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十二天。
小少爷将余家闹了个翻天覆地、翻无可翻后, 第十二天的傍晚,总算等来了宫中消息。
瞧见那前来宣旨的宫侍时,余家上百口人,从刚下朝的余大人到守门的门倌, 齐齐松了口气, 却又一时难以置信。
——这便真的成了?以后花园的花不会被拔、主子们窗棂下不会被丢石子、府中的河没人再跳了......?
那宫侍本以为抢了个好差事, 可宣旨后等了半天,没等来银子不说, 竟被人用那般惊异的目光盯着, 越发觉得不自在。
莫非这余家人竟不愿入宫不成?想到余大人素来娇养儿子的传闻,宫侍便觉得真是如此了,一时心底又有些感叹。
宫中的主子们面上虽不说, 心底谁不嫉、谁不怕呢?
被批命注定诞生皇嗣啊......对这有着天命在身的余家公子,又怎会没有羡慕?
可人家正主压根儿没想过入宫,这要叫宫中主子们知道了, 不得鼻子都气歪?
杂七乱八想了一通, 那宫侍也释然了, 正想告辞却见余大人笑吟吟地塞给他一个鼓囊囊的香囊,语气客气得很。
“辛苦公公跑一趟了,天快黑了,您早些回宫吧。”
许是有了方才的落差,宫侍一时受宠若惊。
他不过一侍从, 还是男子,竟能得一四品大员这般礼待?怪道人人都说余家不可小觑,不提即将入宫的余家公子,有这般圆滑识趣的家主在,富贵也不过咫尺之遥。
这余家, 当真是得罪不得的。
宫侍便凑近些,压低声音提醒道:“余大人,明日进宫时,记得让余公子穿喜庆些,福太贵君就喜欢这样儿的。”
“无论如何,这宫都得入,不如索性搏个大的,您说是么?”
虽说进宫的事板上钉钉了,可位份还没定呢,位份高些,总归在宫中的日子也好过些。
他不动声色扫过那仍旧跪着、神情微怔的少年,心底暗叹:果真是个生得好的。
只是这样家世、容貌俱佳的少年,自幼被娇宠长大,又被京城女子捧着,恐怕性子有些横,免不得便会闹出些什么。
若是这余家公子抵死不从,追究起来他这传话的也脱不了干系不是。
好在这位余大人颇为圆滑,想来知晓利弊后,便是哄也会把人哄进宫里。
余大人微愣,险些没听懂这人在说什么,面上却很快地换上谦逊而复杂的笑:“您说的是,您说的是。”
“只是不知,这宫中的主子们......”
宫侍笑道:“主子们都期盼着见到余公子呢,有福气的人,谁不喜欢?”
这便是场面话了。
之后又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宫侍便乘轿离开,余家人这才顺势起身。
余家四个女儿中,余二小姐和余四小姐都在家,此刻那余二小姐便笑了。
“这可真是泼天的富贵。”
她生得儒雅,便是调侃也带着几分温和,颇讨男子喜欢,往日里最爱游山玩水,在文人墨客间有几分名声。
许是风流惯了,直到去岁,余二小姐方才成亲。而那出身高门的谢家公子也真的令她收了心,二人感情极好。
若非自家小弟的事儿,余二小姐兴许还会留在谢家,继续陪着孕期多思的正君。
富不富贵且另说,这的确是件大喜事儿,余四小姐眼底也是藏不住的笑意。
扫了眼仍沉默着的少年,正待开口,却听母亲道:“先回府。”
依着时下风俗,朝臣俱在府外接旨,而世人多爱热闹,那宫侍离开不过片刻,这条街上便已有人探头探脑。
——众人皆知余家出了个命定的贵人,眼看宫中来了圣旨、宣那余家公子进宫,又怎不好奇?
正因如此,余大人更要避开。
这十日余家的名声太盛,便如架在火堆一般,足够耀眼,一着不慎却极易自焚。
这步棋本就走得极险,在这胜利前夕,她不愿横生枝节。
余家其他人也明白其中利害,对视一眼便跟着回府,那门倌将门关得严严实实,隔绝了所有的打量。
暗中的人见状,便也回了各自府邸。
其中,便有那瑾公子家的。
*
“主子,那余家公子真要进宫了!”
这新来的仆从快速关好门,回身朝着主院跑去。
宅子打理得极其精细,细节处更可见昔日奢靡,却难免有几分冷清。一路跑来只路边有寥寥几个下人,俱低垂着头做着自己的事,穿着朴素,行事规矩,竟无一人是女子。
这咋咋呼呼、毫无规矩的模样,令几人暗中不适皱眉:主家也是糊涂了,竟招了这么个毛头小子。
心底抱怨两句后,便又做着自己的事。主家的事绝非他们可以置喙,身为鳏居男子,能有一份工便很不错。
主家虽同为鳏夫,可这皇家的鳏夫到底与寻常不同,也只能怪他们那早死的妻主没本事了。
自花朝节那日回到府中,柳絮瑾便时常觉得不大自在。
他想,约莫是难得热闹一次,回到这过惯了的平静日子反倒不习惯了。
恰好佳栎又转了性子、总闹腾着出去玩儿,他便索性新招了个下人,也算给府中添点新鲜气。
往日里身为鳏居男子,为免旁人非议、也怕堕了皇家颜面,柳絮瑾招的全是那同为鳏夫的男子,少数几个未婚的也是年纪大嫁不出去的那种。
总归就是避免一切与女子扯上关系的人与事。
这次新招的下人年纪轻,刚及笄不久,知道的新鲜玩意儿多,人也机灵,把佳栎哄得也不说出门玩儿了,柳絮瑾还算满意。
唯独一点,年轻人的性子不大定得下来,总是一惊一乍,许是没被正经罚过,说过几次回头便又忘了。
“主子,主子!”
听着那远远传来的声音,柳絮瑾停了下来,手随意搭在琴弦上,无奈笑笑。
佳栎在院中的古树下数着九连环,听见声音便也抬起了头,虽年纪尚小却可见五官清秀,模样与柳絮瑾像了七成。
“主子。”
进到主院,那仆从总算想起了规矩,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道:“主子,宫中来圣旨了!”
“铮——”
一道闷声忽的自琴弦发出,没来由的尖锐,待那琴弦回弹、恢复原样,院中的杂声也被尽数驱散,再度安静下来。
似乎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唯独那白得刺眼的手上有殷红流出,掠过琴弦没留痕迹,快速滴落至深色桐木上。
滴答滴答,于寂静处奏响。
仆从愣愣的看着,好半晌反应过来:“......奴才去找大夫!”
“且慢。”却见那白衣公子起身,随意用手帕拭去血迹,“先去接旨。”
佳栎年纪虽小,却也知晓接到圣旨便是小姨来找他们了,当下连心爱的九连环也不顾,随手扔到地上便往外跑:“爹!”
童音稚嫩,仆从回过神连忙追去:“主子!没有圣旨!”
他一口气说完:“是余家接到了圣旨,正四品尚书右丞家!陛下宣的是余家公子进宫,不是咱们!”
也是急了,一个下人竟说出咱们这两个字。
可也正是这般极具代入感的字眼,直接便叫柳絮瑾停下了脚步。
像是一曲古琴般,激昂处蓦的停下,他愣在原地。空荡荡的,脑海里一阵嗡鸣声。
无意识地攥紧手帕,左脚踏出了院子,僵立着,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颊,没来由的一股热气。
空荡的脑海里,不知在想什么,许是手上的伤、头顶的雀、身后的门。
总归,是没有那圣旨的。
*
好半晌,腿上的触感惊醒了他,垂头看去,却见佳栎眼底竟是如出一辙的失落。
“爹,小姨为什么不宣我们进宫?”
“......”
慈爱的本能让他暂时抛去了那羞耻,柳絮瑾慢慢俯身,摸了摸他的头:“佳栎,这不一样。”
苏佳栎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他姓苏,父亲也嫁入了皇家,小姨该和他们更亲不是么?可看着父亲,他便又不说了。
就像这十几天他都很想小姨,但从不和父亲说一样。
苏佳栎不是想出门玩,他只是想进宫,想见小姨。
那仆从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主子也就多走了两步,有什么大不了?
见主子们又回到院子坐下,他这才上前,说起那余家的事。
“......那宣旨的阵仗可真气派!那公公拿出圣旨,余家人便全都跪下了,随后便是让那余家公子明日进宫。”
“主子,您说圣上不会真想娶那余家公子吧,虽京城都传高僧批命,可到底是哪个高僧,也没人说得出来啊......若仅仅因为一句流言便....”
话未出口,却被斥道:“闭嘴!”
这位素来脾气极好、性子安静的主家直直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可知,你现在做的,是妄议圣上,是杀头之罪?”
仆从大惊,连忙跪地求饶,直到他额头有了血迹,佳栎瞧着也被吓到了,柳絮瑾方才喊停。
“你年纪小,平时一些小事我不拘着你,可你也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位,便是你割掉舌头、喂了野狗,也绝不可提的人!”
这样卑贱的人,怎敢妄议她的事?他怎么敢的?!
柳絮瑾说不清心底是怕更多,还是怒更多。
兴许是当了几年这皇家人,便也自觉维护起这脸面来了,他想。
仆从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坏了,却也小声辩解:“奴才并非妄议、妄议圣上,奴才只是想说,若仅仅因为一句流言便可入宫,那这满京城的男子,只要想入宫,随便编造一句不就得了?”
“主子,您再给奴才多少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说圣上的不是啊!”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掺着额上滴落的血痕,模样极惨,且的确有理,柳絮瑾本就是个软和的性子,便又生出几分愧疚。
沉默半晌,亲自扶起那小侍,低叹一声:“是我话说得太重。”
“大抵鳏居的男子,便是这般多思罢。”他自嘲道。
家中没有妻主撑腰,便是再尊贵的男子,心中也少不了彷徨。更遑论他这样卑贱出身的乐伶呢?
若不是生了佳栎,柳絮瑾真是恨不得逃离这京城,离得远远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必面对种种人言。便是绞了头发去寺庙,也要好上许多。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竟叫那仆从一时不敢吭声了,他只觉疲惫,便挥挥手让人离开。
小院再度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等柳絮瑾自那诸多情绪里挣脱,却见佳栎坐在石凳上,怔怔的望着他。
四五岁的小孩,眼底便是蓄上.了泪,也咬.着唇一声不吭。
佳栎往日里便如此乖巧,刚学走路时摔倒了不会喊人,大些了也只喜欢坐在屋内陪他,全无孩童的稚气活泼。
许是这些日子来的变化,习惯了佳栎的笑,柳絮瑾竟不习惯起来。
他有些笨拙地问:“佳栎,你可是怪爹责骂了那下人?”
“此事乃爹之过,明日你们去那西市玩耍可....”好。
“爹——”
四五岁的小孩站起身,冲过来一把埋在他的膝上,稚嫩声音里的哭腔藏都藏不住。
“您不是鳏夫,您不是鳏居男子,佳栎永远陪着您,佳栎不出去玩,佳栎不进宫......”
他哭得难过极了,气都喘不上来,抽泣着道:“佳栎、佳栎不要小姨了,佳栎、佳栎.....”
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便只紧紧揽着父亲的腰,哭个不停。
柳絮瑾的腿上传来些许湿意,很烫,却又像是寒凉,他的眼睛也跟着酸涩起来。
不知怎的,竟也流下泪来。
*
余家众人却是喜不自胜。
正堂内,余大人恭恭敬敬地净了手,正想将那圣旨供起来,一直闷不啃声的少年却一把将圣旨抢了过来。
“既是宣我进宫,这圣旨便该放在我这儿。”
他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余大人被气笑了,却也默许他接着圣旨,总归进宫的时候还得还给她。到时候再供起来,当她们老余家的传家宝。
余昀展开那明黄.色的绢布,蚕丝质地,手感极好,他却只紧紧地盯着那几行字。
徽墨的香气极其霸道,却不若那人的字强势,直接便挤满了他的眼睛,挤满了他的脑子,那铁画银钩般的字横看竖看,都写满了“苏宝恬”三字。
不过一瞬,字迹若游龙一般行走,化作“陛下”二字。又一瞬,竟全变成了“妻主”。
妻主。
他余昀的妻主。
“陛下怎会这般轻易便同意?”余四小姐凑过来,望着圣旨困惑,“这上面只说了入宫,只字未提册封、也未夸你有福,便是由头也是福太贵君与你投缘。”
按理说,若陛下有意册封余昀,圣旨便不该写得.......如此客气疏离。
“那么陛下——究竟是否知晓这京城的传闻?”
众人纷纷看向余大人,她每日上朝,是整个余家最熟悉女帝的人。
余大人沉吟片刻:“近日朝堂多为六部之争,也就今早敲定各部拨款才算停歇。旁的,却未曾提及。”
这消息令众人心中一沉。
“若陛下并不知晓此事,也就不会明白福太贵君此举何意,更遑论默许了。那么......”
那么,余昀是否能够进宫——指的是以侍君的身份入宫,还是个未知数。
这十几天来,余昀收敛了许多,大约是为了名声考虑,他鲜少出门,却可劲儿地折腾自家人。
可此刻,他竟也是最稳得住的那个。
少年将圣旨合拢,紧紧藏于袖中,不愿旁人看见分毫她的笔迹,随意道:“又有何惧?”
“那所谓生女传闻,能让我成功入宫便已很好,余下的便该我自己努力了,况且——”
“传闻总是传闻,当不得真。是否能够为皇家连生四女,该我自己去证明才对。”
语气虽平和,却难掩那张扬之意,家里人了解他,知道他这是高兴了。
想着人明天都要入宫,便也不忍心再呵斥他,只不痛不痒道:“你可别说大话。”
“明日瞧见那福太贵君,记得嘴巴乖点。若是不知说什么,闭嘴便是,左右他是喜欢你的。”
余昀心底不以为意。
既能进宫,若只对着那福太贵君和一众侍君,未免太过可惜。
福太贵君那儿,可以以后再尽孝,侍君们也可日后再嫉羡他的美貌与福气,可是陛下——却是等不得的。
若见了他,余昀不信,她还会如那日御花园一般,只顾着哄小孩儿。
她若实在喜欢哄人,到时候,哄他便是了。
若只愿当人小姨......让他唤一声,也不是不行。
少年越想越出格,想起往昔看过的话本、近日恶补的画册,竟连脸都红了。
余大人母女几人未曾察觉,身为男子,余正君却对这般心思敏锐许多。
这位端庄的正君怔忪片刻,目光倒是愈发坚定了。
*
余家公子明日即将进宫,这是后宫皆知的消息。福太贵君打的什么主意,他们也心知肚明,同样无计可施。
当然可以将这件事闹到陛下那儿,可是,说到底不就一个余家公子么,犯不着为了他惹怒福太贵君,让自己成为一个妒夫。
虽然男子善妒,可总也得藏那么几分。
不过一个余家公子罢了,进就进吧,总归不是余家公子,也会有张家公子、李家公子。
至于皇嗣?怀不怀得上另说,便是怀上了也不易生下来,便是生下了,也不定归他养,指不定便难产了呢?
进宫前一晚,又发生了一件事:陛下翻了许贵人的牌子。
这阔别十日的侍寝,进行得十分低调,甚至低调得有些过分。
许贵人的小轿在日暮时分被抬去乾清宫,可宫道旁的人等了许久,那顶红色小轿内,竟一点彩头都没撒出来。
若说家贫,使不起金瓜子、银瓜子,可红枣花生呢?这样便宜的物什,竟也一颗半点都没有。
此刻众人只想,大约许贵人在寺庙呆的久,不懂规矩罢。
次日清晨,许贵人晋为许公子。
可与此同时,还有另一消息在后宫悄然传开。
——听闻,昨夜陛下竟未曾叫水。
*
在后宫呆的久了,便连那最低等的宫侍都明白“没叫水”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说,陛下根本没碰那许贵人。, ,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