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皆传, 林侧君乃外室之子,花灯节被陛下救下,后又自请回宫伺候笔墨。这才辗转成了如今的从四品侧君。
碍于林侧君圣宠正眷, 倒也没人有那个胆子直接去问, 这便也成了一条未被证实的小道消息。
唯独兰德宫伺候的人都知道, 这并非传闻。
主子他, 的的确确就是五品官员的外室之子。
这三年来, 他们这些心腹可没少给那永秋巷递些金银衣物。
只是不知这次,主子的外室爹又想要些什么?
长喜垂下眼眸, 躬身退出了屋子, 心底却忍不住感叹:永秋巷那位生下这么个儿子,倒也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费尽心力一辈子都只是个外室,熬到年老色衰,连妻主的府邸都迈不进去。可现在呢?生了个儿子竟比妻主的品级还高了!
这可真是下半辈子全不用愁了。
长喜摇了摇头, 不再想那些事, 只恭敬守在殿外。
屋内。
林斯玉定了很久, 方才取出那封信, 慢慢展开,看见为首的“斯玉吾儿, 近日可好?”四个字便直接皱起了眉。
虽则进宫后那人对他的态度恭敬了许多, 可到底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了19年,本性未变, 这般客气而亲近的口吻倒真是头一次。
林斯玉心中隐约有了预感, 果然,男人没几句话便暴露了他的目的。
“吾儿,自你进宫以来为父时常半夜惊醒,泪水染湿帛枕, 偏又无可奈何。”
“为父只一卑微外室,如何能够入宫探望你这贵人?便是血脉相连,到底位份上便是一道天堑。”
“为父便想着,倘若我堂堂正正地嫁入林家,即便只是一小侍,也要体面许多,他日也有机会进宫看你。”
看到这里,第一张信还没结束,林斯玉却已经忍不住攥紧了信纸边缘。
说什么半夜惊醒,这人从来睡得比谁都香!6岁那年他夜半发烧,迷迷糊糊间门喊了许多声“父亲”却始终无人应答,最终还是将床畔花瓶挥倒,隔壁人听到动静,这才将他送去了医馆。否则焉有命在?
这人从来便是如此,蠢且愚昧。
年轻时被那漂亮圆滑的富家小姐哄骗,三言两语便送出了身子,之后方才知晓人家早已有了家世。却也心甘情愿地当着那外室,全不顾忌旁人的目光。
而今放着轻松享乐的日子不过,竟又想着回到林家当那劳什子小侍,是以为伺候正君的日子很好过不成!?
顾忌那生养之恩,林斯玉到底还是继续往下看了。
“既有此念,为父彻夜难眠。次日试探提起此事,怎料你母亲也恰有此意,为父欣之若狂。”
“唯独有一点,那林家正君并不同意,乃至处处为难你娘......”
“廿岁光阴已过,我与你母亲情谊深厚。正想打消这念头,怎知你母亲也特意劝了正君许久,吃了许多苦,那人终于松了口,只提出了一个要求。”
“他的嫡次女,也就是你的二姐外放做官已有三年,下州日子清苦、你二姐消减许多。林正君便道,若你二姐能够调回京城,别说小侍,便是侧君、平君之位亦可允我。”
至此,第一张信纸便结束了。
林斯玉放下信纸,坐在桌边倒了杯茶,入口方才冷静些许。
林家......这对夫妻倒是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三言两语便将他的蠢父拿捏。
若是当真情谊深厚,怎的过往十几年那林大人从不来看望他们父子?不就是嫌弃蠢父年老色衰,他又只是个儿子么?
可说到底......林斯玉深呼吸了一下,说到底,便连他的亲生父亲也嫌弃他是个儿子。
“你若是个女儿,我早就被抬进林家,早就成了她的小侍!我只后悔当初没一帖药堕了你,也好趁机怀个女儿才是!”
言犹在耳,虽只是蠢父怒急之言,却也道出了他的真心。过往无数次的疏忽、轻漫、无视,皆有了理由。
说到底,最蠢的还是他林斯玉,竟叫这么个蠢父拿捏了。
幼时浣衣挣些饭钱,及笄后赚银两给父亲买华服首饰,入宫后仍定时赠金赠银.....到现在,竟还要帮着养林家那一大家子,只为了叫那蠢父有个小侍的身份!
若他真回了林家,成了所谓的侧君、平君,届时还不任由那林正君搓圆捏扁?到了那时,在官府过了文书,便连他这个亲子都难以插手了。
林斯玉轻叹一声,提起衣袖轻轻研磨,思索着该如何打消蠢父的念头。是和缓些,还是严厉些,只是这次背后有那林家夫妻插手,倒要顾忌上许多。
那林家夫妻......在乾清宫当差的三年里,林斯玉便已听闻生母与蠢父恢复了走动,那时只觉得叫蠢父解解闷也好,毕竟他入了宫,蠢父成了孤家寡人,到底未曾尽孝。
怎知这两人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的。
忍了三年,而今见他成了陛下的人,成了宫中的贵人,便图穷匕见,想捞些好处了。
——或者说,三年来也从蠢父那捞了许多金银,只是如今胃口更大,竟妄图染指朝政了!
可他们也不想想,她林大人虽是五品官员,他却再不是从前那毫无仰仗的外室之子。便是他不愿,他们又能如何?
林斯玉轻嗤,正待提笔写信,却忽的望见那叠在下方的信纸露出了一角,熟悉的名字让他顿住目光。
【张二小姐】。
窗棂外有风吹过,最上方的信纸被吹偏,第二张信纸又露出了大半,“张二小姐”附近的几行字也清晰起来。
“.....吾儿,为父知你性情固执,恐你不愿。”
“思来想去,便又记起了那张二小姐。你可曾记得她?在你17岁那年,你二人于春日河畔相遇,那张二小姐自此钟情,两年来,时常赠些银两帮助你我这孤儿寡父。”
“你入宫突然,张二小姐也随父亲去了济州外祖家暂住,留下些金银后便没了消息。只你不知,她近日又回了京城,且曾去往我二人之前的住处,似在打听你的消息。”
“那张二小姐对你情深至此,又有一位正三品母亲,吾儿,若你感到为难,为父便去求求那张二小姐可好?”
“届时,你二姐可以回京、修养身体,为父嫁入林家、有了名分,他日兴许也能入宫来探望你,可谓皆大欢喜。”
林斯玉死死地盯着那最后几个字。
可谓皆大欢喜。
——好一个皆大欢喜!
*
父亲不过一农户之子,只年轻时有几分颜色,却丝毫不懂如何谋生。
林斯玉从很小的时候便知晓家中清贫,父亲哭啼啼地当些漂亮衣裳,那么便能吃一顿饱饭;父亲若是哭啼啼地将衣裳压入箱底,他便只能去邻家婶子门外求一求,运气好了也可得一烤薯充饥。
总归,父亲是不会记着他的,父亲只记得哭。
后来年岁渐长,林斯玉慢慢能够填饱肚子了。
及笄前,他浣衣为生;及笄后,父亲求到林家,想为他指一门过得去的婚事,便是嫁给年纪大的、相貌丑的都无妨,做续弦、小侍亦可。
要求已经放得这般低,却仍被林家毫不留情地打出去,林大人和林正君连面都没露,唯独一个老管家板着脸阴阳怪气。
“您自个儿便是这身份,稍微过得去的人家谁瞧得上?还说什么续弦小侍,常言道,子随父。您二位既是一家,何不再去寻户人家当门外室呢?您也有经验不是?”
说完这些,老管家望着那被父亲拉来、立在一旁、隐约可见几分风流之态的少年,刻意拖长了音调,眼神让林斯玉不舒服极了。
“这天底下姓林的人多了去,有些人呐,得明白,不是姓林,便能进我林家门的。”
那日父亲哭着归家,絮絮叨叨着母亲的无情,林斯玉望着他那哭得脏兮兮、苍老憔悴的脸,环视着这陈旧破败的屋子,却冷静极了。
他想,他一定、一定不要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这世道于男子而言,家世、才学没有,那么美貌、青春亦是利器。
父亲将那利器随意地许了人,他却不同,蓄意与那张二小姐结识后,对方怜惜他身世可怜,数次提出接济之语,被他拒了后便殷勤地送到他父亲那儿,自此,父子二人的生活终于得以改善。
可林斯玉却连手都没叫张二小姐牵一下。
只假做落泪几次,在那张二小姐看到时又做出倔强而坚强的模样,随意浣洗几下衣裳,这钱便到手了,而他的利器也仍旧保留。
若非如此,那日花灯节他如何能够穿着白衫、别着玉钗、以最好看的模样被她救下?大抵不是被卖了,就是在某处浣衣至手指皮都被磨破,容颜更是早已憔悴不堪。
林斯玉走到如今,每一步都不曾后悔。
他悔的,是松懈至此,乃至张二小姐回京的消息竟是从父亲口中得知;
他悔的,是当初太善良,在乾清宫时便该在陛下面前刻意给那张家上上眼药,否则哪有对方今日回京的机会?乃至成为父亲威胁他的武器?
他悔的,是三年来顾忌着生养之恩、加之不愿在陛下面前表现不孝,乃至对父亲太过宽和,养大了那蠢父的胃口;
他悔的,是一直未曾报林家那驱赶之辱,倒叫他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和善性子,乃至将主意打到了蠢父身上。
.......
说一千道一万,而今这些仇,总得一笔笔来算。
林斯玉挥开那堆信纸,打开门望着外面的天空,声音平静极了,吩咐道。
“摆驾,去乾清宫。”
*
这弱点存在越久,越是腐肉,倒不如叫他亲手剜了去。
无论是谁,既有胆量做出威胁的事,便该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妄图将他拉离她的身旁的——都该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