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这天, 天还没亮,公主府上下已经热闹忙乱起来。张公公在外盘点嫁妆等物,织云则和几个宗室里福寿双全的太妃, 一起为魏姝梳头上妆。
待魏姝妆毕,文宁和平宁两位公主也来到府上, 为魏姝送嫁。
魏姝看到两人,略微意外了一瞬, 还当是郭皇后为了做面子, 才指使两人来陪伴自己,谁知魏婧却说道:“父皇说姐姐爱热闹,只可惜他不便出宫为姐姐送嫁,便差我和文宁姐姐来,代父皇送姐姐出门。”
魏姝心中一时更加意外。
前头皇叔赏赐福王的府邸, 已经超出魏姝的预料, 昨个儿皇叔又赏下许多贺礼和一班礼乐,今天又特意让文宁和平宁两人来送嫁——简直对自己好过了头,以至于魏姝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总不能是皇叔突然良心发现,弥补自己?
魏姝还没来得及多想,便见昭儿揉着眼睛走了进来。
上次谢兰臣来送甲油,把昭儿带回公主府后, 昭儿便没再去会同馆, 这几天一直和魏姝住,今天府里上下忙做一团, 昭儿便也被早早吵醒。
魏姝见昭儿闷闷的,不似往常活泼,知道是他没睡好的缘故, 便叫奶娘哄他在隔间里再睡一会儿。
及至巳时,大门外礼乐声响起,接魏姝的人来了。
复婚没有成亲时的那些繁琐礼节,谢兰臣进了公主府,几乎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魏姝面前,伸出手道:“我来接公主回家。”
魏姝伸手搭在谢兰臣手上,随后被郑重握住,两人今日都穿红衣,牵手后,衣袂相交,红色连成一片,难分彼此。
谢兰臣又抱过一旁的昭儿,一家三口便在众人的恭喜和礼乐声中,走出公主府,魏姝被送上轿辇,昭儿则被谢兰臣带着一起骑上了青马。
谢兰臣骑马前头开路,魏姝的轿子随后,再后头则是魏姝浩浩荡荡的嫁妆,谢兰臣的马已经看不见了影儿,公主府尚有百十来台的嫁妆没有送出门。
公主府大门口,文宁公主看着自从谢兰臣进门,目光就没从对方身上挪开过的魏婧,禁不住冷哼了一声。
念在周围人多,怕给魏婧没脸,文宁公主也不好说别的,只提醒魏婧道:“人已送走了,妹妹该回宫去了。”
魏婧闻言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失态,心虚地想解释什么,文宁却根本懒得听,已先一步走远了。
另一边,由于福王的旧邸,距离公主府很近,谢兰臣便带着魏姝的轿辇,特意绕了条远路回家。
不曾想路过一处路口时,恰好和靺鞨王子出城的队伍迎面撞上。靺鞨王子也是今日启程,带公主回靺鞨成亲。
两方的队伍都带着许多嫁妆,又宽又长,并行走自然不成,但若是一方让行,另一方可就有的等了。
双方一时都停下来,隔着路口遥相对峙。
靺鞨王子同样骑在马上,他看向谢兰臣和昭儿的目光,仿佛快要喷出火来。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冷冷笑了一声后,竟然主动带人拐到了另一条路上,让谢兰臣先行。
跟随的谢闵忍不住对谢兰臣嘀咕道:“真是奇怪,哲术竟然会主动给我们让路。”哲术一向冲动暴躁,这次不但没发火,还主动让行,着实反常。
“找人悄悄跟上去,想办法混进送亲的队伍里。”谢兰臣也盯着哲术看了一眼,边说,边把怀里跃跃欲试想要拉缰绳的昭儿,给重新捞回怀里,打马继续往前行去。
两刻钟后,魏姝的轿辇终于被抬进嘉王府。
谢夫人和徐子期早已等候在府内。下了轿,魏姝略收拾一番,便带着昭儿去给谢夫人敬茶。
谢夫人受了茶,虽全程没有笑脸,但也并未给魏姝难堪,甚至还给魏姝和昭儿各准备了丰厚的见面礼。晌午,一家人又在一起用了饭,席上谢夫人也没有特意摆婆婆的架子。
这让魏姝颇感意外,据她事先的了解,谢夫人可不是这么好相与的人。
于是离席后,一家三口在返回自己院子的路上,魏姝试探地对谢兰臣说道:“谢夫人倒是比我想象的更温和。”
魏姝不确定谢兰臣对谢夫人是什么态度,因此没直接说谢夫人的不是。
谢兰臣牵着昭儿道:“多亏了有子期在,母亲才变得温和。”
谢兰臣这句话倒是说的真心实意,原本,谢兰臣是打算提前做些什么,以预防谢夫人在今天做出不恰当的事,但还不等他有所行动,徐子期便找到他,说他知道谢夫人对魏姝有偏见,但已经劝说过谢夫人,复婚当日不会为难魏姝。
虽不知他是怎么劝的,但结果还不错。
顿了顿,谢兰臣又对魏姝道:“母亲不大喜欢我,公主和昭儿大约也要受我连累,不能讨母亲的欢心,所以为了母亲的好心情,公主和昭儿少往母亲跟前去就是了,这也是孝顺。”
魏姝闻弦知雅意,也就是说,日后自己只需要做到表面孝敬就够了,没必要讨好谢夫人。
两人说话间,已经回到他们现在居住的新院子。
屋里屋外,仆人们正忙着归置魏姝的嫁妆箱笼,魏姝见自己日常所用之物,和谢兰臣的一起被仆人们摆放在一处,这才终于有了些嫁为人妇的感觉。
可还不等她有更多的感慨,便听谢兰臣忽然又说道:“我还为公主准备了一份礼物。”说着便让人送上一个又宽又长的锦盒。
魏姝好奇地打开,只见里面装的是几卷画,她又一一展开画卷,才发现每幅画上画的都是自己。
有前几日她在榻上睡着的样子,不远处的桌子上还放着几朵揉碎的建兰;有她在郭家的小竹林前,略有些嫌弃地看着地上的竹子;有她给谢兰臣送荔枝那日,笑着手捧荔枝的样子;还有在谢兰臣的册封宫宴上、在护国寺的桃林里,以及在会同馆初与谢兰臣相见的自己。
虽然相处日短,但谢兰臣几乎画下了他们俩的每一次相见,单冲这份用心,魏姝便觉十分感动,更别说谢兰臣于人物肖像上画技着实高超,魏姝看着画像上的人,犹如在揽镜自照一般,更加忍不住喜爱。
尤其是她和谢兰臣在会同馆初见的那张,谢兰臣用了粉黛青绿朱砂等重色,甚至敷金涂银,用了大量叠加的色彩,绘制出光线的明暗。幽暗的红色长廊,几盏烛火,她牵着昭儿,侧身立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之间。
只一眼,魏姝便瞬间回忆起,自己当时忐忑希冀又带着几分决绝的心情。
一旁的谢闵又说道:“在此之前,王爷只画过佛像,除了公主和小郡王,王爷还从未给其他人作过画呢。”
魏姝闻言,更觉手中的画像珍贵,又忍不住遗憾道:“可惜我却没有给王爷准备礼物。”
谢兰臣道:“这座宅子不就是吗?公主投我以木瓜,我报公主以琼琚。”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首诗还有后一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魏姝不禁心中微动,正思索谢兰臣是不是在故意借诗撩拨自己,谢兰臣却已经牵起一旁的昭儿,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爹爹也给昭儿准备了礼物。”
谢兰臣话音还没落下,院子里已经响起此起彼伏的咩咩声。
谢兰臣指着被赶进院子里的五十多只羊,对昭儿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更多的小羊吗?这些羊都是你的了,喜欢吗?”
昭儿简直要喜欢疯了。撒开手便跑进羊群里,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抱抱那个,又叫人把自己的那只羊也牵了过来,解开绳子,和它一起在羊群里跑来跑去。
然而两刻钟不到,听着耳边越叫越响、丝毫没有停下来意思的咩咩声,昭儿的兴奋劲已经消退大半,甚至开始觉得有些太吵了。
而且,看管五十多只小羊可比看管一只难多了。
这些小羊不属于同一个羊群,又乍然离开母羊,来到陌生的环境,不但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更是四处乱跑,想要找到母羊,昭儿一个人根本看不住,只能叫上照顾他的奶娘们一起帮忙。
可看住了小羊不乱跑,却管不住它们不乱叫,昭儿只好又让人找来新鲜的青草和竹叶喂小羊。
之前一只羊的时候,昭儿都是亲自给小羊喂食的,这次突然多出五十多只,昭儿正要亲自给小羊们分草吃,小羊们却嫌他分得太慢,哄抢了他的草料不受,有两只小羊还顶了他一下。
好在小羊没有长角,力气也不大,才没把他撞倒。
可由于小羊们的哄抢,以至于有的羊有草料吃,有的却只能围在外圈干着急。昭儿只能再次让奶娘等人帮忙,七八个人好一通忙乱,终于让小羊们都吃上了东西,羊叫声也终于暂时消停了下来。
可还没等昭儿松上一口气,已经有吃完草的小羊又练起了嗓子,不仅如此,小羊们还集体拉了起来,边吃边拉。
往常一只小羊的时候,昭儿勉强还能忍受,下人们也会及时把小羊收拾干净,可一下子五十几只羊一起拉,那气味和情形连奶娘等人都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昭儿也终于忍受不住,丢开小羊们,转头跑进屋里,趴进了魏姝怀里,委委屈屈地想道,他现在好像也没那么喜欢小羊了,他突然觉得今天骑的大马也很不错。
由于小孩子个子矮,日常只能看到大人们的腿,偶尔就算被大人们抱起来,看到的也是大人的胸口和脖子,今天昭儿和谢兰臣一起骑在马上,视角陡然增高,那种俯视众人头顶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新奇。
因此他对今天骑的那匹青马,还念念不忘了一会儿。
此刻,院子里的小羊们还在咩咩咩地叫个不停,犹如魔音惯耳,昭儿不禁又往魏姝怀里钻了钻,他现在又改变想法了:骑马确实比放羊好玩多了。
魏姝把方才院子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此刻见昭儿这般反应,不觉有些好笑。
原本她还正烦恼,天气越来越热,而羊的体味又大又邋遢,实在不适合再和昭儿亲近,而且,昭儿最近对小羊也太过沉迷,隐隐有些玩物丧志的征兆,偏自己之前还答应昭儿要再送他一只羊,正不知该怎么劝昭儿放弃小羊,今天被这五十几只羊一闹,怕就好了。
魏姝忍笑问他:“昭儿不想和小羊玩了?”
往常恨不能和小羊形影不离的昭儿,此刻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又指指院门口的方向,示意赶紧把这些羊带下去。
院子里的下人们也早受不了羊叫,见状立刻把小羊们赶了出去,并且开始打水清扫院子。
一下午的时间便如此消磨过去。
及至晚膳时候,徐子期已经回了徐家,谢夫人也借口身体不适,不想被打扰,自己在房间里用的饭,餐桌上就只剩下魏姝一家三口,桌上的一道蜜烤羊排很受三人喜欢。
之前睡觉前一定要陪小羊再玩一会儿的昭儿,这次竟破天荒地,吃完饭就让奶娘抱自己去睡了。下人们分别伺候过谢兰臣和魏姝沐浴,也都识趣地退至屋外。
魏姝换好衣服走进寝室的时候,谢兰臣正斜靠在床上看一本书,魏姝脚步顿了一下,上前主动搭话:“王爷看的什么书?”
谢兰臣抬眼朝魏姝望来。
魏姝沐浴后没再上妆,钗环尽褪,乌发半散,反而更显眉眼明艳,犹如雨后梨花。
谢兰臣猛地伸手,把魏姝拉进怀里,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书展示给魏姝:“公主要一起看吗?”
魏姝一眼瞥见书封上的“秘戏图”三个字,脸腾地一下便烧了起来。
“公主不好意思看,我看了再教公主也是一样的。”
谢兰臣挑落帷帐,当晚,两人学习到深夜,才重新沐浴睡下。一张床,两人各睡一半,楚河汉界分明,两人倒都睡得很自在。
半梦半醒间,魏姝忽然被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惊醒,门外响起谢闵略带急切的声音:“王爷,有紧急军情!”
魏姝下意识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天还未亮,只天边隐隐一抹鱼肚白。
熟悉的天色,几乎一模一样的喊话,魏姝恍惚觉得,时间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半前。
两年半前,她和谢兰臣新婚的第二天,谢兰臣也是这样被人匆匆叫起,披衣而去,此后两年多都再无音讯……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