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短促有力的答案来得太快,跟他带着好奇与试探的尾音重叠在一起,以至于郁白差点没反应过来。
又是像在之前的每一次循环里那样,毫不犹豫的答应。
或许是那一次次色彩斑斓的并肩冒险,仗着能重启所以肆意妄为的勇敢,还有日复一日的循环时光,渐渐模糊了郁白对于非人类的认知。
他下意识以为,谢无昉对待所有人类,应该都是这样包容、听从,甚至是关怀的态度。
直到这一刻,郁白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并不是这样。
他们是截然不同的种族,生活在不同的世界乃至维度,拥有不同的文化和语言,彼此之间的区别可能比蚂蚁和龙还要大。
他尚不知道谢无昉来自哪里,拥有什么样的过去,但渐渐可以确定,对方其实只是在静默地观察和尝试融入人类而已,却从没有表露出对这个族群的在意。
一个稍稍走神就能让浩瀚天空变成镜面湖泊的恐怖存在,怎么可能会真的在乎每一个比他渺小孱弱那么多的人类。
人会在乎水中的蜉蝣正游向何方吗?
郁白忍不住想起了在他的视角里,第一次遇见谢无昉那天。
站在轿厢角落里黑发蓝眸的男人,始终没有理会那个管他叫老外、主动跟他聊天的五金店王师傅。
当电梯急坠,王师傅一屁股跌坐在地,惊慌失措的时候,他记得谢无昉似乎都没有多看一眼。
从始至终,对方唯一在意的,好像只是王师傅伸手挡门的动作与电梯里写明的规则有悖。
……哦,还有他。
郁白误打误撞地说到也许谢无昉不需要吃东西,后者便朝他望过来。
后来还主动问他,能不能从楼梯间去十二层。
在谢无昉那里,他好像是特别的。
是因为前一天的下午,他孤零零在厨房里一边假装做饭一边打电话的那一幕,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吗?
无论如何,希望不是因为他用手机搜索东西未果后愤而辱骂手机笨的样子,让非人类难以忘怀。
……不想给人类丢脸。
郁白这样想着,还没来得及思考该怎么回应刚认真答应了他请求的谢无昉,另一道充满诧异的声音便横插进来。
“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解释自己没疯的严璟,还是决定向场外紧急求助,毕竟小白比自己聪明得多。
结果他刚走过来,就听到两人的对话。
严璟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是过来干嘛的,好奇地问:“你怎么突然想学围棋了?”
“什么?”郁白呆了呆,“不是,我那只是——”
只是个假设而已!
他没能说完,因为跟着儿子过来的严爸爸严妈妈,闻言也面露惊诧:“真的吗?小白你要学围棋啊!”
两人忽然没空关心间歇性失去大脑的亲儿子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
来。
严爸爸说:“围棋?围棋好哇!是个不错的兴趣爱好啊,既能修身养性,又能结交新朋友,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哦,棋友!”
严妈妈说:“我还是第一次听小白说想要发展新的爱好呢!对了,这是你新认识的朋友吗?小璟你刚才是不是喊人家了,你也认识呀?”
严璟则说:“认识啊,是住在小白家隔壁的非……咳、隔壁的谢哥!”
仍然有点怵谢无昉的严璟小心翼翼地往爸妈那里退了一步,继续困惑地问郁白:“不过,你为什么要学围棋啊?我从来没听你说过想学什么东西。”
郁白想,可能是因为他之前一直致力于当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坚持修改说不定哪天就会用到的遗书,目前已经更新到了第十四版。
至于他为什么要学围棋?
……他没有想学!那只是个特供给非人类的假设性提问!
他想起数学也会头痛,怎么可能会想学需要不停动脑的围棋啊!!
“不是,我没有,我一点也不——”
郁白说着,目光却不慎掠过身旁的谢无昉。
男人依然安静地注视着他,随着他不假思索的否认,灰蓝的眼眸里似乎将要浮现出微茫的疑惑。
毫不犹豫的那一声愿意仿佛仍回荡在黄昏的晚风里。
算了。
郁白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熟练地放弃了挣扎:“对,我想学围棋。”
这都是为了人类!
严家三口:“哇!”
郁白推了推架在鼻梁上毫无作用的平光眼镜,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努力找理由:“因为最近认识了两个在公园下棋的老人,在他们的影响下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严璟恍然大悟,脱口而出道:“哦!没想到袁叔叔还有这个作用啊。”
严爸爸就问:“袁叔叔?是棋友吗?”
严妈妈笑起来:“小白搬家以后好像认识了很多新朋友,真好啊。”
“对了,我差点忘了!”她转而看向谢无昉,热情地要上来拉他,“快进家里来坐呀,小白就像我儿子一样的,千万别客气,我给你拿拖鞋。”
在她的手即将碰到谢无昉冰冷皮肤的前一秒,心中警铃大作的郁白及时地拦住了她:“不用了阿姨,我们还有事,马上就要走!”
突然被抱了个满怀的严妈妈一脸吃惊:“什么?……咦!”
郁白也是身体本能动作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突然拍开严妈妈的手很不礼貌,抢先拉住她的手又很奇怪。
情急之下,他竟然直接拥抱了严妈妈。
……
可能是因为在循环里肆无忌惮地拥抱了陈医生太多次,一不小心养成了习惯。
毕竟她们都很像妈妈。
在严家三口人整整齐齐的惊讶目光中,郁白绝望地发现他又要解释了。
“那个……”他缓缓松开手,望着
比自己矮许多的严妈妈,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下午的时候,天空不是变得很奇怪嘛,我还以为要世界末日了。”
“所以刚才突然觉得,再见到你特别好。”
郁白匆匆说完,没好意思去看严妈妈的表情,忙不迭地以眼神示意严璟走人,顺便拉上谢无昉:“……好了我们真的要走了,叔叔阿姨再见!”
“去吧去吧!”怔在原地的严妈妈反射性问,“但你要去哪儿呀?”
匆忙离开的背影微微一顿,略显羞恼的清澈声音随着风飘回来:“去学围棋!”
严妈妈就扑哧笑了。
她想了一会儿,语气雀跃地对身边的丈夫说:“小白第一次主动抱我哎!”
“是啊,我也很意外。”
“他还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想到我了。”严妈妈喜滋滋地说,“但是他没抱你,只说见到我特别好,嘿嘿。”
“……”严爸爸沉默了一下,转移话题道,“说起来,这两个孩子今天都有点奇——”
严妈妈当即瞪他一眼:“你要说奇怪是不是?我觉得是奇迹才对!”
“哪有!我是想说,”严爸爸连忙改口,急中生智道,“奇、奇遇。”
“他们两个就好像有了什么奇遇一样。”
晚风喧嚣,天边沉落的黄昏将夏日浸成了夜。
出租车在道路上飞驰,司机格外专注地紧盯前方开着车,目不斜视。
可能因为副驾驶座上的肌肉男看起来很不好惹的样子。
肌肉男扭头看向后座:“小白,我们现在去哪里?去找袁叔叔吗?”
后座左侧的棕发青年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倒在座椅靠背上叹了口气:“我好累,等会儿再跟你说。”
从进入这个时空算起,才过了两个小时,他怎么会过得这么精彩纷呈,跌宕起伏。
而且好像全是他自己无意中给自己挖的坑。
严璟就听话地把头扭回去:“哦。”
同一时间,身边原本垂眸看着手机屏幕的男人,抬头向郁白望过来,问道:“你很累吗?”
闻言,郁白下意识坐直了一点:“没有,只是心累……算了,不用管。”
非人类肯定理解不了什么叫心累。
他留意到谢无昉正拿着手机看,随口道:“你在看什么?”
对方腕骨微动,握在掌心的手机很快移向他。
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夹杂着许多生涩难懂、让人眼晕的专有名词。
原来是在看围棋高阶教程。
……
啊,他突然觉得更累了。
果然是自己给自己挖坑。
郁白好不容易坐直一点的姿势又忧郁地瘫了下去。
谢无昉对他的心理活动浑然不知,认真地说:“我已经理解了规则,只要实战几次,应该就能学会围棋了。”
不用几次,一次足矣。
他之前已经见识过非人类惊人的学习能力。
郁白气若游丝地表扬他:“嗯,你很厉害。”
“然后就可以教你。”谢无昉说着,敏锐地意识到他的语气不对,“……你不高兴吗?”
“没有,这叫喜极而泣。”郁白言不由衷地说,“我是太高兴了,因为我特别想学围棋。”
才怪。
他只是不想在非人类面前出尔反尔,让对方觉得人类说话像放屁。
都是为了人类!
不过。
郁白的视线掠过身边人握在手机边缘的修长指节,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个定格在循环里的夏日午后。
光影斑斓浮动的树荫下,许多路人屏息凝神的注视里,光泽温润的黑色云子停在清瘦有力的指尖,将要落下。
其实他觉得谢无昉下棋很好看,尤其是执棋落子的一刹那,漆黑的云子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所以那天,明明对围棋一知半解的郁白,也格外专注地看完了一整局复杂难懂的棋。
漫漫人群中,唯有他知道,这家伙的指尖比温凉的棋子更加冰冷。
而以后他可能要经常见到这一幕了。
往好处想,挺养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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