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节又端午,门前插艾挂菖蒲。
昨夜细雨如丝,今日天高云淡。一觉醒来,正值五月初五端阳节,户户门前悬菖艾,独属棕叶的清香似乎随风飘出十里。
荆楚故地尤为重视端午之日。这是至阳之日,亦是古来认定的毒月恶日。起初,因这一日五毒丛生,民间便以沐艾草、悬菖蒲、喝雄黄酒等种种活动来驱邪避灾。
此后,随着屈原报国无路投江自尽,伍子胥被君王沉尸于江、孝女曹娥因其父溺死江中沿途哭嚎十七日后一跃而下……等一系列发生在五月初五的故事诞生,本是驱邪避灾的端午节亦蒙上了深厚传奇色彩。
这一日,也成了特殊的纪念日。
早早起身的谢拾换上一身新衣,缠上五色丝线,他挨门挨户叩醒舍友,一同赏午。
此时,学宫内外都沐浴在艾草的芳香中。打扮得一个比一个“花枝招展”的生员呼朋引伴出了门,纷纷往郊外去“踏百草”——柔软的布鞋自绵延无尽的绿浪上行过,不知不觉鞋底已被露水浸湿,沐浴在四野浩荡的清风中,众人不觉相视而笑。
除却已经离开府城出游的肖瑞云,致知社全员齐整,就连何训导这个编外人员都来了。
天为穹庐地为席,一行人在河边席地而坐,或是垂钓,或是烹茶,或是将随身携带的书摊开在膝上细细读起来,或是三两聚在一处,不知在说笑些什么。
此前谢拾对致知社众人一起外来踏青的邀请,也算是在今时今日得以变相实现。
他在心中心满意足地哼起了小调,垂在身侧的手指便下意识摸上了腰间的洞箫。
谢拾三两下坐上一块大青石,依稀忆起村里的那块大青石,年幼的他便是坐在大青石上,与小伙伴讲尽了稀奇古怪的故事。而此时的他没有故事,只有悠长的箫音。
无形的音符乘着清风飘向四野,两岸青草情不自禁缓缓舒展身子,水面在音符的激荡中泛开涟漪,浅淡的天穹之上摇摇晃晃的纸鸢好似闻声而来,茶水沸腾,白雾袅袅升起……随着何训导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这一切都化作深深浅浅的水墨。
身后的草丛里,两个戴着虎头帽、蹬着虎头鞋的小娃娃一人手持一根清脆欲滴的青草,互相别成十字,使出了吃奶的劲正在“斗草”。只听“啪”的一声,随着一根青草断开,用力过猛的小娃娃也“啪”的一下坐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等他继续哭,同伴已发出胜利的欢呼。
于是坐倒在地的小家伙一抹眼泪站起来,发出气势汹汹的呐喊:“再来一盘!”
越来越多的孩子加入这场狂欢。
随处可见的人影侵占了花草的领域。
这便是热闹的端阳佳节。
这番动静打破了河边如诗如画的静谧气氛,取而代之的是无处不在的欢声笑语。
就连那箫音都是一变,从白雪消融冰霜解冻的清幽变为百花绽放百鸟齐鸣的活泼。
不知不觉已至午时,一
行人分吃了带来的粽子。谢拾不爱吃甜粽,只觉糯米寡淡无味,偏偏荆楚之地甜粽横行,他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指点饭堂的大娘替他做出了梦境中见过的咸粽,这回带出来一亮相,便闻咸香扑鼻而来,姚九成等人纷纷好奇凑来围观,得知这竟然是他自己突发奇想找人做的咸粽,几人又忙不迭地退避开去。
姚九成更是大声抗议:
“咸粽子有什么好吃的——不对,粽子怎么能是咸的呢?异端,此乃异端!”
谢拾表示不服:“甜粽子才是异端!”
这时,向来无条件偏心谢拾的何训导失望摇头,故意重重叹息一声:“知归,我看错你了。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等人——”
注视着这一切的胖狸猫目瞪口呆。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夸张?不就是口味问题吗?搞得像是党同伐异一样离谱。]
“就是这么夸张!”
谢拾在心中一本正经地回应他,同样满面严肃地看向何训导,语气沉重地开口:“唉,看来你我师徒终究走上了陌路。”
“噗——”
说着说着,他终于憋不住笑出声。
笑过之后,谢拾脸色一正,认真向大家推荐起自己的咸粽,得到的却是一片拒绝。
就连老好人张宥都毫不留情拒绝他的好意,“不了不了,你还是自己享用罢!”
“不尝你们真的会后悔的……”
“……尝了才会后悔罢!”
谢拾忍不住为咸粽打抱不平,其他人却不肯买帐,反而纷纷与他辩论起来,以一敌一众的谢拾终究是寡不敌众,败下阵来。
咸甜之争,甜党大获全胜!
“???”
谢拾失望地捧起因无人问津而剩下的咸粽,双眼失去高光:“——怎会如此!”
[这群人也太没有眼光了!]
尽管知道谢拾其实玩笑的心思居多,却也看不得他如此失落,胖狸猫忙在系统空间中原模原样捏了一碟咸粽,对自家宿主表示支持。
[……要不是我不能出去辩论,咱们一人一统双剑合璧,早就替咸粽子夺得了应有的荣光!]
胖狸猫举起爪爪,大声宣布。
谢拾忍不住再次笑出了声。
“嗯嗯,怎么不是呢?”
他的声音因轻快而上扬。
……
在外悠游半日,待得一行人回城之时,入目所见已是人流如织,只见潮水般的人群尽数向一个方向涌去,尽头便是大江。
大江两岸,人头传动,摩肩接踵;大江之上,白浪滔滔,红旗招展,条条龙舟蓄势待发。
鼓声响如惊雷,龙舟飞如利箭,一行人早已登上临江高楼,遥看龙舟竞发,心神不由随之而动,看到激动之处,手掌不觉用力拍在栏杆上,掌心顿时生疼。
自小长在村里,连县城都没去过几回的谢拾哪里见过这种热闹,眼神都看直了。
眼看其中一只龙舟后发居上,
一路超越众多龙舟,破开重重水波?_[(,谢拾情不自禁大力鼓掌,隔壁的包间也传来轰然叫好声。
同行的何训导像个年轻人似的手舞足蹈,而顾怀璋脸上也没了平时的镇定平静。
视线所及,人人兴高采烈。
当那为首的龙舟远远破水而来,就连向来内敛的张宥都情不自禁高声诵念起来:
“红旗高举,飞出深深杨柳渚。
鼓击春雷,直破烟波远远回。
欢声震地,惊退万人争战气。
金碧楼西,衔得锦标第一归!”
·
与此同时,玉泉镇上亦是一片欢庆。街上家家户户挂着艾草,商肆之中人来人往。
四海书肆分店,今日迎来了一位难得的“贵客”,掌柜忙前忙后殷勤招待,看得常来抄书的几名读书人一愣一愣的。
待“贵客”入了里间,便有与掌柜相熟的书生好奇地问:“王叔,这是哪里来的贵人,看你这殷勤劲儿,跟对待王子公孙一般!我可从没见你对谁这般热情。”
掌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张生你可当真高看我了,王子公孙哪是我能见到的?”他话锋一转,“况且王子公孙远在天边,这位贵人却是近在眼前啊!旁的休提,这可是一位活生生的举人老爷!”
至于对方还是他背后大东家的亲侄子,四舍五入就是他的东家,此事他却没说。
不过想必其他人便是知晓此事,也未见得有“举人老爷”的身份更加令他们震惊。
“举、举人老爷!”刚才大胆发问的张生一时间惊得瞠目结舌,下意识脱口而出,“可、可他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啊!”
而他们连童生都还没考上呢。
话音落下,张生方知失态。掌柜的不至于拿这种事扯谎骗他们,既然如此,必是真的。他不禁长吐一口气,心头百般滋味,只化作一声苦笑:“早该知晓人各有异,才具不同。唉,今时今日才肯承认!”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活生生摆在眼前了啊!一时之间,几人连抄书的心思都淡了,不由自主怀疑自己真的有考科举的能力吗?
好在他们既然肯放下身段抄书谋生,自是心志坚毅之辈,短暂动摇后便清醒过来。
而差点害人道心失守的某人对外间发生之事一无所知,正在认真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也不知凭虚客究竟家住何方?若是有缘得见一面,可就再好不过了。”
躺在书肆二楼的肖瑞云如此想着。
自诩富贵闲人的他在家待了一阵子便闲不住想往外溜。因着才到大江南北游历一年,叔叔婶婶都不想他再走那么远,而他手头也接了凭虚客的新书剧本改编,便想着就在襄平府境内走一走,出门不久,他鬼使神差就逛到了玉泉镇。
——当初凭虚客的书信就是从这里寄出去的,想来此人必然就隐居在玉泉镇上罢?
对方既然身份保密,肖瑞云不至于非要寻根究底。不过通信往来交流剧本这些日子,二者许多见识十分合
拍,肖瑞云总忍不住幻想这位“笔友”现实之中的身份。
……那是一位厌倦了科场而隐居的君子,还是与他一般闲来无事以写文自娱的闲人呢?是上了年纪却还保持着年轻心态的老顽童,还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呢?
恰逢端午节,肖瑞云一路游玩的脚步在玉泉镇停了下来,他循着印象找上了自家的书肆。
来都来了,就在这里多待两天罢。万一,他是说万一,与凭虚客不期而遇了呢?
试想一下,街头擦肩而过的某人或许就是凭虚客,这样的缘分”该是多么有趣?
这份期待令他选择了停留。
于是他来到这间书肆。
五月天已热,肖瑞云在书肆二楼小憩。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户向下望,喧嚣的热浪扑面而来,随之飘来的还有粽叶的清香。
突然,肖瑞云眼神一凝。
街道上的人群中,一抹粉白色的倩影闯入眼帘。肖瑞云脑海中瞬间闪过登云楼里少女悄悄探头又若无其事收回的画面,视线相撞的瞬间,他曾望见一双美丽的眸子,几乎以为自己落入了一片沉静的湖泊。
“……是她?!”
眼看少女向着书肆的方向而来,肖瑞云心中不由浮起一个猜想,他的呼吸因此而变得紧张。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对方离开,他才回过神来,飞速冲向了一楼。
“诶?是替凭虚客寄信的?”从掌柜口中得知对方此行目的,肖瑞云想了想,伸出手来,“给我吧,这信就是给我的。”
一边展开书信,他一边不忘问:“从前每次都是……这位姑娘替凭虚客出面吗?”
王掌柜点头道:“也不全是,还有她弟弟。这姐弟俩都被长辈使唤来跑过腿,这等贩文谋生又不肯丢面子的清高文人我可见的多了,只是从前使唤家里的子侄也就罢了,如今连小姑娘都使唤起来……”
他撇撇嘴,一切尽在不言中。似乎是突然想到自家主顾这位侄子与凭虚客书信往来关系必然亲近,掌柜连忙咽下了更多挖苦讽刺的话,忐忑地偷偷拿眼去瞅肖瑞云。
肖瑞云面上却无怒气,反而有些古怪:“贩文为生的长辈,使唤家里的小辈?”
他对谢拾的家境一清二楚,不久前还见过他那一大家子人,自是很清楚谢家是土生土长的农户人家,谢拾是谢家唯一的读书人,哪里来的什么贩文为生的长辈?
若说凭虚客只是谢拾结识的朋友,他自己替凭虚客跑腿也就罢了,又怎么会让未出阁的姐姐成日替对方跑腿?便是当真找不到人手,也该是让谢家其他人来才对,没记错的话,他家中不是还有一位堂兄吗?
可如今却是谢姑娘替凭虚客跑腿跑成了常态,无论凭虚客有什么事都是她来出面。关系不够亲近,怎么好如此劳烦人家?
如此行径,只能说明凭虚客与姐弟二人皆关系亲近,可谢家既然没有这样一个人选,谢姑娘又如何与一个外人这般亲近?
……总不可能那是她的情郎罢?
这
个念头甫一出现,肖瑞云就狠狠皱眉,暗骂自己一声荒唐,将之狠狠甩飞出去。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并不觉得谢姑娘是这般人。
更何况,谢拾也不会允许自家姐姐与这等自诩清高放不下身段、只知藏头露尾、劳烦心上人替自己跑腿的男子相好——不对,他怎么无端受到了王掌柜的感染,竟然如此恶意揣测起凭虚客来?
既然谢姑娘不是什么轻浮女子,凭虚客也不是藏头露尾的小人,那么……
倏忽之间,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突然浮起,它来得没头没尾,却令肖瑞云难以自拔,忍不住深深陷入不可思议的猜测中。
前脚才决定只留两天的肖瑞云后脚便改了主意,他转头便对王掌柜道:“收拾一间客房出来,我要在镇上多呆一段时日。”
……他的猜测,可会成真?
·
远在府城的谢拾并不知晓某人正在大胆假设与大胆求证中,端阳节一过,难得的放松结束,他再度被卷入忙碌的学习海洋。
不过,如今的他在研读经史子集之外又多了一项“功课”,那就是与李道之共探大道。确切的说,是与之一起研习算学。
“这番邦文字起初看不顺眼,习惯了倒也简便易懂……”
这一日,听他提及曾经意外获得一本番邦书籍,其中便涉及算学,好奇的李道之连声催问,总算问到了谢拾记得的精髓。
他提笔在纸上认真写了一阵,又与大齐演变千年的算学相映证,最后如此说道。
谢拾道:“本就是殊途同归嘛。”
他口中的番邦书籍其实与海外番邦毫无干系,而是来自昔日梦中所见。至于真正的海外番邦算学发展究竟如何,根据胖狸猫的计算,只怕离大齐还有些差距呢。
不过大齐的算学早已停滞不前,前朝时期才是算学发展的高峰,按照系统所说,若是如此下去,将来势必被海外番邦超越。
而算学是大道之基础,自梦中知晓此事的谢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命运如此发展。
他目光灼灼盯紧面前的李道之——像这等算学天才,就绝不能任其被埋没!若是助其一臂之力,大齐的未来将更为辉煌,谢拾自身也能离修成大道的目标更进一步。
心中起了此念,谢拾与李道之便越走越近,三五不时便凑在一起研究算学,时常聊着聊着便忘乎所以,沉浸在计算之中。
偶尔致知社聚会时,眼看二人又不知不觉相谈甚欢,顾怀璋等人忍不住在旁听了一阵子,便逐渐如听天书,满头都是问号。
饶是素来热爱学习、不甘落后的顾怀璋,都只能甘拜下风,选择不再为难自己。
而姚九成却恰恰相反。
谢拾初入府学,便与他关系最近。哪怕此后同舍的四人都成了好友,他依旧自诩为“大哥”,时时都不忘关照谢拾,尽管嘴上不说,却自认自己是对方在府学最好的朋友,可如今这个称号似乎要被人抢走?
李道之后来居上的速度之快,
令后知后觉的姚九成颇有些吃味,从前时常与自己一起交游的好友怎的莫名其妙就被人抢了?
“不就是算学,当谁不会?”
——我上我也行!
他嘟囔着,翻开一本算学书。
半个时辰,两眼冒星星的姚九成瘫坐在书桌前:……不,他上他真不行!
他突然觉得最好的朋友也不是不可以分给李道之一半,谁叫这也是个“变态”呢。
姚九成想的不错,谢拾与李道之的交情的确是一日千里。前者震惊于后者卓越的天赋,后者对前者又何尝不是充满了钦佩?
在李道之看来,谢拾年纪小,出身低,也无名师指导,却如此博闻广识,不仅文章做的好,连算学都研习颇深,实在难得!
……长到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遇上能跟上自己思路的人,这样的知交何等宝贵!
听他如此感叹的谢拾:“……”
这种看似谦虚的自信,为何如此熟悉?
谢拾一时失笑道:“……你才是真的厉害。论算学,我可比你差远了。”
“那不一样。”李道之用力摇头,“我对算学用心尤甚,几乎投入大半精力。你却不曾如此。彼此相较,自然不公平。”
这样说着,他发自内心微笑起来:“说来也得感谢我爹娘向来开明,从不怪我不务正业,加之家里还有兄长继承家业……”
他出生书香门第,父母却并不古板,哪怕他喜欢偏门的算学,并不热衷于举业,父母亦不曾拘束于他,只不过让他好歹考取功名,如此才能养活自己,也有精力研习算学,不至于父母百年之后全靠兄长。
二人走得近了,谢拾已对李道之颇为了解,深知其性子开阔疏朗,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且对各行各业都无甚偏见,家中并无未婚妻或是青梅竹马……如今又听他提起家中情况,谢拾心头不由微微一动。
大娘刘氏的话言犹在耳。
无论他再如何不愿意,二姐终究是要嫁人的。既然有能力,他总该替其寻一个好归宿。
眼前的人,可以列为姐夫备选吗?
嗯,先记在小本本上再说。
就在谢拾准备深入考察李道之一番,确定之后再与二姐通通气,看二姐如何打算时,一封来自二姐谢兰的书信抵达府城。
谢拾满面笑容地拆开书信,可没看多久,他就当场表演了一道笑容消失术。
“有人偷家,有人偷家啊!”
意识深处悠哉躺平的胖狸猫被撕心裂肺的呐喊惊醒,就听见自家宿主气急败坏的声音。
“——肖庆之你不当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