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八月初十傍晚。
首场考罢,考生将试卷交至受卷所,受卷官一手接卷、一手发放照出签,考生凭照签到龙门接受检查过后才能离开贡院。*
至此,在贡院中苦熬两夜的他们总算能回去好好修整一夜,而考官的工作则刚刚开始。
受卷所收取士子的墨卷后,将之统一移交到弥封所,由弥封官指挥人手将墨卷上的考生姓名籍贯等私密信息统统折叠,用空白纸张弥封,并印上红号,此谓之糊名。
糊名完毕,弥封所又在监临官的监视下将所有墨卷移送至誊录所,由誊录书手用朱笔将墨卷内容——包括错别字在内——皆原模原样誊抄一遍,抄录的试卷被称之为朱卷。
待得誊抄完毕,便将墨卷与朱卷一齐送至对读所,由对读所对墨卷与朱卷逐一核对,确保誊录无误。
至此,外帘四所便可功成身退。
经过外帘四所的不断“接力”,最终所有朱卷与墨卷都来到外收掌所,墨卷由外收掌官封存保管,朱卷则被送入内帘各房。
此时已是八月十二日凌晨。
贡院早已迎来考生的再度莅临。
考生在号舍中奋笔疾书,为乡试第二场而奋战时,帘内的考官亦迎来数千份亟待批阅的朱卷。
至公堂内,乡试总裁即主考官方汝辉将副考官与一众同考官召集一堂,再度重申为国选才之公平公正,便将一箱箱朱卷依照考生所治本经分发到各房。其中,《春秋》、《礼记》卷被分到一、二房,《易》、《诗》、《书》二经卷则被分到了二、四、五房。*
各房房官皆是进士出身,而房中召来的阅卷官大都是府学、州学、县学的训导或教谕,却并非湖广本省教职人员,而是来自外省。
如襄平府学的戴府教与数位训导便被隔壁一省征调而去,充任乡试同考官。
……
负责批阅《易》经卷的第二房。
领着近千份朱卷回到房中,数名来自不同州县的阅卷官不及多言,埋头苦读起来。时间紧张,这还只是第一场的试卷而已。
房中一时唯余哗哗翻页声。
时不时有人大摇其头,将手中一叠七篇试卷投入落卷堆中,紧接着便翻阅下一份。
若是遇上不错的文章,则由阅卷官先交给房官过目,房官亦以为佳,则用蓝笔在朱卷上圈圈点点,写下推荐批语,而后呈送给主副考官二人,最终由主考一言而决。
“噫——”
一众埋头阅卷的考官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下意识的惊“咦”,声音虽小,在唯有阅卷与批卷之声的房中却尤为引人注意。
众人循声看去,发现竟是省城直辖府学中一位姓吴的训导,此人作为积年老举人,治《易》功底深厚,性情向来稳重,又有数次乡试阅卷经验,何以今日如此失态?
吴训导却顾不得四周异样的眼光。
他豁然起身,捧着手中朱卷来回踱步,神色激动:“湖广
又出一治《易》大家矣!”
这吴训导虽只有举人功名,论治《易》功底,许多进士犹不及他,且向来眼高于顶,便是他所执教的府学生员都不曾有一人入他眼中,不想竟日竟对一份试卷青眼有加。
什么锦绣文章,竟得吴兄如此盛赞?”
见他这般作态,众人纷纷被勾起了兴趣,一个个都忍不住凑了过去。哪知看过之后,众人之激动却较吴训导有增无减。
——这当真只是考生的试卷吗?若非身处贡院,他们几乎以为看到的是大家之作。
满房治《易》的考官中,不乏潜心研学二十年者,读完这份试卷,竟然受益匪浅!
此时此刻,他们似乎已不再是阅卷的考官,反而都成了聆听老夫子教诲的学生。
大受震撼的众人思来想去唯有四个字能形容这份试卷带来的冲击——匪夷所思!
不多时,这份写有数道荐语的朱卷便出现在第二房房官的案上,醒目的蓝色批语极尽褒扬之词,令房考官愕然不已。然而,待他读完七篇文章,疑问便一扫而空。
他毫不犹豫在试卷上盖了个大大的“荐”章,提笔道:“古厚清浑,名理皆造其巅,胸中别有杼轴,遂为不朽之文!”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当为经魁!”
批罢,房官与一众阅卷官情不自禁笑了起来:“今科湖广解元,必由本房而出!”
……
至公堂里,乡试总裁方汝辉正在批阅由各方推荐而来的朱卷,能出现在他面前的朱卷都已经过房官与副主考几重筛选,卷面上有多名考官荐语,故而质量皆有保证。
随着批阅朱卷渐多,方汝辉逐渐审美疲劳,后面的二篇经义好歹各有不同,前面的四篇书义,看得多了只感觉千篇一律。
又一份朱卷出现在面前,方汝辉例行看了一眼,只见卷面之上写有同考官与副主考的数道荐语,第四房(《诗经》)的房官更是不吝盛赞,称其为“才气纵横之作”。
方汝辉瞬间来了兴趣。
他从头读到尾,只觉关在贡院的闷气消散一空,整个人如饮甘霖,竟是神清气爽。
“往年乡试解元的文章不过如此!”一旁的副主考对此份朱卷亦是尤为欣赏,他不加掩饰地称赞道,“此前所阅诸多佳作,皆逊色一筹,秋闱魁首看来便是此人。”
说话间,他翻开又一份朱卷,来自第二房(《易》)房官的荐语顿时映入他眼帘。
方汝辉面上不曾表态,心中亦默默赞同。凭他的经验自然能看出这份朱卷的作者学识之高在生员中已是少有人及,只要后两场发挥不失利,解元之位自然稳稳拿下。
不过,现在断言终究为时过早,谁也不知是否会出现意外,况且身为考官应当谨言慎行,否则万一被捕风捉影就大为不妙。
方汝辉正要提点副主考一句,却见后者像是突然从文章中回过神来,喃喃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本官武断了……”
他提起墨笔,便在蓝色的荐语下刷
刷写起来,写罢,又将朱卷恭送至方汝辉面前:“总裁大人,此为《易》房所荐经魁——”
方汝辉接过,首先看到的就是副主考的墨笔批语:“书义冠绝一时,经义更是无伦!有欧阳氏之宕逸,韩昌黎之雄肆!”
他心中吃了一惊,目光牢牢落在朱卷上,从头到尾看完,整个人似出了一身大汗。
昔日的吴中才子之首、今日的文坛宗师方汝辉骤然生出几分“一代新人胜旧人”的感慨,他笑叹道:“湖广果然钟灵毓秀,藏龙卧虎,莫非造化尽为之所夺耶?”
……
不多时,所有朱卷批改完毕,各房皆将自认最优秀的文章荐了上来,以为经魁。本以为总裁方汝辉就要排定乡试名次,哪知他却摆手道:“不急,二场考罢再定。”
从前都是只重首场,基本上首场考完乡试录取名单就出来了。然而此番有朝廷明令,方汝辉亦下定决心纠正从前的潜规则。
他说到做到,后两场直接将各房朱卷互换。即《易》房士子第二场、第二场的朱卷交由别房考官批阅——虽然糊名,可同一考生二场的朱卷编号是相同的。若是交由同一考官批改,很难不发生只凭首场论高低之事。
虽则如此,经义所占的分量依旧不轻。在如今二场并重的原则下,考生二场俱优者可排名前列,首场尚可而后两场颇佳者亦可中试,而首场太差的依旧是直接落榜。
不出所料,首场排名前列的生员,后两场公文与策论做得都不差;倒是有首场可排在中上的生员因着后两场发挥不佳被首场发挥一般而后两场发挥出色的生员反超。
无论如何,这都不影响五经魁排名,至于五经魁中谁为魁首?从主考官到同考官,所有人难得如此意见一致:“当为丙午号!”
取出一众朱卷,总裁方汝辉当众宣布:“——丙午号易经卷当为秋闱第一!”
紧接着,他依次念出上榜编号。
而负责保管墨卷的外收掌官立刻命人根据编号找到对应的墨卷,拆开糊名的弥封。
一个又一个象征着荣耀的名字被乡试总裁方汝辉一笔一划写在即将贴出的桂榜上。
一众考官脸上皆挂满笑容。
不仅是为抡才大典顺利结束,又为大齐搜罗出一众英才而高兴,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自八月初七入住贡院以来,足足在其中被关了二十一日的他们终于能出去了!
方汝辉亦是难得喜形于色。
他手一挥:“放榜,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