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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女尊 晋江文学城首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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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美人眯了眯眼, 忽的掩唇笑道:“一块糕点而已,瞧把云贵人馋的。”

“不过我倒也想看看,序青弟弟那儿的糕点, 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注意力又拉了过去。

裘荀生却顾不上那些明枪暗箭, 他控制不住地站起, 有些期盼地望向门口。

因着位份, 他的座位在最末, 眼下倒是便利许多。

“糕点?何种糕点?”

一道威严冷淡的声音传来,宫侍垂身、恭敬地打起帘子,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径直走入。

她穿着朝服, 周身浸着寒气, 那上千绣娘精心绣成的凰鸟,宛若活了一般,在裙摆飞扬盘旋, 却始终无法越过她去。

天地间比凰鸟更为尊贵的,便是岚朝的女帝。

而这,是他们的妻主。

君后自阶上走下,其余侍君们跟在他身后, 皆垂身行礼。

“见过陛下。”

裘荀生本是最近的那个, 陛下进来时, 该第一个看见他才是。

可按照品级站位,他反倒排在了其他人之后,成了最远的那个。

——进了宫,就得守规矩。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被重重叠叠的身影遮着,一如选秀那日他被她的声音与温柔所惑, 抬头看去,眼睛却被那日光刺得生疼。

那时,裘荀生只觉得两人身份悬殊,她是高坐明堂之上的天女,他是青州乡野的下流小子。刺疼是在提醒他,切勿僭越。

可现在呢?现在,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这般亲密的关系,缘何还是离她那般遥远?

位份,位份。

原来除了身份家世外,在宫中,在妻与夫之间,还有那么一道鸿沟。

*

女帝性子尚算宽和,她亲手扶起君后,随口道:“不必如此多礼。”

二人相携,在主位坐下。从始至终,女帝的目光都未曾落到他们这些新封的侍君身上。

辛言忱缓缓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心底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端起茶杯,脑海里却不断忆起方才的模样。

她没戴冕旒,朝服正式。天神般的容颜,神色却那般温和,竟还会亲手扶起君后。

两人相处的模样,瞧着比选秀那日更为亲密。

结发夫妻,到底情分不同。

“既然陛下来了,原美人和云贵人,你们便自己说说吧。”

君后依旧沉稳,只那嘴角的笑意明显了许多。

他倒也是真的贤淑,竟将话语权让给了两位侍君,而不是偏袒任何一位。

云贵人立刻便站起身:“陛下,方才我与序青哥哥玩笑,向他讨糕点呢!”

他本就带笑,现下语调更为轻巧。本就是鲜嫩的年纪,便愈发带着股子灵气。

任哪个女子听了,关注点都不会放在糕点上。

女帝的目光很明显地在云贵人那里停留了一瞬。

辛言忱便明白了:云贵人在陛下那儿留了名号。不再是选秀那日规矩的高门公子,不再是银盘里刻着“云贵人”三字的绿头牌,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女帝看向下方那人:“序青,你该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玩笑非急在这一时?”

嗓音微沉,面色冷淡。一句不提关心,却处处都是关心。

云修齐的笑便僵了僵,直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深刻的印子,快要出血,才将将维持住笑意。

裘荀生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本就不大爽快,瞧见旁人得宠,心底更是酸涩难言。

这种病秧子竟也能在陛下的后宫?他也配?

若非殿内过分安静,冷了冷他的脑子,裘荀生非得挤兑几句不可。

而他对面,一贯关心裘荀生的辛言忱,竟也没顾得上盯着自己的“荀生弟弟”。

在这屋内新入宫的几位侍君里,辛言忱与许渝贞最是沉得住气。

一个是常年清修,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心思,便是坠落红尘、入.了宫,也像是换了个地方、换了身衣裳念经。

另一个,便是过分聪慧了。

不论原美人何般盛宠,辛言忱却只去瞧那宫中老人的神情。林侧君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君后笑意未变,谢美人也只顾着吃茶,他便也放下了那颗心。

只隐约间,一个念头出现在辛言忱脑海:想必,原美人盛宠乃宫中常态了。

侍君们心思各异,或嫉恨或淡然,总归对那得了圣眷的人有那么几丝羡慕。

原序青却望着女帝,本就未干的眼睛又沁出了泪水:“陛下,是序青的错。”

“序青知道,宫中的男子皆盼着陛下垂怜,如母亲后院的小爹们一般。您是君,也是我们的妻主,谁不盼着妻主呢?可因序青的小事,却害得云贵人......”

满室皆静,便连君后也不再劝了。

辛言忱暗暗蹙眉,不动声色地扫过其余侍君。旁人倒也罢,在陛下面前还能伪装一二,云贵人脸上却是没了笑意。

那般圆滑的人,可见是气得狠了。

得宠的侍君便这般跋扈么?

竟堂而皇之地将除了君后外的其余人比作小爹......小爹是什么?一顶轿子纳进府,走不得正门,卖身契握在正君手中,一辈子的奴身称不得一个“我”字。

那般卑贱的存在,光是听一听便脏了耳朵,更遑论拿来相比?在座的侍君皆出自高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原美人便是为了争一时意气,炫耀两句也就罢了,此番话语将众人得罪了个遍,焉知他日旁人不会得宠?平白给自己添了许多敌人。

若并非有意.....那这性子实在称得上单纯了。

太傅之孙,那样的顶级名门,竟也能教出这般男子?

无数思绪在辛言忱脑海闪过,忽的抬眸,望见了对面的少年,思绪便是一顿。

荀生是唯一一个得到陛下赐字的侍君,性子又和原美人展现出的颇为相似,莫非,

——陛下欢喜的便是这般男子?

*

“够了。”

女帝生得好看,底下的男人们却无一人敢直视。只粗略地从那两个字里,隐约辨别出她的情绪:约莫是没生气的。

没生原美人的气。

“高烧晕厥,如何是小事?”

“原美人,你这性子,也该长大些了。”

序青变作了原美人,显出几分生疏,其余侍君们的脸色才好上些许。只心中却也知道,陛下并未真的厌了原美人。

比起斥责,这话听着.....倒更像是替他解围一般。

陛下既已开口,这事儿便该揭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是想当那蛇蝎心肠的妒夫么?

这样的场合,辛言忱不好说话,也没有资格说话。

他便也和其他人一样,喝着茶,给自己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做,不至于过分出头。

总归有的是人说话。要身份有身份,要资历有资历,难得的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林侧君轻巧地拨了拨头顶的羊脂玉簪子,笑吟吟道:“序青弟弟这般灵巧,倒将我们衬得粗俗不堪了。成日里尽想着些糕点、果子,也忘了替陛下分忧。”

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极轻极柔,让人心底下意识地熨帖。

辛言忱却敏锐地察觉到,糕点之事,从云贵人、谢美人那儿,又绕到了林侧君这里。

以糕点为饵,为的,想来也是陛下这条“大鱼”了。

宫中果然没有秘密。

本就刚下朝,女帝许是也不愿再见着那些哭哭啼啼。

林侧君这话一递,她的语气便显而易见地松快了许多。

“我倒忘了问问,方才你们说的是何种糕点?”

“这御膳房,莫非出了什么新口味不成?”

林侧君笑而不言,却将眼神递给了上位:“这倒要问问君后哥哥了。”

君后哥哥。

介于君后大人与怀景哥哥之间,不亲昵、不疏离,听着很有些新鲜。辛言忱猜测,这约莫是演给陛下的“兄弟情深”。

女子一贯如此,听见后院的男子彼此唤一声“哥哥弟弟”,便真以为他们情同手足了。

可这是后宫,是战场,专属于男子的战场。比辛府险恶无数倍的战场。

身后的云绸耳语几句,君后笑道:“原先没料到序青会来,便只随意放了些山楂糕,都是些旧口味,想来陛下该用惯了才是。”

总归不愿见她失落,君后正想多说几句。比如他的小厨房里有新制的奶酥,口味尚未稳定,却也能先呈上,也好让陛下帮着品鉴一番。

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未说之言。

“是修齐嘴馋,望见旁人有的我没有,便忍不住想讨了来,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云贵人站起身,头恭敬地垂下,那声音可一点不小。

女帝的注意被拉了去,盛怀景顿了顿,便也不再多说。

他年纪大,倒也真是一心为女帝着想,看底下的这些侍君们便和亲弟弟似的,这般争宠的小伎俩也不多在意。

到底是年轻,有几分争强好胜也未尝不可。

只他身后,云绸忍不住皱了皱眉,对这掐尖儿的云贵人有些不喜。

他们君后好性,却也是正儿八经册立的元后。这云贵人,规矩未免学得差了点,也不知那青州刺史是如何教养的儿子。

云绸是打辅国大将军府带来的侍从,君后又向来宽和,便被宠得有几分傲气。加之护主心切,当下便直直的瞪向下方的云贵人。

秋鱼同样侍立在旁,与主子们不同,他站在后侧阴影里,并不引人注意。

他也是胆大,竟悄悄抬头看向上位,恰好捕捉到了云绸的神情。

本就是宫侍,秋鱼自是听过云绸的名,对方称得上是这宫侍中的前几位了。眼下见对方那般肆无忌惮地瞪着一位七品贵人,秋鱼心底难免有些复杂。

既轻视于对方的心思浅薄,又难免羡慕他的地位。便是自家主子爬得再高,还能越过君后不成?

他秋鱼,便是成了一等宫侍,在那云绸面前也总要低上几分。

心念浮动,他便稍微歪了歪头,视线恰巧落到了那明黄色的身影上。

仅仅是一个侧脸。

那般尊贵,那般风华,那般.....那般好看。

瞬间,秋鱼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

忽的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若是、若是他也成了主子呢?那样,便能越过云绸了罢?

*

女帝的目光在云贵人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少年便忍不住地身子发颤,含羞带怯地大着胆子抬眸,望上一眼。

眼底有盈盈水意,泛起粼粼波光。比起原美人的梨花带雨,他要更娇羞几分,少年人的大胆热忱更是无从遮掩。

品了一口清茶,女帝淡声吩咐:“这盘糕点,便赏了云贵人罢。”

宫侍得了吩咐,动作迅速地端走那碟子糕点。

在宫中摸爬滚打的人,便是最粗使的宫侍都有几分急智,遑论这些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宫侍了。拿走糕点后,他们又迅速补上一碟子新的。

巧了,还是同样口味的山楂糕。

只是端给原美人的新糕点,到底比不上云贵人得的那盘。

毕竟,那可是谢美人嘴馋,林侧君心动,陛下亲自赏赐的山楂糕啊。

一时间,宫侍们看向云贵人的目光有几分变化,有惊奇,有赞叹,更多的还是敬畏。

倒丝毫看不出,昨夜听闻陛下撂下侍寝侍君、守在原美人宫殿时,对云贵人的嘲讽和怜悯。

便是辛言忱,对云贵人也多了几分关注,将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他与原美人二人。

被这般打脸,原美人会回击吗?难道便由着旁人抢走自己的糕点?

今日抢走的是糕点,来日,说不定便是人了。

便是和原美人昨晚抢走了陛下一般。

原序青许是真的单纯,他并未顾忌旁人隐约的打量,见云修齐吃起了糕点,反倒喜极而泣,喃喃道。

“如此,我的罪孽倒是轻了许多。”

他脸蛋生得好,极有韵味,做出这般姿态,与其说是歉疚,倒更像是.....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与那抢人糕点的俗人区分开。

末了,还拭了拭泪,捏着手帕捂着胸.口轻.喘几分,似乎生怕旁人不知晓他仍是病着。

女帝望了眼,到底有几分怜悯:“你早该想开些了。”

“记得让周御医瞧瞧,别落了病根。”

一句话。

重新夺回陛下恩宠。

云修齐手中捏着一枚山楂糕。这糕点须得吃凉的,酸酸甜甜才对味儿,偏生屋内生了炭盆,这碟子山楂糕染了热气,便越发甜腻。

他咬了一大口山楂糕,笑得很甜,心底却暗恨原美人那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是欺负陛下年幼罢了,这般伎俩,哪个男子都看得出来!

心思暂且不论,当着陛下的面,云贵人很快便将一碟子糕点用完了。

末了还能感激地唤一句“多谢序青哥哥”。

辛言忱暗暗蹙眉,倒是有些看不透了。

瞧着是个胸有沟壑的人物,方才却当着高位侍君们的面,明目张胆地勾引陛下、得罪受宠侍君。

也不知这云贵人是聪明还是愚钝了。

或许有几分聪慧,可到底,还是急了点。

*

女帝将将下朝,政务繁忙,呆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又匆忙离开。

君后约莫也是疲了,不留众人用膳,径直离开,留下几位一等宫侍送客,礼数也算周全。

走出坤宁宫,一座小轿停在宫道旁。见众人走来,守在轿旁的宫侍便也躬身行礼。

“见过各位侍君。”

林侧君位份高,走在最前,他扫了眼轿子,笑道:“序青弟弟的轿子倒是颇为精巧。”

辛言忱跟着望去,轿身不算稀奇,与裘荀生选秀那日乘坐的一样。可轿子上的软垫,看着便极不寻常了。

刺绣精巧,瞧着颇有厚度,约莫是专门定制的。

辛言忱虽是初来乍到,却也明白宫中处处都是规矩,衣、食、宫殿尚有规制,轿辇又何尝不是?

那软垫的规制,明显是高于轿子的,可想起原美人的身子,倒也并不稀奇。

原美人回身,对着众位侍君行了一礼,弱柳扶风一般,而后便在宫侍的搀扶下坐上轿子。

临行前,他欲言又止地看向云贵人。后者别过头,只做不知,他便轻叹一声,乘轿离开。

这番模样,其余侍君看得分明。

待原美人离开,林侧君也跟着告辞,他位份高,竟也没端着架子,只自己步行离开。

眼看人走得差不多了,辛言忱正想离开,便听谢美人开了口。

“云贵人,方才我瞧着,原美人像是有话和你说。”

云贵人只笑笑,并不作答。见状,谢美人又道:“倒是那山楂糕,我倒不知是何滋味,修齐弟弟你可真是嘴快了些。”

嗔怪的语气,撒娇一般,仿佛真是闺中密友在争一两块糕点般,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辛言忱在一旁,却暗暗提起了心。

嘴快,指的是糕点吃得快,还是暗指云贵人三番两次地与陛下卖乖,乃至抢了君后的话?

在这宫中,每次面见陛下时,机会都是抢的。还得抢得优雅,抢得并不明显。

云贵人有那“率真灵巧”的外衣在,又是初入宫,规矩上按理是差了点,便是争得明显些也并不打紧。这不,今天便是成了。

可谢美人呢?陛下在时,他与鹌鹑无异,此刻却又像极了那好斗的公鸡。

非得啄别人一口才舒服。

想起对方约莫有个青州的相好,一切便又说得通了。

争宠?不,许是只想在宫中找点乐子罢了。将水搅浑,看众侍君争宠,便是趣味。

初来乍到,辛言忱只能做出这般猜测。

*

嘴快了些。

被这般挑衅,云贵人仍旧脸色未变,他甚至笑了,轻飘飘地看向谢美人。

“听闻谢美人与原美人乃同一时间入宫,在林侧君之前,仅次于君后。”

君后乃正君,在陛下的登基大典前几月,方才嫁入皇家。那时他的妹妹盛怀意去世几月,虽说作为兄长不必为其守孝,可也颇为人所诟病。

直到陛下成了独苗苗,登上帝位,并决意为太上皇守孝三年,朝臣方才庆幸。

幸亏这盛家小子嫁得快啊,若非如此,她们岚朝的女帝岂不得孤寡三年?那何日才能看见皇嗣呐!

从那以后,无人再指责君后。

至于谢美人,则是与原美人一同入府。那时太女眼看着不好了,有野心的朝臣便将主意打到了14岁的皇次女苏宝恬身上。

塞儿子赛侄子,也算常规操作了。

因此,论资历,谢美人仅次于君后。

可显而易见,此刻提起这话,云贵人并非恭敬的意思。

气氛隐约凝滞下来。

许渝贞垂眸,心底默念着经书,对外界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裘荀生被辛言忱掐了一把,便压下了那蠢蠢欲动的火上浇油的心思,只安静听着。略微紧绷的空气,让他的眼睛亮得惊人。

长于乡野的小子,是听着村里男人的八卦长大的,对这些撕x一贯很敏锐。

谢美人的唇角慢慢扯平,便听云贵人轻笑一声。

“您的确很有资历,可我瞧着,谢美人您,就是嘴慢了些呢,否则,也不只是个美人了。”

嘴太慢,手太慢,脑子太慢。

论身份,不如君后名正言顺;论圣宠,不如原美人得陛下的心;论位份,也被林侧君后来居上,压得死死的。

所以——哪里是我嘴快呢?

*

一片安静。

云贵人有些仓皇地捂住嘴,潦草地行了一礼。

“抱歉,谢哥哥,修齐嘴快了些,修齐并非那个意思,只是、只是......”

话未说完。

“啪——”

一个巴掌狠狠甩在了他的脸上!

因着行礼的关系,云贵人半蹲着身子,猝不及防一个巴掌下来,便有些踉跄地后退一步。

若非身后的宫侍反应快,此刻约莫已经跌倒在地了。

事发突然,一直在心底思索的辛言忱也被吓了一跳。

精神高度紧绷,加之他便站在云贵人后方,即便中间有些距离,被惊到,也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好在关键时刻,裘荀生拉住了他,不至于太过失态。

辛言忱很快意识到不妥,他垂下眼眸,安静地听着。

只心底却忍不住后悔。失态是小事,可旁观了这一出戏,焉知谢美人或云贵人不会恨上他们?毕竟不是谁都乐意被旁人看见自己不堪的模样。

顿了顿,他强逼着自己抛掉这个念头。总之,现在不是走神的时候。

“——你!”

云修齐抬头,漂亮的眼睛里冒着火,神情狰狞,哪里有半分在青州时的贤德美名?

被扇了一巴掌,他的发髻也有些乱了,白皙的脸颊上迅速浮出红.痕,看着倒也极为可怜。

总归都是美人。

他的宫侍约莫是从家里带来的,扶着主子,同样抬起头,有些愤懑地瞪向谢美人。

护主心切,竟是忘了规矩。

谢美人挥了挥手,他身后的宫侍便上前一步,同样狠狠地扇了那宫侍几巴掌。

猝不及防之下,这宫道上只余清脆的巴掌声。

谢美人的宫侍显然是个老手。他下手极快,收回手时,被打的那个都是懵的。

在宫里待惯了的侍从,显然要牙尖嘴利一些。打了人,却也牢牢地占着理不放。

“一个奴才,竟敢瞪主子?赏你几巴掌都是轻的!”

“呵,只怕是没尝过慎刑司的滋味!到底是偏远地方的野小子!”

好一句指桑骂槐。

云贵人的侍从到底见的世面少了点,便真被吓到了。

他生怕牵连了主子,又觉得自己坏了事,便只垂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在那冰冷的青砖宫道上。

周围一片安静。

云修齐缓缓直起身子,脸色阴沉下来,直直的盯着面前的人。几乎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却也什么都没说。

只恨目光无法杀人,若是可以,最恶毒的语言他都会送给面前的男人。

谢美人却只嗤笑一声。

他伸出手,指骨修长,保养得极好。

宫侍递来一方手帕,他便漫不经心地擦拭着,语气刻意拖长,有几分漫不经心。

“修齐弟弟,嘴快的人总归是欠了教训。你既喊一声哥哥,我便也屈尊教教你。”

“第一,在这宫中我是前辈,你是新人,我长你两岁,该有长幼尊卑。”

“第二,论位份我是从六品美人,你是从七品贵人,少一品,你就该听我的。”

“第三,论家世。你我都是刺史嫡子,我母亲乃从三品焰州刺史,你母亲乃正四品青州刺史,瞧瞧,还是差了一品。”

“修齐弟弟,你拿什么和我争?嘴快吗?哈哈。”

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主仆二人那红肿的脸颊,仿佛看见了什么好戏一般,谢美人笑得很开心。

日光初现,他头顶的金簪晃得有些刺眼,辛言忱便是垂着头也被晃到了眼,忍不住眯起眼。

谢美人最后轻蔑地扫了云贵人一眼,丢下手帕,像是甩掉什么脏东西一般,转身离开。

恰在此刻,坤宁宫里的一等宫侍听到下人汇报,匆忙赶来,着人递了冰块给云贵人消肿。

旁的,便也不再多说。

云修齐仰着头,侍从握着那包着冰块的绢布,踮着脚仔仔细细地为他敷脸,眼底满是泪水,低低道:“公子......”

分明是从前在青州的称呼。

他垂下眼,见侍从脸上满是淤青,有的地方甚至渗出了血迹,脸肿得高高的,忍不住皱眉,别过脸。

“用不着,你自己敷。”

侍从急了:“公子.....”

云修齐便又侧过头,冷冷道:“慎言。”

侍从赶紧闭嘴,却又听他的公子说:“也罢,伤得这般严重,总该叫个御医。”

声音不大,大约也就侍从听见。他蓦的瞪大眼,正想推拒,却见公子直接转身离开。

片刻,想起什么,云修齐又突然回过了头。

辛言忱那刚放下的一口气,便又悬了起来。

他垂着头,隐约觉得有目光扫过,紧接着,一道意味不明的声音响起。

“你倒是个聪明的。”

“以后,该继续聪明才是。”

这话不知是对谁说的,他似乎也并不需要一个答复。

这次,云修齐是真的离开了。

辛言忱方才抬起头。

许贵人独自离开,他性子孤僻,也没和两人道别。没带侍从,便连脚步都是静悄悄的。

宫道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辛言忱和裘荀生二人了。

宫道,二人。

一切的一切,似乎和昨日选秀结束后二人同逛没有区别,可方才的尔虞我诈、惊心动魄,却又像极了初次入宫时提着的那颗心。

周围安静了下来,辛言忱方才留意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多剧烈。

明明是初春,寒气未曾散去,他却觉得脸颊窜上了热气,烧得厉害,唯独脑子还清醒着。

辛言忱又忆起了方才余光里的那道背影。

青年背脊挺得很直,他昂着头,全然不曾在意被路过的宫侍瞧见自己的模样。身旁那颇为凄惨的宫侍,只将他衬得更为高傲罢了。

可辛言忱知道,那是风骨。是出身高门的风骨,是一个男子面对劲敌时最后保留的一丝颜面。

莫名的,他想起离家前辛言筠的话。

他说,云修齐是个劲敌。

当初不曾在意,此刻却隐约有些明悟。

经历风雨的青竹,若不倒下,只会长得更高。

相较之下,他这藏在石下保全自身的做法,倒有几分不够坦荡。

总归......总归是有那么一丝羡慕的罢。

直面风雨,追求太阳。

藏在石下的笋,又怎能望见那日光?

可他辛言忱,从来也不是那修竹。太过拔尖,在辛府便被折断。

想活着,他便只能当那苟且的笋。

*

两人的宫殿隔得很远。

可今晨的事太多,加之是第一次请安,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见陛下,裘荀生很有倾诉欲。

他在这宫中,唯独信任自己的辛哥哥,便痴缠着让他一起逛逛御花园。

辛言忱并未拒绝。两人很慢地走着,春卷和秋鱼几人都识趣地站远了些。

裘荀生忆起方才的事,忍不住咂舌。

“辛哥哥,这便是高门公子么?我瞧着,与我们村的泼夫没什么区别。”

那般泼夫,竟也能嫁于陛下?这所谓严谨的选秀,也终归没那么磊落。

许是心情不大爽快,裘荀生便忍不住有些促狭。

“论斗嘴,我比不过别人。可扇人巴掌这种事,我厉害着呢!”

若是他出手,那云贵人、谢美人加起来都打不过他!再加上那林侧君,他也打得过!

倒是君后,不大好对付。

辛言忱心底好笑。

扇巴掌这事儿,看的从来不是力气大小。而是——有没有那个资格。

若有资格,便是你柔弱无力,也多的是人替你扇。若没资格,便是你力大无穷,又怎敌得过十几二十个宫侍?

他扫了眼裘荀生:“谢美人的话,你可记得?”

“记得。位份、家世、年龄。”

“我年纪小,家世差,唯一能拼的,也只有位份了。”

出乎意料的是,裘荀生对自己的认知非常清晰。听他说话的模样,倒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可这位份,也是最难的。年纪小、家世好,也不代表位份可以升得高。

那林侧君便是例子。年纪大、还是个外室子,照样稳稳压了旁人一头。

辛言忱心底和明镜儿似的,可他又不想聊这些事了。

明明不愿争,与裘荀生聊这些,倒有些瓜田李下之嫌了。

——左右对方已成熟不少,多的那些事儿,他也无须再管了。争宠、位份,看的便是对方自己的造化了。

辛言忱刚在心底做出打算,却听裘荀生又道。

“想要升位分,便要博得陛下欢喜。可方才在坤宁宫,我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一个谢美人,一个云贵人,还有那林侧君,像三只妖精似的,将陛下缠的死死的!哦对,还有个君后,这是最大的妖精!”

妖精?妖精!

裘荀生是个野小子,一起兴,仍会带出从前的习惯。妖精在乡下不是个好词儿——或者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好词。可在宫中,这可就是实实在在的冒犯了!

便是周围无人,辛言忱听着都有些惊心动魄。

匆忙间,也顾不得捂住裘荀生的嘴,确认了几遍,见春卷几人离得远,面庞无异,辛言忱这才松了口气。

沉默了几秒,他叹息一声:“还是去你宫里看看吧。”

裘荀生稀奇:“为何?说好的去御花园呢?不过我那明桂宫倒也真是不错,辛哥哥你去看看也好,便不必担心我住不好.......”

心是好的,人太过放肆。

辛言忱便将话说得直白了点:“并非担心你住不好。”

“我是担心,若我二人去了御花园,遇见了妖精,也少不得被掌嘴。”

刻意加重了妖精二字。

裘荀生也不是真傻,自知失礼,便闭上了嘴。

直到回了明桂宫,才像解除禁闭一般,说个不停。这般模样,倒让辛言忱不好发火了。

上午余下的时间,二人便一同度过,直到用完午膳,辛言忱方才回宫。

回宫的路上,倒是遇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

“若瓷见过辛贵人。”

宫道旁,穿着白衫的男子避过身子,行了一礼。

他的衣着并非宫侍的规制,可若是侍君......也太过素淡了些。

辛言忱仔细打量几眼,才从他的发簪上找到一根银钗。仔细瞧瞧,手艺倒是还不错,绝非一般宫侍戴得起的。

那青年主动道:“贵人,我姓杨,名若瓷,来自焰州,位份乃从九品小侍,您唤我若瓷便好。”

这个“我”字一出来,辛言忱恍然,这才明了他的身份。

在这宫中,宫侍必定自称为奴,唯有同为侍君,方才有资格称一个“我”字。

至于方才的“若瓷”,便是卖乖讨巧的自称了。

辛言忱吩咐道:“起来吧。”

男子起身,虽是低垂着眉眼,却也能瞧出模样来。

只见那杨小侍眉眼清秀,除了一身皮子生得好,和他一般的冷白色肌肤,其余并不出奇。

说句难听的,那些一等宫侍里,多的是比他容色更甚的。

“你可是这批入宫的?”

杨小侍很是恭敬:“正是。”

“这一批入宫的十余人里,除了您,臻才人、许贵人、云贵人,其余的四五位,都是小侍的封号,也没有资格去拜见君后大人。”

倒是不知,宫中还有这规矩。

辛言忱缓慢地思索着,想起什么,忽的一顿。

“你来自焰州?”

“正是。”

“如你一般来自焰州的,还有几人?”

“包括若瓷在内,共有两人。”

辛言忱记性不错,进京那日,京城百姓的议论声在脑海响起。

【我倒是听说,焰州挑选的秀男,好几位家中姐妹颇多,还都出自同胞......】

他便问:“你家中可有姐妹?有几位同胞?”

杨若瓷未曾料到,这位辛贵人对他这般好奇。

可如他这般的小侍,在位份定下的那一日,资质便已是极差,甚至不如那些混得好的良人。陛下不会特意来宠幸他们,有高位份侍君在,陛下甚至根本不会想起他们的存在。

只是给宫里凑人数的罢了。

想要往上爬,找个靠山必不可少。

退一万步说,他只是个小侍,也开罪不起从七品贵人。

他便仔仔细细地答了:“若瓷家中共有10位姐妹,8位兄弟。其中与我出自同一父亲的,有5位姐妹,3位兄弟。”

便是辛言忱,也忍不住有些惊到。

这杨若瓷的父亲,竟生了9位子嗣!便是不提妻主的恩宠,能够平安诞下如此多的子嗣,还都平安长大,这人的肚皮便极为厉害了。

一般来说,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体质。

这焰城,倒的确是另辟蹊径了。

辛言忱仔细打量那小侍一眼,虽行为恭敬,眼底分明残存着傲气。许是年轻,那野心更是藏得不算好。

在这宫中,便是最不起眼、最底层的小侍,也都有一颗勃勃野心。

再想到今早的事,辛言忱突然便有些累了。

便是坐到了君后这等位置,最终,仍是只有初一和十五可以见到陛下一眼。

这宫中的男子,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他是别无选择,裘荀生是无所依仗。

可那些人,那些从小享受荣华的高门公子,求的又是什么呢?

也没和那小侍道别,辛言忱便径直离开。

在这宫里时时刻刻都得提着一颗心,今日精神损耗过大,回到延珍宫后他便一头睡了下去,将四条鱼吓得不轻。

直到傍晚,辛言忱方才醒来。

冬鱼闻声推门而入,便嗔道:“主子,您若再不醒,我们也得跟着叫御医了!”

辛言忱睡了一觉,神清气爽,闻言便下意识思考:“御医?宫中有人叫了御医?”

莫非是原美人?若他病了,这责任会怪在谁的头上呢?云贵人么?

冬鱼倒了一杯茶,递过来:“可不是,云贵人叫了御医,给他的侍从看脸。”

“便是我们不出门,也都知道谢美人主仆俩把云贵人主仆俩给扇了!”

被秋鱼训过后,他懂了点事,知道压着声音。

辛言忱慢慢地喝着茶,温热的茶水润了润,喉咙方才舒服许多。

过了片刻,他方才问道:“君后大人和陛下那里可有动静?”

说到这,冬鱼就焉了:“哪里有动静呢?那云贵人也是个胆小的,也没去告个状。”

辛言忱摇了摇头,又喝了口茶。

哪里是胆小,分明是聪明。

有些事,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可比自己说出来效果好得多。

可再多的道理,归根结底不过一个“忍”字。该受的委屈,也都得受一遍,“忍”字上面的那把刀,扎的同样是疼的。

只那聪明人,知道忍着疼。等待着时机,将这疼还给别人。

不愿再谈此事,辛言忱转而问道:“敬事房那儿可有吩咐今晚的绿头牌?”

“说了,还是云贵人。”

说到这,冬鱼也不知是该怜悯云贵人,还是羡慕云贵人了。

昨晚虽被截胡,今晨虽被打脸,引得后宫嗤笑。可陛下连续两天都选了他!这是何等的运气!

他便忍不住有些愤愤,嘀咕道:“论位份,您分明与他一样。自己错过了机会,凭什么来抢走您的呢?”

辛言忱平静道:“论位份,在我之前,也该有个许贵人才是。”

“论位份,连君后都没说话,我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虽未斥责,却句句都是道理,冬鱼自知失言,便也不再说话。

辛言忱叹息一声,由着他给自己披上外衣,在书房坐了下来,毛笔握在手上,蘸足了墨水,却也无从落笔。

片刻,他放下笔,将其落在笔山上,起身从书架上取下谢美人送来的游记,仔细翻看起来。

只那字究竟能不能入眼,又是另一回事了。

*

另一边,云柏宫。

接到宫侍递的话后,云柏宫便忙了起来。

同样的流程昨天便已走了一遍,几个侍从却仍是无比紧张,每一步无比谨慎。

许是担心惹了陛下不快,许是担心又冒出个原美人。

又或许,是听了谢美人的事,瞧见了他脸上的伤,心底有些惶惶。

这宫中的人,不论是侍君还是侍从,想的约莫也就那几件事了。

云修齐的身子泡在木桶里,由着侍从往里添加牛乳和玫瑰花,闭着眼,脸颊敷着厚厚的药膏。

侍从低低的声音响起:“公子,这是御医开的方子。您放心,必定不会留下痕迹。便是陛下凑近了看,也绝对瞧不出什么。”

云修齐闭着眼,并未说话。顿了顿,宫侍却忍不住替他委屈起来。

“公子.......”

青年蓦的睁开眼,冷冷道:“和你说了多少遍,注意称呼。”

分明是在宫内,分明从前也是这般称呼。

宫侍被吓了一跳,这才道:“主子。”

他不再说话,继续帮主子揉肩,却听云修齐道:“继续。”

“你刚才说的话,继续。”

宫侍不明所以,可他从小与公子一同长大,对云修齐的忠心自是不用提。

闻言,便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出了心里话。

“主子,我不理解,为何您一定要遮住疤痕?谢美人挑衅了您,您为何不趁着今晚,和陛下告状?”

“.....这枕边风,一贯是最好吹的才是。”

虽是鲁莽了些,瞧着仍是个忠心的,心底也并无芥蒂。

云修齐自泡澡以来,终于露出了第一个笑容,淡淡道:“你以为我不说,陛下便不会知道了吗?”

宫侍恍然。若是抢先告状,反倒落了下乘,他不禁对公子敬佩起来。

云修齐闭着眼,心底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

所谓伎俩,不过是敷衍的解释罢了。

归根结底,他只是很想和她度过纯粹的一晚。

不愿她耳边听见旁人的名字,不愿她的脑海想起旁人的身影。

即便入宫几天,便已见识了其中险恶,即便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刺史公子,而是成了这如履薄冰的云贵人,只要能看见她,他便什么苦也不怕了。

常言道,好事难成。

云修齐9岁那年入京,见到了10岁的陛下,此后又度过漫长的9年,方才再次看见她,嫁于她。

侍寝之事同样如此,昨日被旁人扰了,今日方才能够与她同度。

坐在轿上被带去乾清宫时,云修齐忍不住笑了,眼底有些许期盼。

凡事,再合则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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