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初八傍晚开始侯场,待得谢拾一路找到自己的号舍时,已是八月初九凌晨——这一日也是乡试首场开考的时间。
以至正堂为中心,南北为轴,贡院东西文场之后,数以千计的号舍宛若密布的蜂巢,将甬道旁狭长的地界分割成一格又一格。
放眼望去,只见“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一众考生在狭小的号舍中缩头缩脚,好不狼狈!
谢拾入了写有地字号的号舍中,头顶立时被一阵凉风拂过,只见屋顶赫然有一道弯月形的缺口,天光如流水汩汩而下,在由木板充当的桌案上映出一弯小小的月亮。
不得不说,此景颇为怡人。伴月答卷,倒也是一桩雅事。只可惜……写作“伴月答卷”,读作“屋顶漏风”,若是平常读书,谢拾或许还有体验一番的闲情雅致。
奈何此时不在他处,而是贡院,事关三年一度的乡试,行事当慎之又慎。且不说容易着凉,万一答卷途中下雨岂不是糟糕?
当然了,只要不是臭号便是万幸!谢拾相当心宽,不就是屋顶漏风吗?挡一挡就是了。
他起身拿出准备好的油布,将漏风的屋顶严严实实遮了起来,于是这一轮企图伴他答卷的“小月亮”被他冷酷无情地送走。
倒霉蛋何训导的会试失败经验早已为得意弟子趟出前车之鉴,谢拾岂敢疏忽大意?
铺完油布,谢拾又将宽不过三尺、深不过四尺的号舍好生收拾了一番。
秋日应试不易,不仅要预防风寒,还得预防蚊虫,他在宛如百宝箱一般的考篮中掏了掏,很快便掏出四五个小香囊,其中一包正是驱虫粉,谢拾将之均匀撒在号舍的地面上,又将剩下的香囊郑重收好。
这可是大哥大嫂特意为他准备的,效用远胜市面上常见的驱虫粉。
听说谢拾得在贡院里关几天,细心的郑芷云甚至分门别类为他准备了好几个效用不同的香囊,有一旦着凉即煮即喝的药粉,有分到臭号后点燃驱除异味的药草,甚至还有万一睡不着可以助眠的安眠香。
除了大哥大嫂准备的香囊药草,考篮里还有老徐氏婆媳几人特制的果脯,有出自谢记食卤的特制腌肉脯……零零总总的物事与文房四宝在考篮之中分门别类排开,丝毫不显得杂乱——与其说这是考篮,不如说是三层的考箱,一层是文房四宝,一层是各类吃食,最后一层则是种种杂物。这只精致的考箱是谢林亲手为儿子打造的。更不用说谢拾一身衣袜皆出自余氏之手。
此时此刻,尽管一家人身处两地,只看这一身行囊,无一不透着满满心意,看似孤身一人的他何尝不是与全家人并肩作战?
铺好文房四宝,整理好衣食用具,谢拾点燃号舍中的炭火,不多时,一身寒意便散了大半。从深夜折腾到现在也有两个时辰了,腹中饥饿的他用几枚从姚家别院带的点心填了填肚子,顿时只觉状态大好。
天色方明,考生已尽数入场,但听云板声响,擎牌而过的考官帖出了四道四书题,以及五经
各四题,合计二十道五经题。
依照《大齐会典》规定,乡试分为三场,首场考试内容是四书义三篇,经义四篇。
换而言之,考官所出的四道四书题,择其三而做即可。其中《论语》、《孟子》两道题为必做题,而《大学》、《中庸》二者择其一;至于二十道五经题,考生只需做所治本经的四道题即可。
至于说若是自认有能力也有闲暇,偏要将所有考题统统做了——虽无明文规定禁止,只是能否得中秋闱就得看主考官的想法了。若是被主考官视作不守规矩的狂士,岂不是到贡院里来白白遭了一回罪?
此等尝试显然大可不必!
谢拾看过考题,心中便有了数,他低头在草稿纸上将准备做的三道四书题与四道《易》经题抄下来。细心谨慎的他没有忘记先一步熄灭炭火,将火炉塞入座下,以免试卷不小心受损。
而后,他才开始认真作答。
首先是《论语》题——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
——杞国与宋国皆为春秋时的诸侯国,前者相传开国君主是夏禹后裔东楼公,而后者的开国之君为商纣王庶兄微子启,也就是说,两国分别是夏禹之后与商汤之后。
而文献,指的是典章与贤才。
此题涉及夏商二代之礼,世人皆知孔子推崇周礼,周之前还有夏与商,何以他推崇的却是周礼?这一段话说得很明白了:
答案很简单,文献不足,二代之礼不可考!就连其后裔杞、宋二国都难有足够的典章与贤才让孔子证实夏商二代之礼。即便孔子能说的头头是道,却没有足够的文献证据可考,又如何证明他所言可信?
至于无可考的二代之礼孔子为何能说得头头是道,盖因:“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即周礼来自夏商二代之礼,孔子因周礼而对二代之礼有所推断。
不过,根据孔颖达在后文的注解,宋国与杞国并非完全不存在夏商之礼,而是对其有一定程度的保存。只是“文献”不足,即二国的文章与贤才不足,在孔子看来,不能作为验证殷礼与夏礼的某种实证。
由此观之,孔子十分务实。
谢拾忍不住想道。
以孔子所在的时代,夏商二代之礼不可考,所能尊崇的唯有周礼。否则,总不能让孔子当个大预言家,推崇未来尚未出现的礼乐吧?相比之下,千百年后的许多读书人,开口三代之治,闭口复周礼,未免不合时宜。
——大概这就是死读书罢?
这却与此题无关,谢拾收回发散过远的念头,八股有八股的规矩,自然不能偏题。
“圣人叹二代之礼有可言而无可考也!”
谢拾向来不爱剑走偏锋,破题亦是正大堂皇。正破之后,他提笔续之——何言二代之礼无可考?盖因其后裔不曾存而续之!
紧接着便是一通直抒胸臆,夏商之圣人制礼以传
之后世,其后却湮灭而不得流传,上古之事亦不得考,后人岂能不有所慨叹?而今他观古人如此,待到千百年后,后世之人观今世之事,又作何想?
行云流水般写完第一篇四书义,谢拾舒展了一下身体,只觉得精神仍然振奋十足,便将目光落到第二道《孟子》题上——
【告子曰不得于言,无暴其气】
此题出自《孟子·公孙丑上》,完整的一节是孟子回答弟子公孙丑的话:【“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
——孟子教导弟子时提及告子的观点。告子以为“言语有失,不必在内心寻根究底;心有不安,不必妄动意气”,而孟子只认同后半句,最后总结应该“持其志,无暴其气”,即坚定其志而不妄动意气。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章讨论到后面便是后世广为流传的“我善养浩然之气”。
考官出题虽只截取了一段话首末两句,但参加乡试的生员别的不说,四书个个背得滚瓜烂熟,默出整节全文自难不倒他们。
而谢拾不仅四书背得滚瓜烂熟,这几年来,他几乎将四书能出的题都做遍了。只要是四书上的句子拎出来做题目,除非是稀奇古怪的截搭题,不然都是他做过的。
——卷王之力,恐怖如斯!
因此,几乎在看见考题的第一时间,谢拾脑海中已浮现出自己曾经做过的文章。只是他的进步向来一日千里,便是从前自己做的文章,在如今的他眼中亦不过耳耳。
嫌弃地摇摇头,谢拾只在心中润色一番,文采盎然、义理妙绝的升级版便出来了。
砚台中墨水略有不足,他一边构思一边研墨,墨研好时一篇锦绣文章已跃然于心。
于是,他提笔而落。
两篇文章作完,已近午时。
谢拾不急着继续作文,先将草稿收到一边,打开考篮中装有吃食的那一层,吃了一枚炊饼、几块桂花糕,并几片肉脯,一顿午饭美美用完,他又捻起几枚老徐氏特制的果脯扔进嘴里,权当饭后小食。
吃饱喝足,难免开始犯困。还是长身体的年纪,昨天深夜就出门排队,又聚精会神写了两个时辰的文章,谢拾精力损耗不小,反正时间充裕,他索性先小憩一顿。
这一片号舍顿时出现一幕奇景。
左右两侧考生皆在奋笔疾书,许多人甚至顾不得吃饭,任由小腹不断空鸣抗议,中间这间号舍中,却有人一头倒在暂时清空的案上呼呼大睡,他上半身被外袍盖得严实,只隐约露出散在桌面上的漆黑发丝。
巡游而过的考官原以为这不知名的考生突发疾病昏死了过去,暗暗可惜一条人命。
毕竟贡院一旦落锁便不能轻易开门,昔日便有贡院起火烧死众多考生的先例。
哪知走近一瞧,却见少年露在外面的小半张脸睡得红润,一呼一吸均匀起伏。
“???”
几位巡查的考官不禁陷入沉默。
良久,其中一人笑道:“俗语有言‘每逢大事有静气’,观此子已得其三昧矣!”
一无所知的谢拾睡了个美美的午觉,醒来之后只觉神清气爽,身体再次充满了电。
他将收好的文房四宝和草稿等一应物事重新摆放在案上,这就看向最后一道四书题。
在《大学》与《中庸》之间,谢拾选择的是《中庸》题——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