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的中下旬, 深州杏岭一中。
在高一年级的教务处办好了开学手续,教务处主任满脸殷勤地陪着钟蓉走出来,视线扫过她手腕间价值不匪的玉镯, 笑着说:“您放心,您家孩子放在这绝对没问题。”
“这小姑娘是我家亲戚。别的没什么, 你也看见了就是长得太招眼, 性子又孤僻。”钟蓉语气不以为意,又塞过去一个红包,“您多费心,别让那些不学好的毛头小子逗弄她。”
“诶好的。”主任笑着收起红包,点头哈腰, “我给她分到一个好点的班去, 保管离那些坏孩子远远的。”
九月一号才正式开学,初升高的新学期进校就有两周的军训。钟蓉把病历单给了教务主任批了假,没让施今倪去吃这个暴晒的苦。
说完事儿, 钟蓉拎着包往校外走出来。
施今倪正背着书包站在在校门口的槐树下,夏末的刺眼阳光从枝桠罅隙里穿透进来, 落在她半边薄直瘦弱的肩头。
正当花季少女的年纪, 水灵纤柔的清冷模样, 肌肤在日光下显得白皙生嫩, 瞳仁漆黑有神。
却不看人也不看街后边的车流, 只低着脑袋盯着脚下的这一方块瓷砖。
小女孩不久前经历过恶心的事儿,即使是在大热天的也把自己围得严严实实。长裤长袖子,帽子压得低, 也不怕捂得中暑一般。
但钟蓉没多管闲事,她走过去瞥了眼女孩鬓角上热出的细汗,递过去一张卡:“每个月的房租和生活费会打在这里面, 不用再回那个福利院了,我让小析他爸都给你打点好了。”
施今倪抿了抿发白的唇,接过来小声道谢:“谢谢钟姨,也谢谢……那位漆叔叔。”
“你真想感谢我,就少让我家小析为了帮你去冒那种险。他脖子那现在留下了这么大一块疤,现在还在医院里。”钟蓉忍不住说道,“我这个做妈妈的是真心疼,得亏是人没烧出大事儿。”
施今倪捏紧手上那张卡,心里冒起来难堪和酸楚,低声道歉:“对不起。”
看了她几秒,钟蓉叹口气,又欲盖弥彰地咳了声:“你要记着我和小析对你多好,付出了多少。将来要是和我一样找了个富贵人家,可别忘了我们。”
她对施今倪这种身段和姿色很自信,何况这小女孩比自己聪明,舍得吃苦读书,是个能成大事的潜力股。等成年后,稍微打扮打扮,钓上手的富豪肯定不会少。
听出女人的潜台词,施今倪一言不发地把脑袋低得更下。不发表任何看法和意见,看上去极其乖顺。
等车来的那会儿,钟蓉又念叨这段时间的烦心事,骂骂咧咧:“这段时间那个大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今年迟迟没回美国,搞得我这个月连家都回不去!”
“又住进那套公寓里,小区里做美甲的那大姐前天还和她员工聊我是不是谁家二奶……笑死人了,管老娘是什么呢?我兜里的钱比她一家三代都多!”
钟蓉口中的大儿子,当然是指漆司异。
所谓的“家”,也只是指漆家老宅。
施今倪在这种时候时常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习惯了在一旁沉默地听钟蓉发牢骚。
越长大,也越清楚钟蓉不工作也能养活自己和钟析,原来是因为她是破坏别人家庭的存在。
从小跟着一大群被丢弃的孩子一起长大,施今倪的道德感说实话并不算强。不过读了书,她倒也分得清是非对错。
钟蓉却是半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的三观总是以以利益为先:“……他妈都死这么久了,这个家还有谁念着他?回美国吃香的喝辣的多好,漆家老爷子也是个老古板!快三年了,还不松口让我嫁进门。”
聒噪的蝉叫声响了一个盛夏,暑气潮热。
额边有汗顺着下颔流下,施今倪抬起手背擦了擦,始终没把手从袖子里露出多一点点。
耳边是女人的碎碎念骂,她默默左耳进右耳出地听着,心不在焉地看着银行卡上的数字,一遍遍默背住。
车来了。
钟蓉挎着包坐上去,朝她挥挥手终于结束了话。
在学校附近租好了一间老式的学区房,施今倪戴上口罩出门,去了趟市区的图书馆。
郊区到市里来回近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其实很麻烦。但市里的图书馆比郊区图书馆的环境好,夏季舍得开空调,书籍齐全摆放得当,待一天下来的座位费也比郊区便宜。
她挑了本《小妇人》的双语书,正要拿过去登记。
一抬眼敲见一道高瘦的身影从身后那面书架那经过。肤白唇薄,鼻梁挺,穿着白T黑裤,踩了双联名小众的奢贵球鞋。
施今倪呼吸一顿,下意识转身撤回到书架后面。
“Awin!等等我!”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蕾丝连衣裙的双马尾女生喊住他,声音在一片只有翻书声的环境中乍然有些突兀。
不少在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人,都被这一声吸引得往那个方向看。
漆司异转过身,稍低下黑睫。将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示意她嘘声的动作,脸色如常地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女生立刻乖乖地用气声“哦”了一句,跟在他身后。
两人登记过书本后,便找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女生准备齐全,将包里准备好的饮料、凉茶、防晒霜和纸巾一一拿出来摆放在桌上,久久没进入阅读状态。
施今倪过去登记完,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她帽子没摘,整个人捂成这样也并看不出来有多特别。
顶多被图书管理员多看了几眼,但在她一句“身上长东西了”的解释之后也没多管。
漆司异坐在她几排之外的斜前方,看书时的坐姿很雅观绅士,手里捧着的那本书封面有些旧,距离远得有些看不清书名。
她这个方向正好能看到少年挺直的背脊和线条分明的侧脸,手臂清瘦匀实,专注时的模样少了几分平时的散漫。窗外落下一缕阳光在那张长桌的桌角,他翻动书的长指上也沾上了点暮后的金黄。
他眉眼太锋利冷峻,不说话时显得贵气恣意,弯起唇来又给人一种想靠近的感觉。
好美好的场景。
原来钟蓉毁掉的是这样一个男生的家庭,原来小析又躲又怕的是这样的人。
施今倪努力地眯起眼睛探寻他看的是什么,但被他身旁女生打开的一本青春读物给挡住了。
女生的马尾在摇头晃脑时俏皮地扫过他肩头。
漆司异微微皱了下眉,下一秒转过头,以警告的眼神看过来一眼。指腹敲在女生的书上,示意她安静点看书。
而施今倪在他看过来时心跳一悸,明知道不是看向她这个方向,却还是本能地将书挡住他有可能扫视到的余光处。
两个多小时就这样由焦灼到平静地熬了过去,手上这本书因为啃的生单词过多,她只看到1/3。
不用回学校军训,明天还可以来。
那,明天他还来吗?
他那本书好像也没看完。
这个问题,施今倪在跟着他们离开时在大门口那听见了答案。
“图书馆太憋了!我都不敢出声咳嗽。”女生指了下街对面的咖啡厅,拽拽他小臂,“我们明天去那吧?”
漆司异把手收回来,插进兜里:“你很吵,能不能先回美国去?”
“你今年不是要给你外公过完七十大寿后再走吗?那要9月中旬了吧!反正我学校开学也晚。”女生说话娇蛮,理直气壮道,“漆爷爷和我daddy都说了你带我玩几天再一起回美国,谁知道你这么无聊,居然只肯带我来图书馆!”
他没应声也没摇头,只是低头看手机里的消息。
而站台那恰好在这时停下了施今倪回杏岭的末班车,她怕赶不上这趟就要花更多钱打车,匆匆忙忙地找出公交卡跑上了车去。
“那个人好怪啊,不热吗?”女生指了下公交车里的那道身影,皱皱鼻子,“刚才在图书馆就注意到她了。穿这么多,是有病吧。”
漆司异瞥过去一眼,只依稀瞧见拥挤的公交车里有道穿着一身长袖长裤的身影,连后脑勺都被宽大的帽子挡住,雌雄难辨。
目光没多停留,车开走,他开口:“容嘉柔,不要乱骂人。”
女生耸耸肩,沾沾自喜地否认道:“我没有骂人啊,她本来就可能是有病嘛。医理意义上的‘有病’,谁让你把我想这么坏了!”
次日,施今倪出门的装扮和昨天相差无几,依旧是把自己朴素地裹起来。
侯普那件事给了她很大影响,已经连续一周了,她总是在做噩梦,梦里有那支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有男人粗重浑浊的笑声。睡眠质量太差,熬到天光才敢睡。就算是在家里,她也不敢穿裙子和短袖。
她被黑暗笼罩着,惧怕黑暗,却又习惯了躲在黑暗里。她有时发现,自己也畏惧太光亮的事物。
去图书馆借好了书,施今倪走进了对街的那家咖啡厅。
她没喝过咖啡,前一天晚上提前上网搜了下这里的价位,最低一杯的拿铁是27元。排在她前面的是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店员素质很高,用英语也对答如流,帮忙点好了单。
轮到连脸都看不到的施今倪时,店员愣了一下,大概也以为她是外国人,用了一句英文问她需要什么。
施今倪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疑惑地“啊”了声。
店员这才看清她的长相,友善又抱歉地笑了下,用中文重新询问:“您好,需要点什么?”
她指了下菜单上的一杯常规拿铁,小声说:“就在这喝。”
“好的,这边为您留个名字。”
“s———”
施今倪才说自己姓氏的半个音节,就听见了身后熟悉低沉的一道男声:“你的要加冰吗?”
漆司异在对着窗口位置的女生问话,声音不大,但落在自己耳里却格外清晰。那边的容嘉柔摆摆手,大大方方地回话“不加,我今天来例假啦”。
店员刚才只看见她的口型,听得不太清,在这时候问她:“您好,是‘司’吗?”
这个字眼有点说不出来的巧合,施今倪在咖啡机的镜面处那看见了身后男生高挺凌厉的身姿倒影。
她抱紧了胸口的书,低下头,慌忙地“嗯”了声。
店员:“好的,司小姐您稍等,先找空位坐。”
施今倪转过身往旁边走,身后的人也正好抬起脚步往前走近了一步,胸口被她侧身撇开的长发扫了一下。
鼻间一股淡淡的发香。
不是容嘉柔那种浓郁的花香,而是有些孤冷,像山涧的青苔。
女生的头发都容易打扰到人吗?漆司异朝她微驼的背影多看了一眼。
发尾扫到“障碍物”时是有感觉的,施今倪却没敢回头道歉。只弓着背,坐到了不显眼的地方,懊悔地低着脑袋不敢抬起来。
相安无事地又熬过一个下午。
她坐的位置太方便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喝东西时,喉结的吞咽滑动。也看着他在无知觉间的一些撇嘴角的微表情、指腹敲裤缝的小动作。
一股懒洋洋的贵少爷腔调之外,有几分少年气的可爱。
时间在这样时不时抬起头的注视下,过得很快,一下又到末班车到来的点。
既然书没看完。
那明天……再来吧。
两周不用回学校军训的时间,施今倪就这么在这样的刻意偶遇里耗完了这个延长的“假期”。
他并不是每次都来,下雨的天气就不来。
也有来之后下起倾盆大雨的情况。这种时候,施今倪会庆幸他们在看向窗外时难得想的是同一件事情,大家都在等雨停。
他不是每次都带上那个女孩来咖啡厅,有时只是换了一本书独自坐在图书馆。
他读金庸的武侠小说系列,也读狄更斯和乔治·奥威尔。
施今倪把手里那本《小妇人》看完,就借他看过的那些书,企图触摸书页里残留的温度。
8月31号,是个风清日朗的晴天。
施今倪已经有几个晚上都能睡着了,也在这一天,唯一一次没戴那顶宽大的帽子出门。
但她这回在图书馆没找到人,去还书时却看见管理员正在输入销卡的名单。
她大着胆子多看了几眼,发现最底下有“漆司异”三个字。他的那张图书卡在今天正好到期了,也没有再续费。
她视若珍宝的图书馆和咖啡厅偶遇,于他只是顺便过来的消遣。
施今倪看着手里的袋子,里面是送去干洗店排队许久总算洗好了的那件男生外套。
明天是开学日,她不会再过来。
本来以为会是她用一声坦荡的“谢谢”来结束这样的荒唐行为。
走出图书馆,午后的热风和车尾气一同吹过来。对街的咖啡厅那,他居然就在靠着落地窗的那张椅子上坐着,接着电话,百无聊赖地似乎在等朋友。
施今倪看了眼时间,慌忙地穿过绿灯斑马线跑上前去。手机里这会儿跳出来几条消息,是钟析发来的。
刚才那种荒谬的一鼓作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她站在门口处怔了会儿。
再往里面看,漆司异去了前台点单。手机里的群聊热闹非凡,他把那些朋友要求的饮品页面递给了店员。
点完单后,他回到刚才坐的位置,才发现椅子上多了一个礼袋。
里面是件眼熟的冲锋衣外套。
他印象中似乎是在前段时间,自己随手丢给了一个在医院门口淋着雨的瘦弱女生。
【要死,前面堵车了大佬!外面热死了,还有4分钟估计能到,让你先帮我们点的咖啡都加冰了吧?】
手机屏幕亮起,注意力被吸引开。漆司异没多在意地把袋子放在椅脚边上,懒慢地打着字:【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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