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读府学以来,要问谢拾乃至其余诸生对哪位训导印象最深刻,何训导当仁不让。
不仅是因为他学识渊博,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性格又颇有些特立独行,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他对谢拾堪称明晃晃的偏爱。
倒不是说他在教导其他生员时不用心,在这一点上何训导倒是并无偏颇;而是说,每当谢拾在课堂上表现优秀,譬如射箭百发百中,学习吹箫不久便像模像样地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或是做出一篇出彩的文章、对义理的阐释令人眼前一亮时,何训导都会毫不掩饰对得意门生的喜爱,将满心的赞赏与欣慰化作妙语连珠的夸奖。
倘若他在人人面前都是如此,只怕何训导早已荣登府学最受学生喜爱的先生榜首。
然而在谢拾面前化身“夸夸机”的何训导,面对其他人时却像是变了个人。
除却顾怀璋等少数几人能得他夸赞,其余诸生得到的往往都是严厉的批评与斥责。偏偏他又词汇丰富,言语犀利刀刀见血。
虽说被何训导指出不足之后诸生也能更快进步,但付出的代价未免太过“惨痛”——会让人忍不住怀疑自己真的是个蠢货。据说甚至有不少遭到何训导暴风雨洗礼的生员晚上做噩梦都梦见了他的冷脸。
导致的后果便是不少生员一旦在课堂之外的地方远远碰见何训导都下意识绕道走。
谢拾大概是唯一一个不仅不绕道走,还成天主动找何训导开小灶额外加课的生员。
论为人师表,新手上路的何训导远远不能与徐夫子相比。徐夫子哪怕最是喜爱谢拾这个勤勉聪慧的小弟子,却甚少表露在外,且他向来教导弟子努力大于天分,实际上亦是对天资不一的弟子们一视同仁。
而何训导却旗帜鲜明地看不上蠢货与懒蛋,丝毫不存在“有教无类”的想法。
若是愚蠢却勤勉,他还能高看一眼,可如今府学里难道还有比谢拾更勤勉的生员?
谢拾的天资在他看来当为府学第一,天资不如他的生员居然连勤勉都不及他,何训导理所当然地不将他们看在眼中,大部分人都被他打上了#愚蠢且懒惰#的标签。
这世上大部分先生都更偏爱优秀的学生,府学中其他训导未必不是如此,可惟有何训导不加遮掩地表露出了自己的倾向。
于是,类似场景在何训导的课堂上频频发生:前脚他才指出某个生员的错误与不足,后脚就笑眯眯地拿谢拾做榜样,开口“谢拾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闭口“我以为谢拾早已做出了最佳示范”,将踩N捧一的艺术玩到炉火纯青。
谢拾在麻木中逐渐习惯了。
虽说何训导的行为很像是故意替他拉仇恨,不过他知道对方就是如此我行我素、“有一说一”、不在意旁人想法的性子。
哪怕知晓诸生背后的怨言他都不在乎,在他看来,得意门生就是聪明又努力,其他人就是天资不够还勤勉不足,前者难道不值得他多夸夸,后者难道不该受批评吗?
听到何训导如此说的谢拾忍不住默默吐槽道:“还好何训导几次科举不第放弃了入朝为官,否则的话,永昌年间,以这位的性格,一旦入仕能不能活到如今恐怕都难说,只怕坟头草早有三米高或者被流放到天南地北吃土去了。”
胖狸猫四脚朝天表示赞同,不过:[……重点是何训导痛快了宿主却仇恨值飙升了!]
谢拾却并未放在心上。
“……这不重要。心胸狭隘之辈便是没有何训导也不会待见于我,而值得结交的朋友亦不会因何训导的言语便疏远于我。”
说话时,谢拾手上刚刚拿到何训导批改完发给他的策论,少年人锐气十足的字迹中,夹杂着一连串朱红色的圈圈点点,此外亦有被何训导用朱笔划掉修改的句子。毫无疑问,这篇文章的优点远胜于不足。
谢拾习以为常地听完了何训导又一轮针对诸生的犀利点评,几乎幻视暴风雪降临,将在座诸生都冻成了面色发白的冰雕。
直到最后提及谢拾的策论,气氛才骤然一变,何训导的语气都柔和了不止一个度。
用堪称和风细雨的态度指出谢拾文章中稚嫩生涩之处,他又开始夸赞其中优异之处,于是暴风雪亦化作阳春三月的春风。
恰逢阳春三月,暖和的春风从半开的窗外飘入,遭受了一轮·暴风雨洗礼的诸生仿佛还沐浴在腊月的寒风中,只想瑟瑟发抖。
惟有临窗而坐的谢拾,沐浴着窗外的阳光与何训导拂来的“春风”,周身暖意泛滥。他极力克制自己的嘴角不要扬得太高,以免与在座的一众“冰雕”格格不入。
谢拾忍不住对胖狸猫道:“虽然知道拉踩不好,但何训导说话真好听啊!要是他能少骂旁人几句,只专注夸我,就完美了。”
胖狸猫不禁陷入沉思:……总不会是因为徐夫子成天板着脸,轻易不肯夸奖弟子,结果宿主反而憋狠了就想听先生夸夸罢?
如此一想,胖狸猫对自家宿主怜意大起——终究还是个需要鼓励教育的崽崽呢!
……决定了,以后每日早晚各夸宿主一句!“夸夸”能量汲取充足后,自家宿主也不至于听旁人说两句好听的话就忘乎所以!
胖狸猫握住爪爪下定决心。
——猫猫牌夸夸机,出动!
一无所知的谢拾在愉悦的心情中迎来下课,随着何训导远去,堂中一众“霜打了的茄子”亦是纷纷解冻,活了过来。
谢拾正待起身,有人从他身后的过道里匆匆蹿出来,冷不丁撞得他肩头一歪,案上的砚台也差点带下去,他连忙伸手按住。
一旁的张宥拉了他一把,他这才站稳,转头一看,发现撞到他的是一名不认识的生员。
府学生员数以百计,又不强制要求所有生员上课,是以每堂课生员流动性极大。何训导严苛刻薄至此,依旧有不少生员主动听他讲课,可见其才华之出众。
与此同时,从另一个方向过来的姚九成伸手拦住就要匆匆离开的生员,悠然道:“兄台撞了人就走,只怕不
合君子之道罢?”
他唇边还挂着几分轻快笑意。
“小题大做!”被拦住的生员却似受到冒犯,怫然道,“他又不曾伤到哪里——”
本还面带微笑的姚九成狠狠皱眉,只觉此人好生没有教养,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知礼,无以立。你的书都白读了?”
“子高……”
谢拾正想说小事一桩不必理会,就要拉过姚九成让对方走人,后者连珠炮般的嘲讽却更先射出:“一介商户子神气什么,学府门楣都被你染了一身铜臭!在训导的得意门生面前倒是摇头摆尾起来!”
言语中讽刺姚九成对谢拾阿谀讨好,令人不耻。
谢拾顿时沉下了脸。
“国朝哪条律法规定商户子不得入学宫?”他抬手一揖,一字一句问道,“兄台想来定是出身清贵名门,博览群书,还请教我!”
大齐立国之初,商户不得参加科举,如今此条禁令早已废除,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那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难惊住,嘴唇嗫嚅几句,说不出话来:“你……你莫要自误,你以为这奸诈商户子是什么好人?”
不等谢拾说话,一道声音悠悠响起,顾怀璋一边摇头晃脑诵念着《论语》中的句子,一边踱步走了过来:“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
——子贡喜欢议论人之短长。孔子说:“赐呀!难道你就那么贤良?我可没有闲暇做这种事。”
话音落下,几乎被指着鼻子骂“难道你就是什么好东西”的生员脸色忽青忽白。
但看一看几乎从四个方向将他包围的谢拾四人,尤其谢拾与顾怀璋都是前途大好的府学风云人物,一次得罪两个当真得罪不起,他终究不敢像是对待姚九成那般开喷。
正踯躅之际,倒是姚九成哈哈一笑,让开了道来:“也罢也罢。这位仁兄或有闲暇,咱们可没有闲暇在此空耗。我这商户子也就罢了,训导的得意门生可耽误不得——知归你可是学海沉浮一刻千金的人物!”最后这句话却是笑着对谢拾说的。
人以出身谤之,他索性将出身挂到嘴上;因他与谢拾交好而讽刺他阿谀讨好,他索性“讨好”给人看,突出一个阴阳怪气。
眼看三位舍友已经达成了“阴阳怪气三连击”,张宥搜肠刮肚也没想到如何达成四连击,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冲那落荒而逃的背影规劝道:“兄台好自为之!”
末了,四人不禁相视一笑。
紧接着,顾怀璋三人便不约而同取出自己的策论,又不约而同开口:“知归……”
三道声音几乎重叠,三人看了看彼此近乎同步的动作,不由莞尔。最后还是谢拾揭起案上的策论,邀请三人坐下共讨心得。
方才剑拔弩张的氛围在四人的讨论声中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浓郁的学习氛围。
读过谢拾的策论,顾怀璋这才知晓此番自己何以落入下风——闭门造车已久,不知天地之广;只读圣贤书,未闻窗外事!
谢拾自认写策论稍有心得,读过三人的策论之后,亦不吝传授,不过他的想法未必全然正确,若有疏漏之处,亦请三人补充斧正。
三人亦不曾藏私,哪怕是饱受谢拾“威胁”的顾怀璋,竟也大大方方“资敌”。
“论经义你不及我,策论我不及你。”顾怀璋便道,“取长补短,正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