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的心被微微刺痛,但只有那么一瞬,稍纵即逝。
“我妈查出癌症,需要很多钱。”
霍旭西明白了:“所以去做哭灵?”
“嗯。”
他点头思忖,猜想她所说的最困难的时刻指的就是这时。
“那个古代人,哦不,你的清彦哥哥怎么帮你的?”
“他当时已经去英国读书,知道以后就请他父母给我们送钱救急。”陆梨轻声叹息,转念想起一些旧事,愤愤地咒骂起来:“我爸死得早,但他还有哥哥,也就是我大伯,再怎么说也是亲戚,曾经做过一家人,我妈病成那样,我找他借钱,他居然一毛不拔,还不如邻居辜老师一家有人情味。”
世间百态与人情冷暖她早早见识过,其中滋味足以颠覆少女对世界天真的幻想。
霍旭西歪头打量,对她有了更多认识:“行吧,祝你成功。”
她没听懂。
“你不是要倒追古代人吗?”
陆梨黑脸:“什么话到你嘴里都成了讽刺文学。”
他笑:“我是真心的,你对我有偏见。”
偏你个头。陆梨暗骂。
这时他手机震动,三姑来电轰炸。
“阿旭,怎么回事,陆小姐在你那边吗?”
“她在吃早饭。”
“哎哟,她昨晚是不是没回家?她外婆找不到人,手机也打不通,最后问到我这里。”
霍旭西说:“喝多了,送到小区,不知具体哪栋楼,她又醉得像具死尸,怎么都叫不醒,只能捎回家咯。”
陆梨瞪过去。
三姑语气欢快:“你们一起过夜啦?可以可以,进展不错,继续保持哈。”
霍旭西说:“你想多了,别拿出去乱讲,毁我清誉。”
听见“清誉”两个字,陆梨险些喷饭。
等挂了电话,她由衷称赞:“三姑不愧是三姑,名不虚传。”
霍旭西回:“这么说你外婆应该排行老六。”
“……好笑吗?”
“还可以。”
“你不接茬会死是吧?”
“我还奇怪呢,你不说相声会死吗?”
“谁跟你说相声……”
早饭过后,手机也充好电,陆梨自个儿叫车走了。
回去少不得被外婆一通盘问,老太太因她夜不归宿竟高兴得哼起小曲儿,差不多将霍旭西当做准外孙女婿。
陆梨抓耳挠腮,很想告诉外婆,其实她在等辜清彦回来……可是不行,现在还不能说。
其实早在两三年前,外婆催促她谈恋爱,她曾经冲动地表露过自己对清彦的心思,当时老太太颇为惊讶的样子,似乎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你喜欢清彦?怎么会呢?”可咋整,她认为辜清彦只把陆梨当做妹妹,甚至当做一个小孩子,这种认知如何能产生男女之情?况且两人实在不般配。
虽持怀疑态度,老太太仍找了个机会向辜妈妈旁敲侧击,打听她对未来儿媳的想法。
辜妈妈说:“也没什么要求,本科以上学历,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行,最好教师或者白领。关键是家庭背景和成长环境,毕竟父母的为人影响着孩子的性格,我们也希望以后能跟亲家和睦相处。当然了,清彦自己喜欢最重要。”
陆梨知道以后难过得哭了一场,她想爸爸妈妈。
外婆安慰:“知识分子家庭古板得很,无聊得很,我们梨子乖巧又水灵,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不伤心哈。”
陆梨也不愿老人担心,就说:“我只是随便胡扯的,谁让您一直催我找对象呢,您怎么还当真去问了?”
外婆说:“胡扯最好,清彦是很优秀,但那个孩子没有烟火气,不适合过日子的。”
陆梨自然听不进去。虽然她达不到做儿媳的要求,但没关系,只要把清彦搞到手,其他都不成问题。
辜清彦是值得的,陆梨对此坚信不疑。很多次觉得走不下去,都靠想着他才度过那个难关。
这个观念源自那年的那天,妈妈的丧事办完,她和外婆回到出租屋,疲惫不堪,老人家先睡了,陆梨心中空荡,两年来压抑的情绪无处宣泄,好似浑浊洪水将她淹没。
她难以忍受,跑出门,到附近的网吧上网。
登录邮箱,她给辜清彦写了一封很长的邮件。
其实在此之前他们并没有多么亲密,做邻居的那几年,不过就是友善的邻居,偶尔他帮她补习功课,或者双方家长相约一同上超市买菜,仅此而已。
陆梨不知道自己这样会不会很唐突,但她没法考虑那些。
“清彦哥哥,你好。”
她一边泪流一边写下这封邮件,像《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将自己和盘托出。
她羡慕他圆满的人生,父母健康,家庭幸福,他从小成绩优异,考上重点大学,之后又拿着奖学金出国深造,前程一片光明。
而她什么都没有了,家、母亲、大学、前程,以及尊严。过去两年如履薄冰,不敢回头细想怎么走过来的。每一天,妈妈在医院喘息,外婆那么大年纪日夜陪床照料,她呢,像个行尸走肉,奔波于一场又一场丧事之间,为陌生人哭灵。
心里很害怕,只是不敢停下来想,什么都不去想。
现在妈妈没了,她也失去动力,前路茫茫不知哪里可以歇脚,大学是回不去了,还有没还清的债务,她觉得好累好累。
除了做哭灵,不知自己还能干什么,唯一让她留恋的就只剩下外婆……
陆梨越打字越伤心,仿佛人生一片晦暗,前途看不到半点光亮,对自己完全失去信心。
她发出邮件,戴着耳机在网吧睡着,耳机里单曲循环。
“你快乐过生活,我拼命去生存,几多人位于山之巅俯瞰我的疲倦……”
浑浑噩噩昏睡几个小时醒来,脸颊的泪干了,糊着皮肉有些绷。她准备下机,却发现辜清彦给自己回复了邮件。
后来这封邮件被她截图保存,一直放在手机相册。
他在信中称她为勇敢顽强的小斯嘉丽,因为知道陆梨喜欢《飘》,喜欢郝思嘉。
接着,辜清彦用极谦卑温柔的文字给她安慰和鼓励,不惜笔墨地赞美她,怜爱她。
“易地而处,恐怕我做不到你的一半。”
“这样刚毅的品性,上天都会眷顾你,未来必定光明灿烂。”
“哭灵也属于民俗文化,你在我心中就是一个文艺工作者,切莫轻视自己。”
“至于那些流言蜚语,更不必理会了。”
而关于她对自己顺遂命途的艳羡,辜清彦说:“我并非一帆风顺,也有很多自己的难处,只是藏得比较好,梨子你实在不必羡慕。”
在邮件的结尾,他留下一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
如果小时候的仰慕只是欣赏和崇拜,似是而非,那么长大后陆梨就是因为这个对他产生的情愫。
被拯救的感觉像遇见一束光,一条涓涓细流,一场和润清风,拂开笼罩在头顶的乌云,让她终于可以舒服地透一口气。
因为这封邮件,陆梨又有力气去面对破破烂烂的人生了。
直到今天。
辜清彦值得惦记,没有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对吧?
——
那边,霍旭西被陆梨折磨得一晚上没睡好。
但他没有补觉,直接去店里开工。
补觉是三十岁老男人才需要的,他年轻,不存在这个。
洗车店经营五年,最初不过租下一块荒地,砌砖建墙,收拾出来,用铁皮搭了几个棚子做工位,地方宽敞,但十分简陋。之后搬到白塔路的商铺,设备也更换一新,大伙儿都挺高兴。
洗车本身赚不到几个钱,但是可以引流,吸引客户办卡,做贴膜、改装和其他保养项目。
龚蒲是最早跟着他干的,冯诺高中没读完出去闯荡,跟一个比他大十八岁的小富婆纠缠不清几年,伤透了心,回老家混吃等死。
章弋是个短发假小子,两年前刚来的时候都以为她的是男孩,再加上霍旭西几人没文化,把她的名字叫成“章戈”,喊着喊着就成了“章哥。”
龚蒲嘴欠,叫她“章鱼哥”。
霍旭西说:“人家一个小姑娘,你起这种外号是不是有点贱。”
龚蒲喊冤:“你知不知道她叫我什么?总管!”
“那不挺好。”
“好个屁,太监总管,她说我是公公!哼,我爸姓龚,我妈姓蒲,多浪漫的寓意啊,被她毁了!”
章弋是留守儿童,父母外出务工,生下弟弟就更不怎么管她了。她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也是高中没读完出来打工,起初在理发店做洗头妹,因不服店长管束,冲动离职,跑到霍旭西的洗车店应聘。
原本以为她做不长久,没想竟然坚持到现在,成了老员工
章弋的业余爱好依然是美发,店里所有人的头都是她剪的。
前两天这姑娘把自己左侧鬓角那一圈儿给剃了,龚蒲问她为什么弄个阴阳头,她用看土鳖似的眼神给予回应。
老懒在这里年纪最大,三十好几了,早年沉迷网游,现在沉迷直播,没事儿就抱着手机刷视频。他老婆嫌他没本事,隔三差五吵架。
只有肥波最有上进心。
霍旭西是老板,也是大师傅,技术傍身,常劝员工多学本事,可一个两个都懒,唯独肥波认真做徒弟,勤奋学习手艺,想着存钱自己开间洗车店。
他的动力来自于新婚妻子妩月。妩月是聋哑人,在亲戚那边做美容师,漂亮,温柔,和肥波在一起,两个人对未来充满希望。
早上十点,霍旭西到店,看见黑豹又在门口喝水,喝完就走。
那是附近的流浪犬,也没人管,饿了就到街上转悠,总能弄到吃的。
今天洗车店所有员工都用异样的目光打量老板。
霍旭西把龚蒲叫到办公室,警告他:“以后我的私事你别跟大家乱说。”
龚蒲怪道:“你有女人不是好事吗?”
“那不是我的女人,普通朋友而已,你少造谣。”
他想,陆梨在等那个古代人回来,到时如果传出这些绯闻——反正他是无所谓,名声这个东西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但如果陆梨介意,又解释不清楚,对她似乎不太好。
别看她开花圈店,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似乎是个人精,实则硬碰硬,没多少城府,傻大姐一个,估计还不知道流言能传得多难听。
诶不对,等等。
霍旭西的眉头越拧越紧。
所以,我为什么要替她考虑这些呢?她傻叉、没心眼、等古代人,关我屁事?
真搞笑,奇了怪。
他摇头冷嗤,怀疑自己吃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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