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惊三伏尽,又遇立秋时。
初秋的凉风中,一众通过科试的生员三三两两结伴前往省城,踏上赴考秋闱之路。
为了省时,他们走的是水路。
朝阳初升,大河滚滚。长风拂过,白浪滔滔。大船沿河东去,船帆在风中鼓荡。
这是一艘属于姚家的商船。
姚家嫡长孙姚九成就在这艘船上,随船前往省城赴考。而谢拾、徐守文、张宥、李道之等一干小伙伴,都蹭了一回顺风船。
除却谢拾等人,船上亦有不少生员,大部分都来自附近州县,皆为赶考士子。
省城路远,赶考不易,且不说路途颠簸生病受罪,只说山贼水匪,就不是一般考生能应对的。因此,生员们赴考往往结伴而行,搭上镖局或商队一起走是最好的选择。
姚家的商船南来北往,每逢乡试都会做一做顺路送生员前往省城的生意,主要倒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广结善缘——万一哪位学子日后发达还记着这点香火情呢?
是以,姚氏商队收取的船资并不高,寒门学子亦付得起,如此也让姚家的名声不错。便是看不起商户的人也说不出一二来。
大船如履平地,远处天穹一碧如洗,万红之中一点翠的青云山在视线中越来越远。
谢拾站在船头放眼四望,襄平府城已成视线中模糊不清的黑点,唯有那高高的塔楼还若隐若现,潮湿的水气在鼻息间涌动,隐约闻见淡淡鱼腥味,他吐出一口气。
——长到十五岁,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襄平,一如当初第一次走出泊阳,踏上崭新旅途的雀跃与激动一并在心脏中跳动,然后随着汩汩的血液流淌向他的四肢百骸。
谢拾突然有了作诗的冲动。
却在此时,一道脚步声从他身后靠近,徐守文的声音随之响起:“那是神女岩。”
说话间,他以手遥指前方:“当日我前往青崖书院时,便行过此地。自书院来府城赴考时,又行过此地。这是第三回了。”
说话间,徐守文唇边挂着一抹懒洋洋的笑意:“听说船过神女岩时,虔心祭祀祝祷,会得神女庇佑,此行一帆风顺哦。”
谢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大河冲向群山之间,似一柄利刃将群山劈作两半,而河岸边一面山壁上有山岩高耸,其形婀娜,远远看着恰似神女捧灯而立。
似是应了徐守文所言,另一侧船头正有条不紊举行祭祀祝祷仪式,香雾袅袅间,只听咚的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船工扔进了河里,大概是供奉“神女”的祭品吧?
徐守文本是在船舱呆久了出来转转,恰好见到神女岩便随口一提,却见谢拾听得认真,还不忘追问这位神女究竟是何来历,是否真有庇护之能。徐守文错愕一瞬,哑然失笑:“阿拾还是老样子啊!”
须知他这位小师弟自小到大就偏爱神仙故事,年仅四岁时便对《西游记》津津乐道,偶尔听闻神异之事,这位小师弟亦是兴奋不已,每每追着身边的
人刨根问底。徐夫子无论如何试图用“子不语怪力乱神”来纠正他都是无用,可以说相当之固执。
徐守文原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通病,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小师弟依然如此。
这却是他想错了。儿时每年都盼着灶王入梦,替自己上天庭走一走飞升通道的谢拾,如今早就不再抱有此类幻想,反而开始相信系统的话:这个世界大概没有神仙,即便真有神仙,至少他在凡间沟通不了。
不过,这一点都不妨碍他每每听闻类似传说便忍不住刨根究底,验验传说之真假。
——万一就撞上真的了呢?
只听了徐守文这熟练的感慨,不必他再多言,谢拾就知道神女岩的传闻多半又是假的,顿时大感无趣地收回了眺望的目光。
日头渐渐西斜,晡时将至。
“公子,谢公子,该用饭了。”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跑上船头,跑在前面的是徐守文的书童长安,他生得白净瘦小,一双眼珠明亮有神,跑起来的动作亦格外轻便快捷,看着便尤为机灵;跟在后面的少年黝黑高壮,笑起来时有几分憨厚。
少年跟着长安一路来到谢拾面前,思考一秒,才慢慢说道:“公子,该用饭了。”只听这语气,明显便是照着长安现学的。
谢拾颇为不习惯:“不必如此叫我。不是说了吗?就跟家里人一样唤我就是了。”
黝黑高壮的少年憨憨一笑,认真点头:“——是,公子。”
谢拾一时无言:“……”
“噗——”旁边的徐守文笑出声来,“凭这小子的呆劲,石头这名字真没起错。”
被唤作“石头”的少年闻声看向他,欢喜道:“我娘也说我就该叫石头这名字。”
徐守文一下子被噎住了。
二人一面往船舱走,他一面摇头:“这是哪里找来的活宝?伯父伯母可真会挑。”
“不是他们找来的——”
谢拾也摇摇头,缓缓说来。
“还记得白门村那件事吗?”
怎么说呢?人一开始是谢拾自己招来的——就在那个窝藏了人牙子的白门村。
白门村群凶落网后,被拐的十多个孩子都被父母领回了家,只有“石头”例外。他本就是例外,严格来讲,他并不属于被拐儿童,而是被他的亲舅舅主动卖掉的。别看他身形不输成人,其实只有十三岁。
人牙子见他生得高壮结实,卖价又便宜,寻思着将来转手卖到大户人家为奴总能赚一笔,便高高兴兴做了这笔买卖。没想到只将人买回去三天,人牙子就后悔不迭。
无他,养这小子太耗粮食了!
这小子除了一把子力气之外什么都没有,相貌不讨喜,反应也慢半拍,如今又发现他是个饭桶,真的有大户人家愿意收吗?意识到这一点的人牙子简直眼前一黑。
后面的结果证实了人牙子的推测,几次出手都不成功,难得卖出去一次却被退回,反倒是自家囤的粮食都快被这小子吃干净了
……就在人牙子思考着赔本把人送走时,谢拾带着官兵包围了白门村。
好消息,人牙子不用再忧虑如何将饭桶送出去了!
坏消息,人牙子进去了!
而恢复自由的“石头”却没了去处。父母已经去世,唯一的舅舅又是如此,回家是不可能回家的。流落在外做工的话,一个脑瓜子不怎么聪明的十三岁小孩,又不曾学过什么手艺,该不会被人骗到沟里吧?
谢拾不免忧心忡忡。
问过石头的想法后,他将人暂时带回二桥村,就在村子里干活养活自己应该不难。只要让自家爷奶爹娘稍稍照应一下就是。
没想到石头干起活来的确是一把好手,谢大有与老徐氏就喜欢这老实憨厚的孩子,索性留了他在家里,包吃包住帮忙干活,劈柴、下田、收拾家里,他都能搭把手。老两口又将更多事交给他,与他签了个契约,每月给工钱,事情于是就这么定了。
——谢拾原以为事情就这么定了,然而,就在他准备启程赴考乡试时,厚厚的家书与石头这个大活人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说来原因并不复杂。此番谢拾往省城赴城,家里人本打算陪他一起去。毕竟山高路远,又有一堆行囊,一个人怎么能行?
谢拾却没有答应陪考之事。
他自认已非年幼,且这两年来早有独自出游的经历,尽管只是在府城周边州县,却终究与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不同。
遍数谢家三房,村里的农田牲畜离不开大伯大娘,他爹他娘亦非闲人,更何况老徐氏老两口已过五旬,身子骨不似从前硬朗,身边总得有人照应。而镇上的铺子亦是离不得人,三叔三婶忙得脚不着地,终于有了坐馆资格的大哥大嫂更不用说了,外有看不完的病人,内有需要照顾的幼女……如此一数,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任务”,而乡试便是谢拾当下的任务,又何需劳烦家人奔波?
从一开始他就和小伙伴们约好了同进同出,他们一行人互相照应,岂不更好?
然而,谢拾一心为家中考虑,家里人又何尝不体谅他的辛苦?大族子弟不说有红袖添香,身边随从总是不缺的,谢拾却是小小年纪便孤身在外求学,如今又要孤身赴考……老徐氏如此一想,简直要心疼坏了。
恰在此时,老太太一眼看见院中劈柴的石头,顿时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既然拾哥儿不想让他们跟着奔波,那就找别人去。反正石头与自家签了契书,是在家里帮着挑水劈柴还是去拾哥儿身边照顾他起居无甚差别。不都是领着工钱干活吗?
如此,待得谢拾赴考前几日,一纸家书附带一个大活人冷不丁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大吃一惊。
谢拾起初自是不愿接受这一安排。不得不说石头之名名副其实,他从未见过如此“一根筋”的人,答应了老两口要好好照顾谢拾便无论如何都劝不动,谢拾着实没辙。
没过几天,他就“真香”了。
别的不说,石头年纪不大却有一把怪力,行囊再多对他而言都
轻若无物。更不用说石头着实是打理杂务的一把好手。谢拾身为农家子,自理能力其实胜过一众同窗,可有了石头分担杂务,他总算能全心投入备考之中。
这天的晚饭谢拾是与徐守文一起吃的。师兄弟二人正斯斯文文用餐,就听见不远处传来鲸吞牛饮般的声音,转头一看当场怔住。
——谢拾与徐守文面前的饭菜还没动几口,石头面前的大碗已是空空荡荡,难怪人牙子都觉得当初买他是被诈骗了!
被两道惊讶的目光一同扫射,石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收回了还想添饭的手。
其实在家时他从来不敢吃这么多,否则的话,定然要挨舅舅的打,饿上一整天。是到了谢家之后,听老徐氏与谢大有老两口表示“吃的多不要紧,只要干的活能抵饭食”,石头才逐渐放开了肚皮大吃大喝。
此时见徐守文与谢拾皆是满面震惊,又听书童长安发出毫无掩饰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不禁收回了手,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无措地站起身,舌头好似打结一般。
谢拾从震惊中回神,见状奇道:“石头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没吃饱就去添,饭总是管够的。”他打趣道,“总不会要我帮忙罢?”
石头呆愣片刻,慌忙摇头。
“不不不不用!”
说着便慌慌张张端碗离开,唯恐晚了一刻,谢拾就要亲自来帮他盛饭。
看了看他慌慌张张的背影,谢拾突发奇想:“若是在仙境,这样的人才,指不定能挑战大胃王比赛或者某些速吃记录呢!”
如此一想,他暗道可惜,心中浮想联翩:却不知将来有无机会让石头发挥特长?
只是当下最紧要的是乡试,谢拾自知不该分心,很快便将散乱的杂念收了回来。
于是这段插曲转瞬而逝,大概只有不断添饭、险些清空后厨当日储备的石头给商船上的后厨一干人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
闲话暂罢,晚饭过后,天色已暮,远山昏黄一片,河面上浮起点点灯火,那是其他船只的光,师兄弟二人在灯下手谈一局。
两人边落子边闲谈,漫无边际说一阵,话题最终落在即将到来的乡试上,确切的说,是今科湖广乡试主考官,又称总裁的方汝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