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书院?”赵自新率先抓住重点,“莫非夫子是从青崖书院出来的?”
王临几人不禁露出向往之色。
青崖书院是湖广之地名声最盛的书院,也是江南无数学子心中“圣地”。初任山长杜永年为一代儒学大宗师,深受士林仰慕。从成立起青崖书院便奉行“有教无类”,不以身世论贵贱,只凭才华论高低,欲入青崖书院读书者如过江之鲫,通过考核者却少之又少。
徐夫子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为师受业于书院山长,却并非书院的学子。”
弟子们这才得知徐夫子的经历。
徐夫子姓徐,名衡,字子平。
作为徐家村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徐衡自幼家贫无以读书,长到八岁才有机会进入社学。尽管塾师敷衍了事,教书并不用心,他学习却极用功……若是将他少年读书的事迹写成故事,头悬梁锥刺股也不过如此,买不起书、借着替书肆抄书的机会看书是他的日常……如此过去十年,教育资源受限的他连童生都不曾考上,倒是自学成才,掌握了一手不错的棋艺。
也是在他十八岁这一年,徐衡时来运转,遇上了人生中最大的贵人,恩师兼岳父云怀瑾。
云怀瑾才华横溢,贵为二榜进士,本该在官场有所作为,奈何永昌皇帝昏庸荒唐,一心沉迷修道与女色,朝廷上下乌烟瘴气,奸相一手遮天排除异己,不愿意同流合污的云怀瑾索性挂官而走,退居江湖。
无官一身轻的云怀瑾四处游历,来到泊阳县时,险些被突然冲出的牛撞了个底朝天。他气势汹汹牵着牛去算账,却发现——原来本该放牛的徐衡在树下独自琢磨棋局,一时入谜都不知道牛差点丢了。
看到地上摆出的简陋棋局,云怀瑾转怒为喜,索性牵着牛站在一旁,直看到天色已暮,徐衡回过神来,他才终于出声:“小子,我看你资质不错,可愿拜我为师?”
他这一言改变了一个农家子的一生。
昔日放牛的孺子如今已是举人,不仅娶了恩师爱女为妻,还成了传道授业解惑的夫子。而云怀瑾则是成了青崖书院的山长。
忆起昔年之事,徐夫子周身都洋溢着暖洋洋的气息:“恩师于我实有再造之恩!”
正因少时荒废了太多时光,十八岁才有机会正经读书,他才会对徐守文如此严格,对同样出身不高的弟子们殷殷期盼,从授业第一日起便教他们务必以勤为本。
天资不足、家世寒微都不要紧,唯有怠惰不可姑息。一味荒废光阴,终将误人误己!
一席话听下来,几名弟子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定格为惊喜,脸上明明白白写着:
……夫子竟能荐我入青崖书院?
……青崖书院山长竟是我师祖?
徐夫子当即否定弟子的妄想:“我只是荐人参与考核,能否留下还看你们自己。”
几人顿时失望地“啊”了一声。
不过,考不进青崖书院的话,玉泉镇还有
好几家私塾。办法总比困难多,不想放弃学业,换一家私塾继续就是了。
徐夫子算是提前替弟子们铺好了路,只是能不能走上去就看各自的本事。
无论心中作何想,弟子们郑重地应了。
摆在大家眼前的,是来年开春的童试。一旦过了童试,哪里还需要担心没有书念?一切未定之前,少年人自然意气风发,自信在握,谁会先考虑失败之后的选择?
徐夫子交代完,摆摆手示意学生们离开,他轻声道:“往后就不必再来学堂了。”
直到此时,一群半大的少年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分别——一旦高中杏榜,或是留京任职,或是外放为官,归来之日廖廖,夫子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一众弟子的脚步顿时像是被胶水粘在了地上,身处其中的谢拾心情亦是无比沉重。
不久前才接受了要与大姐姐分别的未来,如今却又要面临与徐夫子分别的事实……唉,长大之后为何总有这许多烦恼?
随着师兄们郑重朝夫子行了一礼,他起身时只觉喉咙哽咽,胸腔里都是闷闷的。
谢拾听见自己随着师兄们一字一句道出那句话:
“……夫子,我们走了。”
徐夫子挥挥手:“……去罢。”
他的动作像是释放出一个信号,弟子们转过身,挥手抹着脸颊,步履一个比一个沉重。跟在最后的谢拾更是一步二回头。
萧瑟秋风穿梭庭院,徐夫子默默站在书房门口,望着弟子们一个一个穿过苍松投下的阴影,跨出了这间私塾高高的门槛。
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不禁以袖掩面,许久之后,徐夫子终于放下衣袖,却正对上一双一眨不眨凝视着他的眼睛。
本该离开的谢拾站在他面前。
“夫子,你哭了吗?”用纯然疑惑的语气问出这句话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徐夫子迅速变黑的脸,只是弯着眼睛嘿嘿笑了起来,“……想不到夫子这般舍不得我们。”
徐夫子顿时干咳一声,他没好气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半道折返的谢拾坦然一笑:“……我是才想起来,夫子不是半个月后才启程上京吗,何必现在就告别?只要夫子不嫌我烦,往后我还要天天来麻烦夫子呢。”
——方才完全是气氛烘托得太到位,他不知不觉就被师兄们带偏了。徐夫子让大家不要再来学堂,难道他就不能来见夫子?从前的休沐日,他不是照样往徐家来吗?
徐夫子方才酝酿出的情绪尽数被谢拾搅成了空,他好笑道:“罢了罢了,我看你是要将我肚里的墨水掏个干净才肯罢休。”
谢拾理直气壮,十分自得:“……要不怎么说是关门弟子呢?自是要将夫子的学问掏干净!”
……
往后半个月,谢拾果然天天登门拜访,或是陪徐夫子一起下棋,或是向徐夫子请教读书时遇上的疑惑,师生二人其乐融融。
半个月光阴如流水般逝去。
最后一日,徐夫子却似是突然兴起,考较起谢拾的学问,他随机抽背:“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这一段来自《中庸》,如此简单的背诵自然难不倒谢拾,他顺畅地接道:“……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徐夫子深深凝视着眼前骄傲得仰着头的少年,伸手在小弟子的手背上连拍了两下。
“善!善!只望你明白就好。”
偶尔他希望小弟子永远保持着如今的锋芒毕露,偶尔他又希望这孩子明白收敛。既盼着孩子聪明又盼着孩子别那么聪明,这份“为人父母”的心思,他在徐守文身上都不曾有,却在小弟子身上体会到了。
“?”谢拾一头雾水。
“四书”与《周易》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莫非夫子还担心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罢了罢了,夫子都要上京专心备考会试了,怎能让夫子在京城里还一直挂念他!
作为贴心的好弟子,谢拾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保证:“夫子放心,我都明白的,将来考贴经墨义时,保证一字也不会错。”
迎着谢拾真诚的目光,徐夫子摇摇头:“但愿你用不着明白。”
“???”
这回谢拾是真的糊涂了。
一会儿要他明白,一会儿要他不明白,所以夫子究竟是希望他明白还是不明白?夫子的话未免太难懂,果然他修行尚浅,离触及大道至理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呢。
徐夫子没再说什么,只是领着谢拾来到书房,打开上锁的箱笼,从中取出一本泛黄的棋谱,郑重其事地交到他手中。
谢拾小心翼翼地接过棋谱——尽管边缘泛黄,可从棋谱收藏的位置,以及页面的整洁程度来看,主人家明显对其珍爱有加。
果不其然,徐夫子紧接着便说道:“这是当年恩师赠我的,如今便赠予你罢。”
谢拾捧着棋谱的动作又慎重了二分。他连连点头,就差发誓往后必然将之供起来。
这般情态令徐夫子又忍俊不禁:“终究是一件棋谱,束之高阁才是辜负了它。”
他温和地凝视着眼前的小弟子,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你应该还未取字罢?”
一般而言,男子加冠方取字,不过也有因为读书进学而由长辈提前取字的情况。
谢拾家中显然并非如此。当初替他取名都耗费了全家人足足一天,更何况取字。
徐夫子既如此提了,自然是有意为他取字,谢拾闻弦歌而知雅意,郑重一礼,对徐夫子恭声道:“还请夫子赐字!”
“好!”
徐夫子起身,踱了几步。
谢拾名字的由来他并不知,只道是“拾”为“十”,农家取这样的名字并不离奇。事实上,这已经比铁柱之类的强多了。
“天地之至数,始于一,而终于九。”徐夫子沉吟道,“十者,全也,满也,盈也。”
“阳盛则损,日满则亏。”望着眼前的小弟子,徐夫子心中既有骄傲,也有担忧,最终,他只能将一腔期许寄托在寥寥数语之间,“《国语》有言: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
他伸手拍了拍谢拾的肩膀。
“……既如此,君子当穷涯而反,盈量知归。你的字便是‘知归’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