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里, 终究没有自己的府宅住着自在,谢家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也不算友善,魏姝正怀念自己从前住在公主府的时光, 大夫人恰好就给了她一个搬出王府的机会。
魏姝只是搬出谢家, 并没打算离开西北。至于谢家威胁她, 不认她这个儿媳的话,魏姝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手中的船样和造船工匠, 便是她的底气。
从上房回来后,仆从们很快重新收拾好行李,魏姝一刻也没多留,直接带着人和行李离开了嘉王府。
老太太本想留下自己的曾孙, 可惜晚了一步,找过来的时候,昭儿早被魏姝一起带走了。
*
此时, 严华寺的塔林内。
谢兰臣手提食盒, 穿过大大小小高低不一的砖塔, 最后停在了一座仅有一人高的矮塔前。
此处是严华寺历代僧人的墓地,每座塔下都埋着少则一位、多则十数位寺僧的骨灰。谢兰臣面前的这座, 塔下仅埋葬了一名僧人,正面的塔额上刻着对方的法号——“无相”。
谢兰臣把食盒内的糕点瓜果等, 一一取出摆放在塔前,随后又点燃一炷香, 待一丝细烟袅袅升起,才开口道:“我来迟了。”
“不过,今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你生前的两个心愿, 终于有一个要达成了。”
升到半空的细烟,被风吹得晃了晃,最后消散于天地间。
谢兰臣一直等到香火燃尽,才离开塔林。
严华寺位于雍州城外二十里的一座山上,离开塔林后,谢兰臣没有直接下山,而是拐去后院的禅房,敲开了最里面的一间房间。
开门的是两个小和尚,两人见到谢兰臣,急忙把人请进屋,又朝内喊了一声:“师父,嘉王来了!”
片刻后,一个白眉老和尚低咳着从内室走了出来,正是两个小和尚的师父普惠法师,也是塔林中无相的师父。
“王爷许久没来严华寺了。”普惠邀请谢兰臣在桌边坐下,又吩咐两个小和尚去烧水泡茶。
谢兰臣看了眼他的气色,和比先前愈加消瘦的脸颊,回道:“几个月前去了一趟神京,路上耽误了些时日,今天才回到雍州,方才先去见了无相。”
听到无相的法号,普惠先是叹了口气,随后又念了一声佛道:“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无相说不准早已轮回转世,王爷也该放下了。”
谢兰臣道:“时机到了,自然会放下。”
普惠本还想再劝说几句,但谢兰臣神色平和宁静,实在看不出像无法释怀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不由想到谢兰臣第一次来到严华寺的时候。
当时谢兰臣只有六岁,被家人送进严华寺思过。一般六岁的孩子被家人送到这么远的地方,独自生活,免不了会觉得彷徨委屈。可谢兰臣却每日按部就班地读书写字,吃饭睡觉,沉稳地简直像个大人。
就连无相死在他面前,他除了讶异外,也不见丝毫害怕,更没有内疚自责。
普惠一度为此耿耿于怀,觉得谢兰臣果然像他家人说的那样,冷心冷情,后悔不该让小无相总去找他玩。
可在此后的十几年,每到无相的祭日,谢兰臣都会风雨无阻地前来祭奠,便是一时因为其他原因错过了祭日,也会像今天这样,及时补上。普惠这才渐渐消除心结。
但要说谢兰臣每年前来祭奠,是对无相的死至今无法释怀,也不大像。因为谢兰臣每次祭奠后,神色都和今天一样平静,甚至都看不出多少对旧友的怀念。
以至于普惠觉得,谢兰臣的“放下”,似乎和别人的“放下”并不相同。
他仿佛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行事章法。
普惠窥探不得,索性也不再多想,转而问道:“王爷此次去神京,可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谢兰臣挑眉反问:“何以见得?”
普惠道:“我不好形容,只是感觉王爷身上好像多了些烟火气。”
“原来表现得这般明显吗?”谢兰臣笑了笑,算是承认,但却没提自己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普惠自然不会不识趣地追问,此时恰好两个小和尚端着泡好的茶水送了上来,普惠便又对二人道:“去把我床头的那两块儿佛牌拿来。”
“王爷错过了四月初八的龙华会,寺里给谢老太太送佛牌的时候,打听王爷出了远门,王爷的两块儿佛牌,我便暂时替王爷收了起来。刚好趁此机会,王爷写下祈愿,直接送去寺里的祈愿堂供奉。”
四月初八,是佛祖释迦摩尼的诞生日,每年这个时候,严华寺都会举办龙华会庆祝,同时会准备祈福的佛牌,发放给前一年捐赠善款最多的七户人家。七户人家把想要祈求的事,写在佛牌背面,再置于祈愿堂,由寺内供奉香火诵经加持。如此,愿望便更有可能被佛祖听见并实现。
从谢兰臣父亲起,嘉王府每年都会给严华寺捐赠一大笔善银,加之谢兰臣也算在严华寺修习过。因此,除了原定的送去嘉王府的佛牌外,寺内还会专门再给谢兰臣留下两块。
两个小和尚很快取来佛牌、以及笔墨。谢兰臣几乎没有思索,提笔便在佛牌后写好了祈愿。小和尚们接过写好的佛牌,又送往寺内的祈福堂。
禅房内,谢兰臣又和普惠聊起、神京护国寺供奉的那本《护国仁王经》。已经走远的两个小和尚,年纪稍长几岁的那个,悄悄瞥了眼身后,见师父和嘉王都没有留意他们,便立刻翻开两张佛牌,偷看谢兰臣写了什么愿望。
“太好了!”他激动地撞了一下身旁的小师弟,一边把两张佛牌递到小师弟面前,一边高兴道:“嘉王今年终于没再诅咒师父了!”
佛牌几乎要贴在小师弟脸上,小师弟被迫看清了佛牌上的字:其中一张背面写着“驱除鞑虏”,另一张则写着“公主安康”。
小师弟顿时不安道:“我们这样偷看,不好吧?”
小师兄却翻了个白眼:“谁稀罕偷看?还不是之前,嘉王每年都会在佛牌上诅咒师父早死,我这是监督他。”
小师兄已经帮谢兰臣送过七八次祈福的佛牌。
一开始,他也没有要偷看谢兰臣佛牌的意思,只是因为不小心打落了佛牌,无意间才看到了佛牌的背面,却发现上面竟然写着诅咒师父的话。他当即十分生气,捡起佛牌就去找师父告状。
谁知师父见了却不以为意,还让他把佛牌好生送去祈愿堂。虽然师父后来解释说,祈愿不正,佛祖不应,像这种祈愿是不会被佛祖看见的。但小和尚还是很生气。
于是,之后每年他都会偷看谢兰臣的祈福佛牌,而之后的每一年,谢兰臣的佛牌上也都写着同样的心愿——一是驱除鞑虏,另一个仍旧是让师父早日圆寂。
嘉王想要驱除鞑虏,这不奇怪。但凡生活在西北的人,没有不恨那些胡虏的,但嘉王好几年如一日地诅咒师父早死,除了心眼坏,小和尚实在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也就今年,不知道嘉王是突然有了良心,还是搭错了哪根筋,终于没再诅咒师父了。
小师弟才入山门不到一年,之前并没有见过嘉王的佛牌,因此对师兄的话将信将疑:“我觉得嘉王人挺好的,对谁都温和有礼,从不像其他达官贵人似的,对咱们颐指气使。而且,嘉王和师父也无冤无仇的,他为什么要诅咒师父?师父这次生病,还是嘉王府帮忙请来的名医呢。”
“你被他给骗了,”小师兄毫不掩饰自己对谢兰臣的偏见,“什么温和有礼,全都是装出来的,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在佛牌上写了什么,我也差点儿被他骗过去,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知道咱们的无相师兄吗?”
小师弟虽然入门时间短,但还是听说过一些无相师兄的事,便点点头道:“听说无相师兄的父母被契丹人所害,他侥幸逃过一劫,被外出游历的师父捡到,便把他带回了严华寺,做了小和尚。师父十分喜欢无相师兄,几乎把他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抚养,无相师兄也很粘师父,我听寺里的其他师兄说,无相师兄超过两个时辰见不到师父,就会哭鼻子……
他忽然又叹了口气:“可惜无相师兄在六岁的时候,因为贪食糕点,被噎死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糕点噎死?”小师兄忽然压低声音,凑近小师弟耳边道,“无相师兄其实是被嘉王杀死的,嘉王府正是为了封口,才会每年给我们捐赠这么多善银的。
“他小小年纪便杀害无相师兄,视人命如草芥,这些年会诅咒师父也不奇怪。”
小师兄说得煞有介事,小师弟却仍旧半信半疑:“如果真的是嘉王杀了无相师兄,师父怎么可能还会和嘉王交好呢?”
小师兄一时有些被问住,好一会儿才勉强找了个理由:“师父就是太心软了。”
“要是你见了他之前的佛牌,就知道我没打诳语。”师兄觉得自己在小师弟面前失了威信,又嘀嘀咕咕地抱怨道,“明明嘉王之前每年都会诅咒师父的,谁知道今年怎么突然转了性……难道是这个什么公主的安康,在他心里比让师父死更重要……”
小师弟见师兄这般笃定,微微有些动摇,不由也顺着他的话想下去:如果嘉王真的想要师父死,并且之前每年都会诅咒师父,今年却突然不诅咒了,除了可能是今天出现在佛牌上的公主,比师父更重要,还有可能是,他不需要再诅咒了。
小师弟忽然心神一动,又想到师父最近一年来身体越发不如从前——难道嘉王从大夫那儿知道,师父活不过今年了……
他猛地摇了摇头了,把这个念头甩出脑外,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