,也全都被人送了过来。
顾流初从未亲自看过季醇的笔记本,毕竟一开始,他对于季醇的心思无比厌恶。从小到大,他厌恶别人盯着他的脸看,更厌恶别人因觊觎他家族的财产而靠近他。最开始的时候,他理所当然地以为少年也是那一类人。
所以当时,所有关于季醇的资料都经过下属的整理,变成拷贝后的文件,才呈交到了他面前。而他只翻了几页,便不忍直视地合上了。
此时此刻,他才将“原本”拿在手里。
他翻开,一页页地翻过,又对比了一些季醇别的笔记本。
他面色很快变得难看起来。
“字迹不一样,这就是你派去调查的人的水平?”
周凌吃了一惊,赶紧走过来接过两个笔记本进行对比。
黑色笔记本最后几页贴了顾流初的照片,写了一些梦男日记,前面则全是大学里的数学公式、编程代码、运算程序,完全没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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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字母、运算符号,与文字不一样,乍一看,谁也不会想到竟然来自于两个人的手。
旁边另外几个笔记本显然是季醇其他的笔记本,或许是字不好看,少年很少写文字,上面也全是鬼画符一般的数字。
不过逐页翻,中间还是能翻到一些文字。
仔细对比,便能发现和黑色笔记本最后几页的文字截然不同。一个狂放,一个娟秀。
当时季醇的作文是从他学校的档案里拷贝过来的,由于是寒假作业,用的是邮件发给老师,也并非手写字。
所以,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个端倪。
周凌脑子都是嗡的:“这怎么回事?”
后面的日记不是季醇写的,那是谁写的?真是见了鬼了。
顾流初面色铁青:“你问我我问谁?”
因为有了这个笔记本,他才先入为主地以为季醇暗恋他。
后面季醇做的一切,他才误认为季醇别有用心。
但倘若,季醇当时高三家里出了事,毕业后无处可去,将所有的旧书旧资料旧本子一股脑放在了季青山家,大学后忙于打工无心在意细节,为了节约钱没有买文具,只是从一堆旧书里找了几个还没用完、还能凑合用的笔记本呢。
换句话说,这只笔记本可能是他高中某个认识的人的,因缘巧合之下混进了他的书包里——甚至笔记本的主人季醇可能都不认识,而仅仅只是某一天他在图书馆收拾书本,拿错了而已。
顾流初越想越血气上涌:“不管用什么办法,查到日记的主人是谁。”
如果是季醇不认识的人的话,无异于大海捞针,当年季醇在读的学校师生少说也有几千人。
“先从他关系近的人身边查起。”
本以为这桩事查起来会非常困难,毕竟是过去的事。
然而没想到,派出去的其中一拨人,很快便查到了一个女人。
季醇高一时,她高三。
季醇与她谈过一段很短的恋爱。
不久前,她回国后在s市工作,刚好进了郑总的公司,从业务员开始干起。
顾流初很快明白过来,当时在从城中村回市中心的车上,季醇所说的“白月光”是谁。
不是他。
下午两点,去季醇学校附近洗衣店的下属把电话打了回来,说老板告诉他那一天少年送过去的衣服胸口上有一块很大的污渍。
办公室内分明开了暖气,周凌却觉得越来越冷,像是在寒窖里一般。
他简直不敢去看顾流初的脸色。
他匆匆对顾流初道:“那个女生那里,我亲自去一趟。”
这一次,要是他的下属再出问题,他也别活了。
周
凌开车过去,女生知道他是赵总上头的人,什么都没多问,便跟着他进了单独的茶水间。
周凌把手机通话开着,放在桌边,问:“介意吗?”
“不介意。”女生道。
她以为周凌是替顾家的谁来问顾逸止相关的事的。
顾逸止去世三年,他的家人因为思念,去挖掘一切和他哪怕只有丁点儿关系的事情,也是很正常的。
“我高中的时候确实暗恋隔壁学校的学长,你要问我什么原因,我确实回答不上来,当时大半个学校的人都暗恋他。不过我们学校可能就只有我和他稍微有点交集。”女生握住面前的一次性杯子,用几分怀念的语气道。
半个学校的人都暗恋顾流初?
周凌挠了挠鼻子。
不可能吧。
倒不是说顾流初不值得被人暗恋,只是作为顾家的亲信他知道,当时顾流初极少去学校,可能一两个月都不在学校露面,那会儿顾流初的病情不太稳定,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请家庭教师。
周凌问:“你指的交集是?”
女生道:“我有一次请朋友吃饭,忘了带钱包,在那家店非常窘迫,他替我结了账。”
“怎么说呢,你知道他很有人气,家里有钱,我几个朋友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或许是虚荣心吧,我那会儿觉得非常罗曼蒂克。”女生怅惘地说:“现在回想起来,是那时候太中二了。”
“之后我便经常去他们学校门口,试图偶遇。”
少女时期做的事情无非只有这些,写日记,拍照片,打印下来贴在日记本里。
顾流初皱眉。
他记忆里完全没有这桩事。
他不是一个会对陌生人施加善意的人。
周凌听着也有点奇怪。帮别人结账,这事儿不像是顾流初会做的,反而像是他哥哥会做的。
毕竟年少时期的顾流初对所有人竖起身上的刺,高傲、不可一世、冷漠又孤僻。倒是顾逸止非常在意别人对他的看法,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温柔的三好学生。
果不其然,女生接着道:“但很快我发现我弄错了人。一开始我以为他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弟弟,后来才知道是哥哥,我暗恋的人是顾逸止。”
周凌:“……”
“日记本也写错了,我就换了一本重新写。”
“那个本子呢?”周凌追问。
女生愣了下,虽然不知道对方在意这个干什么,但还是答道:“有一次期末之前在图书馆熬夜复习的时候,我的书本和我那会儿的小男友的书本混在了一起,过了一两个月我才发现那个本子不见了。估计是落他书包里了,但当时已经分手了,很尴尬,我就没去要回来。”
说完,女生试图把话题绕回顾逸止身上。
“新闻上说他身故了,我不太相信,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
对方来找她问顾逸止的事情,然而自从高中之后,她又哪里有机会见到顾逸止。
她踌躇了下,双手按在膝盖上,忍不住问周凌:“我总觉得那场车祸不是单纯的事故,新闻上连车祸原因都没放出来,会不会另有死因?”
比如继承之战什么的。
周凌:“……”
女人,你这样很危险,当着顾流初的面diss他。
那头,顾流初不想再听下去,挂掉了手机。
外头雪下得越来越大了,天压下来,办公室内黑沉沉的,他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让人难以呼吸。
顾流初坐在黑暗里,抓着桌板,修长指骨泛白,嘴唇失去了血色。
他早该察觉的。
又或者是,他早已有所察觉,只是潜意识害怕知道真相罢了。
这些天以来,奇怪的地方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有的时候觉得季醇像一团火,离他很近,热情快要将他灼烧。有的时候又觉得季醇像一块木头,离他很远,无意中的冷漠也快要将他冻伤。
为什么觉得他的喜欢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季醇却仍然没有任何动作,甚至隐隐约约有了逃的迹象。
为什么季醇没在手机里存他的照片。
为什么分明同床共枕,却只有他一个人生出了欲念。
为什么觉得季醇忽冷忽热。
……
一切的答案原来都是,季醇根本不喜欢他。
季醇没喜欢过他。
没有一分一秒喜欢过他。
那些只不过是讨好上司的行为罢了。
盯着他看,是因为记不清他的脸。
甚至,季醇喜欢的还是女人。
那他这些天的行为落在对方眼中又算什么。
对于一个只是把他当难搞定的上司、极有可能厌恶男人、不知道到底是记不清他的脸还是不想认真记住他的人来说,他的一挑子热算什么。
男同性恋的恶心掰弯行为吗?
去查监控的另一拨人也传回来了结果,将一小段传到了顾流初面前的电脑里。
顾流初看见季醇抱着一只棕色的羊驼,冲进电梯里。
他脸色彻底变了。
*
季醇吃完饭,司机又把他送回学校去上课。
一下午顾流初都没有联络他。
怎么说呢,微微有点儿不适应,他还以为金主爸爸一下飞机第一件事就是找自己呢。
可能是之前顾流初对他太好,给他造成了顾流初非常喜欢他的想法。
不过这很正常,豪门继承人当然是以公司的事为主,怎么可能天天恋爱脑。
而且他不是已经让周凌告诉自己有事要处理吗?
季醇不知道他在处理什么事,上课的时候掏出手机看了好几次,没有发消息去打扰他。
反正晚上就能见到了。
季醇拨弄着放在口袋里的小小圣诞树,走之前他特地问了侍应生能不能带走,既然顾流初没来吃饭,他就带点装饰品回去
,让金主爸爸感受一下今天这家餐厅的氛围。
侍应生有点诧异,还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话:“当然可以,这里的一切都是您的。”
季醇很高兴,想着晚上回去就挂在玄关。
季醇去完医院,差不多晚上九点多到家。
将指纹贴在门把手上,推门进去,他便发现哪里有些不同寻常。
家里地暖没打开,冷得要命。
他匆匆打开玄关最暗的那盏的灯,然后又把地暖打开了。
再等他转过头去,一道熟悉的人影穿着浴袍,独自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
好像从头到尾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一般。
季醇吓了一跳:“你在家啊。”
在家也不出声,每次都把他吓一跳,金主爸爸这是什么癖好。
顾流初抬起漆黑眼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季醇下半句顿时留在了嘴里,有些发怔。
今晚的顾流初有些不同寻常,他坐在阴影里,面上全无表情,一双眼睛如墨玉漆黑,虽然和三个多月前相比,眼睑下方已经没了休息不好的青黛色,但神态看起来却比三个月前更冰冷。
不,也不能说冷,只是让人感觉极为陌生。
季醇很快发现这是因为什么。
顾流初正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目光看向自己。
他的过往、他的世界,二十几年里从来让人无法融入,而此刻那道全心全意为季醇打开的门,好像又关上了。
“怎,怎么了?”季醇把书包卸下来,慢吞吞地脱鞋,下意识地有点心虚。
——因为他和乔俞去游乐场玩了?
顾流初没说话,片刻后,道:“过来吧。”
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季醇有点怂地顶着书包过去。
“放心,我以后不会质问你和你发小的事了。”顾流初的语气像是有几分自嘲。
沉默半晌,他唇色有几分苍白,道:“我在你学校和医院之间给你置办了一处房产,比这里稍微小点儿,那边没有太大的楼盘。你明天开始就搬过去吧。”
季醇从书包后探出脑袋,呆滞地看他一眼。
给他买了套房?
“当初答应你的五千万明早到账,银行需要一点时间。除此之外,以后遇到什么困难,你都可以找周凌。”
钱到账了,明明应该很开心,但此刻季醇脑子里却是混沌一片。
他没明白:“什么意思?”
顾流初没有回答。
他表情说不上来冷漠,也说不上来恼怒,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他视线缓缓从季醇脸上移开,看向茶几。
季醇这才注意到茶几上还有一份雪白的文件。
“签了它。”顾流初起身:“明天一早我送你离开。”
他回了房间。
季醇又走近几步,这才看清楚茶几上的文件。
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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