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试第一场考完,诸生哗然。
哀鸿遍野谈不上,怨声载道却是有。
尽管没有遇上难度超高的截搭题,可张知府在《论语》同一章连出两题,简直离谱。一众考生像是迎头被人敲了一棒。
考场上本就紧张,一部分信心不足的考生险些以为自己记错了《论语》,反复纠结了许久才忐忑不安地落笔;也有自信满满的考生见张知府出题不走寻常路,以为其中必有深意,于是费尽心思揣摩起来。如谢拾一般猜对了的,自然是下笔如有神;却也有自作聪明的人非要想了一层又一层,不仅平白浪费时间,而且写偏了题。
出了考场,师兄弟几l人方才会合,赵自新与王临二人脸上的兴奋笑容掩都掩不住。
见到谢拾,两人脱口而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谢师弟真乃神人也!”
当初谢拾针对张知府的为人分析他极有可能利用府试出题迎合天子,他们只以为这个猜测很有道理,想不到居然一丝不差。谢拾甚至低估了张知府迎合天子的力度。
夸他一句料事如神毫不为过。
此时,二人万分庆幸当初信了谢拾的分析,早有准备。
旁人还在揣测主考官的意图时,他们却像是提前拿到了答案,不必浪费时间分析,第一时间就能下笔。如此,他们自然发挥出120%的水平。即便再有下一回,也未必能发挥得如此出色。
两人心知肚明:谢拾与徐守文县试名列前茅,府试不出意外本就是必过的。他们却不同,一县之内,他们的名字都排在中下游,更何况是与整个襄平府的考生相争?二人这回不过是来积累积累经验罢了。
谢拾的帮助却让他们多了一丝上榜的希望——毕竟科举考试不仅看考生的水平,临场发挥与主考官的心意比前者更重要。
这回二人早有准备,临场发挥已经超常,又特意投了主考官所好,即便比他们水平更高的考生,若是临场发挥不佳,抑或不合主考官心意,最终成绩未必比他们好。
“谢师弟,这回当真多亏了你……”回道观的路上,师兄弟四人脚步轻快,有说有笑,赵自新与王临对谢拾几l乎千恩万谢,感谢的话说多了,倒是让原本翘起小尾巴、神色自得的谢拾渐渐不好意思起来。
“我也就是猜猜题,文章终究是二位师兄亲手做出来的,首功还得是你们自己。”
二人顿时连连摇头,继续往他身上按功劳:“谢师弟这可就过谦了……”
你来我往间,徐守文突然开口:“好了好了,师兄弟之间何必如此。什么都别说了,大不了咱们请阿拾吃一顿就是了!”
赵自新与王临当然是连声说好。
谢拾这回倒不推辞,他故作馋嘴模样:“那师兄们可得做好掏空荷包的准备。”
“怕你不成?”
家境阔绰的王临拍着胸脯:“不管我中不中,谢师弟这个童生是拿定了,放榜后咱们就到府城最大的酒楼庆祝一番
!”
几l人放声大笑。
回了青云观,见师兄弟几l人都心情极好,不用多问,徐守信等人便都明白他们考得挺好。
不多时,钱致徽也回来了,虽不至于如王临二人一般喜气盈腮,不过看他神情淡定的模样,显然府试第一场顺风顺水。
“看来诸位考得都不错。”见先一步回来的几l人有说有笑,他拱手道,“恭喜!”
不等师兄弟几l人开口,王临先道:“钱兄莫不是忘了自己?以你的才华,通过府试小菜一碟,咱们合该向钱兄道喜才对!”
——他却是考虑到,押题成功没什么,即便传了出去,其他考生也只能羡慕嫉妒。可小师弟毕竟是揣摩透了张知府的心思,万一传到张知府的耳朵里,焉知后者如何想?既然如此,他们还是闷声发大财,师兄弟关起门来偷着乐就是了。多说多失,哪怕钱致徽不像是大嘴巴爱乱说的人,但多告诉一个人,就多一分传出去的风险。
听他如此说,钱致徽忍不住满脸笑容,却连连摆手道:“乾坤未定,借王兄吉言。”
以钱致徽的性子,几l人不提,他便不会特意追问几l人究竟考得如何,王临又有意转移话题,几l人顿时聊起了考生中名声最响的各县县案首,猜测最终谁能独占鳌头。
王临几l人当然是一力支持自家小师弟,而钱致徽尽管输过谢拾一回,却不觉得自己一直会输,此次府试他在考场上意外发挥超常,自认为府案首并非不能争取一二。
他并未隐瞒心中想法,斗志满满地下了战书:“谢兄,可敢与我再比一回?”
这一回却不含丝毫挑衅,仅仅是好友之间的较量而已。少年意气,何必在意输赢?有最好的对手一路领跑,何尝不是幸事?
迎着钱致徽兴奋的目光,谢拾利落点头。他明白对方的心思,只干脆道:“有何不敢?”
……
当夜,灯火阑珊,府衙考棚里,主考官张知府领着一众同考官在灯下批阅试卷。
数千份试卷堆积如山,最多不过童生水平的文章,一篇又一篇看下来,简直味如嚼蜡。
张知府耐着性子一篇一篇批阅,大概率取中的就画个圈,拿捏不准的只随手一竖,遇上不合心意的,则是重重一个叉!
连批了数张卷子,张知府都忍不住重重画叉,仿佛要将卷子的主人也重重叉下去:“……今年的县试已经如此宽松了吗?”
一旁作为同考官的各县知县都忍不住眼观鼻、鼻观心。府台大人此言显然是指责他们县试时手太松,录取的考生良莠不齐。
张知府越批越是皱紧眉头。
——这些个考生,倒是一个个都通了文理,不过也仅仅只是通了文理而已。
好在叉掉不少试卷后,又遇上几l张明显水平不错的,张知府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
一众知县心中同时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张知府连道了三声好,一众同考官惊诧看去,只见他直起身来,手中
拿着一张试卷,边看边用朱笔画圈:“吾读此文,如饮甘泉,困倦之意顿消矣!”
“如此才华,院试也是必中的。”
同考官中,周知县抬起头,感觉此言甚是耳熟。就在这时,张知府手中的试卷已经传到一众同考官的手中,轮到周知县时,他只看了一小段,便忍不住惊愕当场。
如此熟悉的文字,莫非?
不待周知县细思,一众同考官已是不约而同赞叹起来:“格局恢宏,非常人也!”
张知府一锤定音,断言道:
“此篇佳作,当取第一!”
·
两日后,府试发案。
依旧是与县试一般的团案,一个又一个座位号以逆时针的方向螺旋向外散开,宛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团案最中央的座位号。
谢拾只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首场第一,收入囊中!
他的成绩并不出乎意料,出乎意料的其实是赵自新,他竟然险险上榜,落在了最后一名。这个结果令人喜出望外。要知道,凭他的真实水准,离上榜还有一丝差距。
相比之下,王临就没有这份幸运了。毕竟,相较于赵自新,他本就略差一筹。
此外,徐守文排名十九,钱致徽第六。
一同来看榜的五人,竟是只有王临落了榜,不过,他并不气馁,只道是下次再战。
四人安慰他时,王临还提醒道:“别忘了咱们之前约好的。三场考完放榜后酒楼见,我已经订了包间,钱兄也一起来!”
此次襄平府的府试一共有三场。首场过后,还有两场覆试。考试规则与县试差不多。
科举考试向来最重首场,府试自然也是如此,首场的名次基本就是最终的结果。也就是说,不出意外的话,谢拾就是府案首。
一旦拿下府案首,秀才功名基本就到手了。正如县案首往往必中府试,院试时,府案首往往也都是必取的。若是不取,岂非不给府试主考官的面子,否认他们的眼光?
从儿子口中得知这一消息的谢林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激动不已。
……这可是秀才公啊!想当初徐夫子都是二十六岁才考中秀才,已被县中上下称赞天赋过人。自家儿子这才几l岁?照他的说法,竟然已经半只脚踏进了秀才的门槛?
谢林顿时比正主还要紧张,每天三顿替三清神像上香:“……三清在上,千万保佑别出意外,拾哥儿的府试头名,千万要稳住。”
谢拾并未因此懈怠,每场覆试依旧全力以赴。如此数日下来,府试终于彻底结束。
四月二十七,府衙放榜。
敲锣打鼓声中,一张长案贴了出来,数不清的考生一拥而上,堵得衙前水泄不通。
谢拾看了看密密麻麻的人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决定还是不挤进去遭这份罪,干脆站在人群外等着。
谢林却是迫不及待挤了进去。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压压的人群中。
没过多久,谢拾便听见他爹的声音。不等谢拾抬起头,他整个人便像一只埋在土里的萝卜,被一双大手从地上一把薅起。
“拾哥儿,中了,你中了!”
大地仿佛在震动,笑声、哭声、争吵声都化作背景。突然离地而起、整个人天旋地转的谢拾,只能在半空中无助地挥舞双手。
“……你中了头名嘞!”
谢林一把将儿子高高举起。
“——我儿子中了案首!”
“——咱家要出个秀才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