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乔言收到苏霁的短信。
苏霁说乔言考得不错, 她跟乔安诚想给乔言办一个谢师宴。办宴席的酒店要提前预订,希望乔言能尽早给个回应。
这是乔言离家后,苏霁第一次跟她联系。
乔言清楚亭洲当地的风俗, 婚丧嫁娶、小孩高考、新生儿满月满周岁, 每个家庭都要参与进这些人情往来,办酒席能收份子钱,收了份子钱,才不会亏掉去别人家出礼金的钱。
她感到荒谬, 还未回应, 苏霁又发来一长段话——
当初生下你弟弟没多久,你就叛逆离家出走,让我们一家人受到指责,苏杭为了你跟他爷爷吵架, 把他爷爷气病, 我妈也因此病倒, 两位老人生病几乎把我们两个家掏空,我跟你爸精疲力尽, 日子也过得不好。后来我爸妈前后脚走了, 你弟弟的周岁宴也没办成。可我们自己日子过得再差,人情往来不能少,家里开销有多大你可想而知。你打小是你爸照顾你更多,你的学业上也是他付出多,你的谢师宴理应在亭洲办,也该我们为你办。乔言,你成年了,该懂事了。过去我们既往不咎,往后还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是乔安诚授意她发的吗?
苏霁的每一个字都像回马枪的剑刃往乔言心里戳。
乔言握手机的手指止不住地发抖, 分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感到可笑,大脑迅速充血,胀得生疼。
今夜周慧宁要去工地上监工一批材料的尾单运送,家里只有苏杭在。乔言掩饰着怒气,去到客厅里,苏杭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地板上做设计。
“脸怎么红了?”苏杭问她。
气的……
可是面对苏杭,乔言什么也不能说。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心脏淤堵着,身体里像注满搁浅的鱼。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长大了,把委屈看得淡一点吧,可想去反抗想去回击的心思根本无法抑制。
她拿起手机,装作看同学的消息,“苏杭,今天出分,同学喊我去吃烧烤。”
乔言演的自然,苏杭没察觉到异样。苏杭问:“要我送你吗?”
“不用啦,离这里不远,我骑车去。”
“那你吃完告诉我,我去接你。”
“再说呗。”乔言拿了钱包和自行车钥匙,轻快地走到门口,“我帮你带夜宵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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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楼道里等电梯的时候,感应灯熄灭了,乔言的脸陷入黑暗,脑袋里迅速闪回着昔日的场景——
苏霁任性发脾气、乔安诚怀疑她跟苏杭发生关系、苏杭的爷爷骂她有心机、苏杭的奶奶拿着大铁勺像是要要她的命……
乔言以为她快要忘了,以为自己走出来了,苏霁的短信就像一只蝴蝶陡然飞进她心里,蝴蝶翅膀扇动,那些灰色的记忆便如拼图一般重新拼凑完整。
她抬起手,摸了摸额角的疤痕,拿出手机打字——我不会回去办谢师宴,以后不要再联系我了。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家人。
发送成功后,她踏进明亮的电梯里,想从灰色记忆走出,重新踏进光明。
电梯下降时,乔言想起那晚她坐在书桌前写信的情形。
当时她一直在哭,换了好几张信纸,好像怎么写都不足以表达她的怨恨。
但最后她还是留余地了,没有把话说绝。十六岁的她,脑子里还带着一丝幻想,觉得时间或许可以慢慢修补父女之间的嫌隙,或许未来某一天,她还能笑着叫乔安诚一声爸爸。
乔安诚知道苏霁发这样的短信给她吗?如果他们夫妻是一条心,那她现在就可以浇灭她的幻想了。
苏霁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手机每一下震动都来势汹汹。乔言下意识挂断,可对方又接着打。
乔言不接,苏霁又发来短信——
乔言,我给你台阶下了,你不要得寸进尺!你可以跟我不是一家人,那苏杭呢?他是我亲侄子!你喜欢他,想跟他在一起,你就永远绕不开我跟他这层关系!我没见过你这么忘恩负义的姑娘,不谈我当初为你花了多少钱,你说这话,想过你爸吗?你想想那些年你爸一个人带你的艰辛,你妈宁可跟外面的男人鬼混,也不着家陪你,说是在外面做生意,可是一年到头不往家里拿一分钱,你的开销都靠你爸的工资,他白天上课,中午晚上回家还要给你洗衣服做饭……
乔言还没看完,眼睛就因眼压攀升而变得浑浊模糊,她整个人都在发抖,在下过雨的凉爽夏夜里出了满身的汗。
她往小区人工湖的方向走,迎面遇到纳凉的邻居。
邻居见着她就问:小乔考了多少分啊?
她笑不出来,呆呆地念出自己的分数。
考这么好还不高兴啊?邻居又道,我真是羡慕你妈妈,我要是能有你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儿,做梦都会笑醒咧。
谢谢阿姨。乔言强忍着情绪,跟邻居道别。
转过身,又听邻居小声叹气:“这母女俩不容易啊,还好闺女争气。“
乔言走到湖边,手机又震动一下,仍是苏霁——
如果你决定不回来,你自己跟你爸说。这几年家里被你搅得不太平,你爸现在身体也不好,你要是不想像苏杭气死他爷爷那样把你爸气死,你最好对他的态度好一点。你可以恨我,但他是你亲爸,人在做天在看,你对你爸的无情迟早有一天会报应到你身上,何必呢。
所以到最后,一切的矛盾和仇恨都可以泯然,但唯独她对乔安城的冷漠,成为罪名。
可他们有资格宣判这一切吗?就因为他们大人吗?他们从来不认为自己有错,他们把所有的错都归结于小孩叛逆……
乔言并不是第一次被迫陷入这种可笑的规则了,她决定不再循规蹈矩。
她告诉自己,乔言,你成年了,你也是大人了。
既然他们都在胡说,那你就自己说了算。
如果没有正确的规则去修正他们,去制裁他们,那你还在乎什么破烂规则。
回拨苏霁的电话时,乔言胸腔里的那只蝴蝶猛烈地煽动着翅膀,鼓动着她的勇气。
苏霁按下接听后,乔言先发制人,她直呼苏霁的名字:苏霁,不要污蔑我妈妈,你发的短信会成为你诽谤的证据。
乔言,长大了是吧,你是跟你妈学的这一套吗?苏霁语气激动,明显被气得不轻。
乔言听不得她诋毁妈妈,回击道:这一年半,我爸没有支付过一分钱生活费学费,就这一点,我同样可以告你们!
乔安诚,你快来!苏霁大喊着,你女儿疯了!你自己来听听啊。
乔言听见爸爸的名字,忍住的眼泪落了下来,她知道,这一通电话一打,很多东西将覆水难收。
苏霁赶在乔安诚听电话之前,又说:乔言,你可以气我,但不要气你爸爸……
这时乔安诚的声音传进听筒里,乔言,你给你阿姨回的短信是什么意思?一年多了,你还没有反省你自己吗?亭洲哪个小孩不办谢师宴?我们给你办谢师宴是诚意,是好心,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乔言擦掉眼泪,质问乔安诚:办谢师宴收了礼钱,你会给我出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计较钱了?我养你这么大,我跟你算过账吗?这一年多我没付你生活费和学费,是因为我们家里确实困难,两个老人病了,花了大几十万,而且你走了之后,我心里堵气,我想着这次办完谢师宴,就把这一年多的钱都补给你们母女,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跟你妈一样,心里只有钱!
我妈怎么了?你们别什么事都扯我妈!
乔言,你就是你妈教坏的!苏霁抢了电话,情绪激动地说:那时候要不是你经常跟你妈打电话,你妈挑事,我们的关系根本不会那么差!
你别提我妈!苏霁,是你自己小心眼,是你……
你要是不跟你妈学,你怎么懂得乱搞男女关系,你小小年纪就跟苏杭乱来,否则怎么会得那种病,后来我去问了,人家用那种卫生巾的都好好的,只有你说有问题,你这盆脏水泼得真好啊,你知不知道你一句我们对你不好,害得我们被多少人戳脊梁骨,除了我跟你爸,我爸妈一把年纪了也要被人指责,苏杭是把我爸高血压气出来了,可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你,因为你胡说八道,又唆使苏杭替你出头,我爸妈才会气愤而死……
是他们该死!乔言彻底崩溃了,脱口而出这句话。话说出口,她怔住,竟分不清这是她的心里话还是一句气头上的话。
她好像又一次,在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中长出了反骨。她原本温顺的性格再也不复存在。
苏霁跟乔安诚明显也怔住了,紧接着,苏霁爆发出巨大的哭声,她对着乔安诚说:你自己听听你女儿的话,她说的是人话吗?
苏霁,你说的是人话吗?你凭什么污蔑我妈?凭什么污蔑我跟苏杭!凭什么!你不是第一次污蔑我了,当初我还在亭中的时候,就听见过这种谣言了,你以为我会走,仅仅只是因为你们对我不好嘛,你们一家人,不明事理,自私自利,四处说我跟我妈的不好……你们给我造成的痛苦,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化解。我告诉你,你爸妈的死,当然不能怪苏杭,苏杭又能对他的亲爷爷说什么难听话呢,你们一家人,就该等着我去骂,就该死在我手上!
乔言!
乔安诚正想高声呵斥,乔言打断他的话:还想为我办谢师宴吗?办吧,我现在也想办,我会通知你们所有的朋友和亲戚,让他们都来见证,一个扭曲的病态的二婚家庭,是如何培养出一个能考上名校的大学生的。爸爸,其实现在你们一家三口小日子过得挺好的,你们何必又来招惹我呢。我这个无情叛逆的女儿,走了就走了,也不伸手找你们要钱,你们倒好,以借我敛财的名目,又把旧账翻出来,怪谁呢?
说完这段话后,乔言挂了电话。她整张脸都被泪水打湿,可她浑然不觉。她丧失了所有的力气,呆滞地坐在湖边的长椅上,看着湖面上微风吹动的涟漪,她却像是忘了这是哪里。
她为什么变成这样子了?是突然改变的吗?
不是,是那些伤痕根本就没有愈合。
这一年半以来,她只是封闭了这些痛苦,把所有的压抑都化作学习的动力。
她以为只要她不跟乔安诚联系,不回亭洲,一切就能好起来。
可斩不断的父女关系,就像一把无形的锁,即便她逃得再远,成长得再坚强,父亲只有翻一句旧账,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乔言的无力,除了这些痛苦,还因为她看见了她心中恶魔的成长。
她学会了反击,学会了说狠话,无论狠话里掺杂多少真心,都暴露出她的仇恨。
她真的想让苏杭的爷爷奶奶死吗?
他们罪不至死。
可她心里的恶魔告诉她,她想,她想所有伤害她的人,都落得一个不好的下场。
那如果他们都死了,她会感到畅快吗?
她不会。
在这种激烈的心理斗争中,乔言又一次把自己困进了死角。
她早早就知道,成长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一个健康的、阳光的心理,该怎么在泥泞里重塑。
这样深远复杂的课题,并不是只有十八岁的她可以领悟透彻的。
原生家庭带来的矛盾感和别扭感,就这样根植于她的性格当中。
从讨好型人格到敏感型人格,再到冷漠,到带着刺,逃避不了的逆风飞行,让乔言本就破损的羽翼暂停了修复和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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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言庆幸自己没大哭。这一次眼泪擦干了,并没有留下痕迹在脸上。
她开门进去,苏杭仍坐在刚刚那个位置上。她一瞬间恍惚,家里的一切都这么美好,彷佛刚刚上演的狗血闹剧只是一个梦境。
这么快就回来啦?苏杭摘了眼镜,揉了揉眼框。
乔言定了定神,走过去,你在做什么?
“做培训机构的logo,”苏杭把电脑屏幕对着乔言,“你看看怎么样?”
乔言的目光落过去,logo的主体图案竟然是一颗雨滴。
“小雨点……”她轻声念出这个名字,一种奇妙的轻盈的触感跳动在她的舌尖。
“小雨点书画培训。”苏杭坐到乔言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本来想叫小雨滴,但滴这个字笔划多,没有小雨点写出来简洁,如果在一些知名企业的名字里找规律的话,越是简洁的名字……”
乔言一直看着说话的苏杭,突然,她稳住他的嘴唇。
苏杭眼睫微闪,“怎么……”
话音被乔言吞掉,她强势地掌控这个吻,紧紧地捧着苏杭的脸。
不是轻吻,不是尝试和试探,是掠夺、是发泄……
可又跟他们第一次接吻时不同,她的发泄里带着她对谣言和偏见的敌意,带着她对污蔑的痛恨,带着她想在沉沦中把莫须有的罪名坐实的痛快。
吻到深处,苏杭不再问理由,年轻的荷尔蒙会倾倒一切理由。
他的手伸进去,又一次剥开那个暗扣。
等待乔言成年的青春期里,苏杭曾把她在海边的照片当成是躁动的出口。
在他的书桌前,在午夜黑暗的单人床上,他肖想着女孩衣料之下的雪白,完成了一次一次隐秘成长。
终于,他们长大了,被规则镇压的欲望获释,那些躲在阴暗里的自我探索可以见光了。
他不仅可以进一步探索自己,他还可以探索心爱的女孩。
只要她愿意,他会倾注全部的耐心和温柔,和她共度永生难忘的初体验。
这将是比初吻更厚重的交融。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