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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里从早上八点起,便在马秀丽的店铺门口清点小货车上卸下来的货物:椰树椰汁两箱,奥利奥夹心饼干草莓味一箱, 塑胶手套两箱,钢丝球一箱, 鞋套十盒……
几十种货物, 黎里一一检对, 人行道上摆不下, 挡人路。她隔一会儿就得搬进里屋的储藏室。来来回回几趟,头上全是汗。
送货的司机往小超市里瞅一眼,马秀丽嗑着瓜子, 刷着手机,偶尔给到店的客人结账。
司机咂舌:“你在这儿又点货又搬箱子的, 她也不来帮把手。”
黎里瞧着搬下来的两袋大米,在货单簿上划勾:“拿人钱财,给人办事。”
“这么多活儿, 就你一个人干。当老板的,都精明。不舍得多请半个人。”
“能者多劳。”黎里点着单子, “牛奶定的是三箱阳光牧场,怎么来的玫瑰牧场?”
“阳光牧场没货了, 玫瑰牧场质量一样的。”
黎里扭头朝店里说:“马阿姨, 阳光牧场没货了, 换的玫瑰牧场。”
马秀丽一把放下手里的瓜子, 跑出来说:“那要补差价的呀。”
送货人:“这俩价格是一样的。”
“那不行, 我要的就是阳光牧场……”
两人讨价还价起来。
黎里不参与,搬了几箱货进屋,出来时抹一抹头上的汗, 才发现太阳光很耀眼了。琉璃街也苏醒过来,街上行人车辆如织,一派热闹。
家家铺子都开了门,鲜红的国旗在绿荫间招摇。
黎里无意望向街对面,看见了燕羽。他穿了件米白色卫衣,戴着黑色的头挂式耳机,在对面人行道上走着。
“黎里,货对完了没有?”
“哦,马上。”黎里回了头。
对好剩下的货,车开走了。马秀丽又不见了。
黎里独自面对店门口一堆装满货物的纸箱子,她卷起袖子,脱下外套扔在柜台上,一个接一个搬剩下的纸箱。
墙上的小电视正播放着新闻:“国庆长假第一天……”
她来回第三趟的时候,燕羽从街对面走过来了。
他仍是戴着头挂式耳机,眼神有些游离,思绪明显沉浸在音乐里。
黎里没准备跟他打招呼,刚搬起一箱泡椒凤爪,燕羽却走过来,弯腰搬起一箱椰汁,朝超市里走去。
黎里愣了愣,跟在他身后进了超市,眼见他要走向储物隔间,黎里说:“那个堆在货架这边就行。”
燕羽没反应。
黎里叫:“燕羽!”
燕羽停住,回头看她,眼睛也一下回了神,赶紧将耳机撸下来,挂在脖子上。
他说:“啊?”
黎里好笑:“堆在货架这边就行。”
“哦。”他按她指示放好。
他靠近时,黎里听到他耳机里放着演奏曲,但不太清晰,也分辨不出是什么乐器。
“你来买东西?”
“嗯。”
“买什么?你先自己拿,等我把这个放好……”
黎里说话时,把手上的货搬去隔间,人一出来,发现燕羽已经出了超市门,又在搬门口的货。阳光照在他身上,白灿灿的一片。
黎里赶紧走过去,他正好进来,两人在柜台边迎面遇上。
黎里:“不用帮忙,我忙得过来。”
燕羽:“这个放哪儿?”
两人对视着,有一两秒的安静。
黎里:“储物间,3号柜。”
燕羽:“嗯。”
他去了储物间,她去门口搬货。
再次相遇时,黎里本想再次劝阻,可张了张口,说出的却是一声低低的“谢谢。”
燕羽没说话。
她去放货,他去搬货。两人像两条不断分离又不断交汇的线条,超市里只有黎里时不时跟他讲话的声音:
“货架边。”
“储物间,2号柜。”
“储物间,2号柜。”
“货架。”
……
而电视里仍在播报着各地的旅游胜景。
有了燕羽帮忙,黎里来回七八趟就把货物全部归置完毕。
燕羽额上起了细汗,黎里递给他一张纸巾。他随意擦拭一下。
黎里说:“你要买什么?去拿吧。”
燕羽尚未开口,进来一位中年男士,说:“来包烟。”
黎里绕去柜台后,开玻璃上的锁:“什么烟?”
“你们这儿烟是不是比别家贵啊?”
“没有吧。”黎里瞟了眼,燕羽已经走到货架里头去了,低着头在拿手机发消息。
“来包软玉溪。加个口香糖。”
黎里扫了码:“二十四。”
男人走了,黎里锁上烟柜,望了眼货架。燕羽像在挑选着什么。
黎里拿纸巾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燕羽的声音从超市那头传来,温和,不大:“牙膏在哪儿?”
黎里:“沐浴露旁边。”
隔了几秒,燕羽问:“沐浴露在哪儿?”
黎里倾斜身子,探了下头,望着他所站的那条通道:“你背后。”
燕羽远远看她一眼,随后转了身,看着货架,没动。
黎里继续:“你右边。”
燕羽往右看,还是没动。
黎里忍笑:“低头。”
燕羽低头,看见了。
他蹲下,拿了两条牙膏,起了身。
黎里坐好了,刚扔掉纸巾,又听他问:“酱油在哪儿?”
黎里干脆起身,拿了个筐子。
她路过他在的那条道,朝货架另一边指了指。燕羽会意,从另一头绕去了前排货架。
黎里拿了酱油放进筐里,说:“还有吗?”
燕羽看手机:“手套。”
黎里往货架深处走,燕羽随在她身后。
拿了手套。
“还有呢?”
“香皂。”
“嗯。”依是她拎着篮子在前,他拿着手机跟在她身后。
“……然后呢?”
“盐。”
“海盐还是河盐?”
燕羽顿了一下,看一眼:“炒菜的盐。”
黎里没忍住笑,回头望他:“都是炒菜的。”
燕羽看着她发亮的眼睛,一时没说话:“……”
“河盐吧。”黎里刚拿了一包放筐里,燕羽把筐子拎了过去。
黎里一愣,低了声音,说:“又不重。”
燕羽没讲话,抿着唇看了眼货架,又放了包盐进去。
“还有别的吗?”
“垃圾袋。”
“嗯。”
燕羽拉了拉脖子上的耳机,忽问:“你会做饭?”
黎里正走在他前头,回头瞥他半眼:“不会。你会吗?”
燕羽摇头,摇完头发现她看不到,又补了句:“也不会。”
黎里意识到他这么问是因为刚才的盐,淡笑:“我在这边干活才知道的。炒菜这个海盐,跟吃西餐的那个海盐又不一样,所以经常有来买盐的,以为这种海盐有什么特殊用途。”
她拿了垃圾袋,问:“还有吗?”
“没了。”
拎到柜台边,一一扫了码,黎里说:“七十八。”
燕羽扫着付款码,黎里扯了条塑料袋,按大小轻重把东西放进去。阳光斜射进来,洒在玻璃柜台上,有些晃人眼。
电视里说着今日全国铁路运输人次超4000万……
黎里随口问:“你国庆出去玩吗?”
燕羽正输着密码,摇头,问:“你呢?”
黎里也摇头,心叹没钱呐。她将塑料袋拎一拎了,推递到他跟前;他收好手机,机器音响着“支付宝到账七十八元”。
他提上袋子,对她轻点了下头,随即大步出了店,手刚摸到耳机上。
黎里:“燕羽。”
燕羽回首,阳光透过树梢,在他身上洒下星星闪闪的光斑。
黎里说:“过马路的时候,别戴耳机。”
他愣了一下,点了点下巴,很快跑去路对面了。过了马路,才将耳机戴上。
黎里刚坐下,手机响了。
马秀丽发来今天上午四小时的红包,点开到账150元。
多了十块。
马秀丽语音:“黎里啊,我有点事情走不开,多给你十块钱,你再帮我看半小时店哈。”
背景有隐约的麻将声。
黎里叹了口气,划开手机打游戏。
十一点三十五分,马秀丽回来了,一进门就说:“诶黎里,你晓不晓得,木棠店那块儿,靠近万达广场那边,新开了家温泉水汇,特别高档。泡澡、桑拿、按摩、看书、吃喝都有,自助的水果全是进口的。光门票就两百八,好多人去玩。”
黎里一时没明白她的用意。
“玩具店吴阿姨她女儿在里头打工,一小时一百块呢。现在还缺人手,我立马给你留意了。你说说,就江州,哪里有一小时一百块的零工?”
黎里不太信:“真的假的?”
“吴姐亲口说的。我还帮你要了微信呢。诶,我转发给你。你自己联系啊。”
“啊,谢谢。”
“你赶紧联系!很多人抢着去呢。”
“诶,马上。”
黎里加了那女孩微信。对方网名吴晓,黎里直接说明来意,对方很痛快,叫她下午去培训,尽早上岗。
黎里想着竟还要培训,听着像那么回事儿。吃完中饭,她乘公交去了江州新城。
温泉水汇装修得精致大气,进门便是巨大的台阶直通二楼,左右分别为男宾区、女宾区。一层为汤泉、淋浴间、寄存处;二层为不同温度的干蒸房、湿蒸房;及餐厅,自助水果饮料区,酒吧游戏区,懒人沙发区。三层东侧为睡眠区;中间为阅读区、电影区;西侧为按摩疗养区。各区都舒适惬意。
吴晓领着她去三楼的工作间,问:“你手劲大吗?”
黎里说:“挺大的。”
吴晓朝她伸手:“试试?”
黎里握住她的手,吴晓猛一发力攥紧她。
她没什么表情,用力回握。
“哦呵!”吴晓吃痛地松开,甩了甩,“力气挺大呀。我很少碰见女生力气比我大的。”
黎里淡笑:“练出来的。”
“挺好的。要不是人手实在不够,是不能培训几回就上岗的。但你力气大就还好。先试着,争取越做越好。”
“搬东西吗?要力气大。”
“按摩啊。”
黎里脚步一顿:“按摩?”
“我没跟你讲吗?”
“我以为是打扫或整理。”
“那些人都够了,也不可能一小时一百。”
黎里:“……是哪种按摩?”
“那种类就多了,腿脚的,头部的,肩颈的,推背的,全身的。合格的按摩师都得学,哪儿都得会摁。不过你这种刚入手的,先会一种就行。勉强应付下,实在是缺人……”
黎里有一会儿没听。走廊里地毯很厚,花纹很漂亮,人踩上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什么也没想,或者在想今天上午的一百五十块。
“你想先学哪种?”吴晓问。
黎里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工作间门口。几个按摩师进进出出:“310号房两位小姐姐精油舒缓肩颈,3号、19号,你们一起过去。”
黎里扯了下嘴角,要说什么,却又没开得了口。
燕羽背着琴盒,刚拐进自家巷子,远远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从他家院子里出来,面有喜色,夹着公文包走远。
燕羽推开院门,燕回南的牌局刚散场,他满面春风地数着赢来的几张百元大钞。另外三个牌友掸着身上的瓜子灰,清着剩款,咕哝着往外走。
经过燕羽身边时,牌友多看了他几眼:“我怎么没生这么个好儿子?”
“都是命呐。”
燕羽没在意,进了小楼,客厅地上一堆瓜子壳、砂糖橘皮。
燕回南站在一地杂乱里数钱,递给他两百:“赢独家。见者有份。”
燕羽说:“我不用。”
燕回南没坚持:“怎么把琴盒背回来了?”
燕羽嗯了一声。
“把地扫一下。”燕回南刚命令完,又道,“算了。你那手也不是扫地的。”
他心情不错,到厨房门口拿了扫帚簸箕,几下挥舞,地上的瓜子壳橘子皮摞成小山。
燕羽放下琴盒,过来归置好桌椅。
夕阳把樱树的影子投在客厅地板上。
“你妈妈马上就回来了,今天下馆子去,想吃什么?”
“随便。”燕羽正准备进自己房间。
“等收假了,你去乐艺集训。我给你报了班。”燕回南把铁簸箕里的垃圾倒进垃圾桶。
燕羽扶着门把手,回头看他一眼:“你收了他们多少钱?”
“比江艺多。啧,还是乐艺这种培训机构有钱。你也有免费场地了。”燕回南说完,见燕羽没答话,道,“放心,钱都给你攒着。你爸妈一分不动。”
燕羽说:“我没那个命花。”
燕回南脸色一僵,扫帚定在地上,说:“在家里不准讲这种话。要你妈听到又哭,你就舒服了?”
燕羽:“我说了,我不想去学校。任何学校。”
燕回南绷了脸:“我也说了,收假了就去上课。乐艺,高级班。”
燕羽静静看着他,从眼神到脸庞都写着“不去”二字。
“你他妈敢。”燕回南抄起扫帚——
“又干嘛呀?”于佩敏刚进院子,院门也不关了,小跑过来,道,“都说了戒酒,你又喝了?”
“喝个毛!老子真是,他妈的本来今天赢了钱开心得很,他一进屋就这么个脸。”燕回南拿扫帚指了指燕羽。
于佩敏看向燕羽,后者很平静,脸上没什么表情。她说:“他怎么个脸了?我看是你找事。”
“他在家里从来有一张笑脸吗你问他?”燕回南拔高音量,但燕羽进屋去了。
“行了行了。”于佩敏拦住燕回南,说,“收拾一下。兰姐送了我三张水汇的浴资票,就木棠店新开的那家,都说非常高档舒服。”
“过节她就拿这个打发你?”
“还另外送了水汇的自助餐券呢,加一起也值九百多了。”
“我打个电话给小赵交代下店里的事。准备出门。”
于佩敏走到燕羽房门边,敲两下,推开门。
印花玻璃窗外有摇曳的树影和晚霞,桌上亮了盏灯。燕羽坐在书桌前,低头看着谱子。
于佩敏:“燕羽——”
“我不去。”他头也不抬。
妈妈柔声:“去放松一下。那里很多好吃的,也好玩。还有很多年轻人,或许能认识新朋友。”
燕羽:“我真的不想去。你们去吧。”
燕回南从门口传来一道命令:“赶紧收拾了走。”
少年房间里没动静。
于佩敏低声:“燕羽——”
客厅里陡起快速的脚步声,燕回南跟阵狂风一样卷进来,于佩敏惊呼着去拦抱他,收效甚微。燕回南已大步到桌前,一巴掌打在燕羽肩膀上。
燕羽手里的笔在纸上画出一条笔直的黑线。
他对他,下手其实一直不重。他知道。
燕回南:“你有什么毛病?啊?!”
燕羽抬头,语气很淡,眼神也很淡:“你说我有什么毛病?”
燕回南再度扬手,于佩敏卡在父子俩之间:“燕回南,他感冒才刚好……”
“他要好好上学不往废船厂跑,会感冒?不是他自己造的?你说说,有他这么好说歹说都不听的人没?这些年老子的脾气都快给他磨尽了,”燕回南质问,“还要怎么对他?啊?”
于佩敏抵着丈夫,面朝燕羽,声音里有了丝哀求:“燕羽——”
燕羽听了,眼里也闪过一丝情绪,看向她;那一瞬,他想说,妈妈,你知道我不喜欢去那里……但,他看见了她盈泪的眼角,她在求他:“去吧燕羽。很多年轻人,很热闹。你也该多接触外面,多交些朋友。”
他看她半刻,放下笔,起了身。
……
一路上,燕回南不停吐槽兰姐小气,过节送人浴资券;但一进温泉水汇的大厅,见那气派架势,又道:“他妈的有钱人是真会享受啊。搞得跟天堂似的。”
拿手牌寄存鞋子时,燕回南坐在长矮凳上看了眼燕羽,他正弯腰解着鞋带。少年身子还很单薄,脊背弯成一道弓。
燕回南看着静默不言的儿子,这会儿有些心软,也心酸。男人弯下腰来,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好好练习,考去帝音,你会成为大师的。到时候,钱,名,利,地位,你要什么有什么。会好的,儿子,都会好的。”
燕羽没做声。
于佩敏也把手搭在他背上:“爸爸妈妈都相信,你的未来会很好,很棒。你也要相信。”
燕羽已换好拖鞋,拿了鞋子起身,母亲的手滑落到椅子上。
男宾区的衣物寄存区很大,并不拥挤。
燕羽的号码柜那儿没人,他换了衣物,不去泡汤,也不冲澡,直奔二楼桑拿区,挑了间48度的干蒸房进去。
他躺下,闭上眼。很快,高温将他炙烤出一身热汗。
四周昏暗,密封,他像躺在棺材里。
渐渐,他感到窒息,缺氧;血液在流,心跳加快,耳朵里一阵轰鸣。他一动没动,始终躺着。汗液疾速泌出,和他肌体的力量一道流逝。他意识有了要涣散的迹象,可,有人拍了拍他。
工作人员:“有客人说你一直在里面,以为你晕倒了。这个房间一次只能待五分钟哦。”
燕羽于是出去,喝了杯水。
二楼除了餐厅水吧,还有酒吧游戏区,到处都是人头,声音刺耳。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