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滔滔,一艘宝船乘江而上。
暮春的风吹绿了两岸的青山,吹老了褶皱的江水,河山壮丽,却难入游子眼底。
甲板上,一身月白襕衫的少年举目远望,但见水天相接,奔流的江水似永无尽头。
他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不远眺。只恨身无双翼,不能一日间越过千山万水。
终百般焦虑只能化作一叹:
“归乡路漫漫啊……”
这,一名得憨厚壮实的少年也来到了甲板:“公子,马和骡子都安顿好了。”
且说那一日收到堂兄书信,谢拾就立刻收拾行囊,连与新结识的一众友人亲自道别都来不及,只能托钱致徽代为转达,而后带着一人一马一骡匆匆出发,水陆并行,走快的捷径。
如今这是后一段水路。
旁的还好,青骊这匹老马不知是长久习惯走陆路还是赶路太急太累,上了船之后一直都是蔫哒哒的样子,教二人一番费心。
谢拾忧心家中景况,难免对坐骑疏忽一二,于是重任大都落到了石头的肩膀上。
这两日他也算是颇为操劳。
“受累了。石头你也休息去吧。”谢拾拍拍他肩膀,“我一个人在外面吹吹风。”
“哎!”石头应了一声,走之前却是不忘道,“江风寒凉,公子,你小心着些。”
想说注意别染了风寒,突想到此番匆匆回归泊阳的原因,饶是平日里不怎聪明的他都难得情商上线,闭口不再言语。
谢拾如何不知他未尽之言?
“风寒……”
这个在仙境之中无关紧要的小小疾病,在大齐却不知夺走多少人的性命。纵是正当壮年的男子都有能因此一命呜呼,更何况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
堂兄的字迹犹在眼前再现。
[年节方过,收到二弟书信,一家人俱展欢颜。哪知一场春雨过后,天气骤寒,祖父起夜不慎着凉,染了风寒,第二日就卧床不起,喝了药也不见多少好转……我夫妻二人自知事不足,特意请来郑师坐诊,依旧不治,这一难能否挺过实难预料……祖父不许我将此事写在信中,误了二弟游学,我私心想着二弟定不愿如此,故而违逆祖父心意,尽数相告。世间诸事错过再难弥补,盼二弟早做决断。]
江风扑面,裹挟潮湿的水气。
“是啊,有些事错过再难弥补。”
谢拾将看了又看的书信重新收回袖中,朦胧水雾中,眼前似浮现出一张苍老面孔。
候起,昔日能将孙子举在肩头看傩戏的男人已是满头华发,步履渐渐蹒跚?
少年人青春正好,迫不及待走向广阔天地,却没发觉被岁月染遍的老人已经走不动了。他未想过相伴的光已这般少。
谢拾眨走水雾,抬眼远望。
“爷爷,一定要等我啊……”
江水滔滔,惊涛拍岸。
昔日自诩神仙转世却在成长中渐渐意识到
世间无神的少年,此刻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满天神佛祈祷个遍。
浩荡的江风仿佛化作信,携带他的思念与祝福,一路向西。
日夜期盼中,宝船终于靠岸。
脚踏实地的青骊恢复了精神。
马鞭扬起,两骑绝尘而去。
与此同,二桥村东。
春风穿院而过,挤满了人的屋子里,昏睡多日的老人突醒转过来,睁开了一双浑浊的眼睛,他喃喃着:“拾哥……”
老徐氏第一个握住了老伴的手:“拾哥在路上,拾哥马上就回来看你了。”
床上的谢大有一改往日病态,容光焕发。望见这一幕的一大家子却呜咽了起来。
“我、我梦见了拾哥……”谢大有却只是,他浑浊的目光发亮,“他穿着大红色的状元袍子,骑在高头大马上,好威风,好出息,跟戏文里唱的一般……定是文曲星显灵,教我提前知晓后事。”
他喃喃念着:“真好,真好。”
回顾这一,年轻逃难异乡,老来已是四世同堂,出息的孙子还挣回来一块举人牌坊,泥腿子一跃而成耕读人家……前面几十年吃过苦,老来却是享尽了福。唯一惜的是,没有机会看到曾孙出世了。
谢大有脸上露出一抹满足的。
“我走了,往后你们好好过……”
眼看他眼中的光亮就要淡下去。
“——老头子!”
老徐氏死死抓住他的手,边哭边骂:“老头子!你也忒没出息,梦里看一眼就满足了。你就不想亲眼看到拾哥中状元?”
不知不觉,老两口·交握的手已是湿润。
“好日子还在后头,还在后头啊!”
“你个老头子,就不是享福的命!”
骂着骂着,她放声大哭。
“呜……”
风声穿堂而过。
满屋子的哭声被风声吹出老远。
·
马蹄声踏碎了风声。
也踏碎了二桥村清晨的宁静。
冉冉升起的朝阳中,一匹毛色青黑发亮的骏马如旋风般奔行在村道上,马背上的少年风姿不俗,却仪容不整、面色憔悴。
路过的乡邻都朝他投来惊讶的目光。而大部分人眼中,仿佛还深埋着一份怜悯。
“谢家的解元郎回来了?”
“诶,只惜了老谢头……”
“嗐!老头子我要是也能活到他这个年纪,孙又孝顺有出息,一辈子值咯!”
只言片语随风飘入耳侧,谢拾心头不祥的预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双腿一夹马腹。
“青骊,快些,再快些!”
一道青黑色的闪电在谢家口停了下来,奔波一路的青骊朝天喷了一口响鼻。
“吁——”
骑着大青骡子的石头追之不及。终于赶上,却见翻身下马的少年停在了院口。
谢拾仰着头,一动不动地望着院口挂着的两盏白灯
笼,整个人好似瞬间丢了魂。
……还是没能赶上吗?
一切发得太快了??[,太突了。
直到此,谢拾依旧不敢相信。
这是真的吗?还是说只是个虚假的梦?
虚掩的院并未落锁,他却迟迟不敢上前推开,双脚仿佛了根一般立在原地。
“吱呀——”
下一刻,虚掩的院被人里拉开。
四目相对,神情萎靡的老徐氏双眼蓦一亮:“拾哥,你回来了!”
亮过后又是黯,老徐氏上前一把搂住呆若木鸡的孙子,忍不住捶打在他背上。嗓音嘶哑发颤:“——你怎才回来啊!”
“是啊,我怎才回来啊?”
直到此,失了魂一样呆立的少年才回过神来,他喃喃自语。
他听见怀中奶奶竭力平静的声音:
“你爷爷……他走了。”
……
接下来发的一切,在浑浑噩噩的谢拾眼中仿佛都蒙上了一层极度不真实的滤镜。
他几乎以为又是胖狸猫捏出来的梦。
雪白的灵堂,漆黑的棺木。
以及躺在棺中仿佛随都会醒来的老人。
谢拾跌跌撞撞跪到他面前。
直到此,与之相关的许许多多回忆,突便以碎片般的形式不断浮现出来。
“草编蚱蜢、草编蜻蜓、草编兔子……”低垂着头的谢拾突喃喃开口道,“小候,爷爷爱给我编这些小玩意。我每次带去学堂,师兄他们都羡慕得紧呢。”
……此以后,再也没有了。
很多人很多事,拥有不以为珍贵,直到失去之后,才发现有永久缺失了。
谢拾心头涌起难言的怅。
·
下葬的日子是找白云观玄真老道算的。尽管谢拾的卜算水平未必比他差,不说他连日来失魂落魄,一家子也更相信白云观。
丧仪古已有之,葬前的招魂、沐浴、饭含、大小敛、哭丧停尸,列送葬、下棺等,乃至葬后服丧之礼,都有一整套上至天子下及庶人的礼仪。而实际活中,庶民百姓却很难做到严格按照礼仪来。
先说下葬,很多人家下葬之能有一口薄棺就不错了。葬后服丧之礼更是为难,计都无着落谁又能浪费大把间服丧?
故而底层百姓的丧葬往往一切简。毕竟逝者已经逝去,者却要继续活。
放在十年前,谢家亦只能如此。如今谢家已是殷实之家,身既有条件,三兄弟自是尽己所能,只为办好父亲的身后事。
谢家是逃难而来,地并无同宗亲眷。但在泊阳扎根几十年,只凭三兄弟娶亲结下的姻亲关系,便有了七七八八一堆亲戚。
况且自谢拾一路崛起,与谢家套近乎的人家多了去了,送礼吊唁者不在少数。
谢拾并非长子长孙,上面又有父亲叔伯健在,需要他出力的候并不多。只有遇上他这边的关系网,比如前来吊唁的师兄和同窗好友,才会轮到谢拾出面。
出殡前一日下了一场小雨。
次日天光晴明,凉风习习。
随着棺木下葬,谢大有平凡的一就此宣告终结。谢拾在新建的坟丘前站了许久。
[……宿主,该回去了。]
胖狸猫有些担心,开口提醒道。
“没事,我和爷爷再说会话。”谢家又不是那等事事遵守礼仪的大户人家,谢拾想在这待多久就待多久,他低声道,“出去游学一年的经历,此前只是在信中提到过寥寥数笔,还没亲自同爷爷讲过呢。爷爷应该也很想知道我这一年的见闻吧?”
他走到哪里游记就写到哪里,来准备回来后与家人分享的,惜爷爷没机会了。
微风拂过,草波荡漾。
少年的声音在墓前徐徐荡开。
日暮分,他才回村。
远远的就见一匹毛发青黑发亮的骏马在自家院口百无聊赖地啃草。谢拾终于意识到浑浑噩噩的这些日子究竟忽略了。
他哭不得地伸手抚上额头。
“忘了将青骊送归何训导!”!
嬴天尘向你推荐他的其他作品:
希望你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