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十七年五月,天寿帝的谥号在一次常朝日上被定了下来,崔冶为天寿帝挑了十一个字作为他的谥号,然后亲自选定里面的寿字,既做谥号,也做庙号。
文武百官带着一脸诡异的表情听皇帝在上面幽幽感叹,他们崔家人都命苦,先帝一生戎马,最看重的,就是打破他们崔家人短寿的诅咒,如今他成功了,他确实是崔家皇帝当中,活的最长的一个。
为人子,当达成老父心愿,以寿为谥,想必先帝九泉之下,也能含笑而安了。
文武百官:“…………”
你是真的把我们都当傻子吗……
别说我们了,就是普通的老百姓,都不一定能被糊弄过去啊!
的确,在这个社会当中,念过书和没念过书等于隔着一道天堑,可寿这个字,哪怕三岁小童都能张嘴来一句寿比南山,谁不懂寿是什么意思?
谁会看不出来,你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百官们揣着袖,低着头,心里都在想同一句话。
来了来了,他把他身上的羊皮扯下来了,他要露出他大尾巴狼的真面目了!
……
从汉惠帝开始,所有皇帝的谥号当中都要加一个孝字,无一例外,这是当时举孝廉的影响,也是中华文明对家天下、家族宗族深度重视的证明。普通人可以被不孝这顶大帽子压垮脊梁,而统治者,同样会受到影响,但还不至于到寸步难行的地步。
要不然,中国历史上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弑父弑兄的枭雄存在了。
反对者占朝廷当中的十分之一,而且大多数都是老臣,和文臣,尤其是几个学士院,几乎人人都表示了一下自己的反对之情。
但也就是这样了。
如果崔冶从西周传下来的谥法当中挑一个字做谥号,那这些人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毕竟谥法里面说的明明白白,每个字都是什么意思,但崔冶他是自创的啊,就算大臣们说这个不好听,他也可以一口咬定,不,他没那个意思,你们这群老家伙,不要曲解朕的孝心。
百官:“…………”
气煞我也。
孟昔昭:“……”
他居然还担心过崔冶会被这群大臣逼得下不来台,他真是想太多了。
历代的皇帝,都在不断的加强中央集权,想尽办法的和臣子智斗,必定要把所有好处都揽在自己身上,一言以蔽之,就是吃相特难看。
而臣子自然不会坐以待毙,所以,他们也有自己的办法,遇上弱势的君主,就狮子大张口,挟天子以令诸侯,遇上强势的君主,那就改换政策,打太极,以柔克刚,倚老卖老。
不止天寿帝一个人被群臣辖制过,很多皇帝都有这种经历,因为他们需要臣子,需要这个国家继续稳定的运行、这样才能保护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他们总是会妥协。
但很不幸,这一点对崔冶是完全不管用的。
他不需要臣子,他也不想保护自己的权
力,要不是孟昔昭横冲直撞一般出现在他的身边,他才不会坐在这,跟这群道貌岸然的家伙,虚与委蛇。
当皇帝不再需要臣子的帮助,而臣子却依然需要皇帝的支持,那这天平,就彻底颠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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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昔昭就这么默默的看着,崔冶是怎么面对年老大臣的陈情,而坐的无动于衷,他不吃软,底下人见状,干脆来硬的,咔嚓跪下,慷慨激昂的指责崔冶,句句扎他心肺,以图让他感到愧疚,改变想法。
由于孟昔昭没参与,他冷眼旁观,倒是看出一点门道来了。
这些人并非那么在乎天寿帝会得一个什么样的谥号,只是登基大典已经过去,封赏也结束了,他们寻思着,崔冶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这时候泼冷水,应该就不至于让他太生气,所以,他们想试探试探。
如果崔冶能在这件事上退步,那他们以后就知道该怎么再一次的逼迫他了。
然而他们还是失策了,不管那人指责的有多激烈,崔冶就是冷冷的看着他,既不叫停,也不发怒。
崔冶没急,倒是有人先急了。
有人以唾骂博关注,自然也有人以拍马屁博宠爱。
这两人先吵起来,紧跟着就有其他人下场,吵架么,总是会波及无辜,但被波及的人忍不了了,于是,就演变成了一场多人骂战。
孟昔昭:“……”
皇帝变了,臣子也变了,但这一言不合就打口水战,是丁点都没变啊。
……
最终谥号还是定下来了,就是崔冶钟情的这个寿字,回到后宫,崔冶和孟昔昭默默对视,然后坐在一起安静的喝茶。
他们两人,一个新手皇帝,一个新手重臣,虽然同样的场面见得不少,但当自己身在漩涡当中,他们才知道为什么天寿帝以前动不动就尥蹶子。
实在是烦得很啊……
崔冶:“路漫漫其修远兮——”
孟昔昭接了一句:“吾将上下而令别人求索。”
崔冶:“……”
看向身边的人,两双眼睛对望,俱是默契一笑,孟昔昭把自己的茶杯递过来,崔冶顿时心领神会,跟他轻轻的碰了一下杯沿,然后同时把茶杯拿回来,舒服的饮了一口。
*
漂亮话说得容易,但真要把满朝堂,三百个人都压制住,哪是这么轻松的事。
这个磨合的过程,就像孟昔昭他爹说的那样,最起码要一年。
既是皇帝磨合臣子,也是臣子磨合皇帝。
不过,这件事的主力军只是崔冶,跟孟昔昭没什么关系了。
就像现在,大臣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既然你软硬不吃,那我们就用美人计。
……
崔冶后宫空空,早就有人提出让他选秀,本朝虽然不像唐朝那样,前朝后宫沟通深重,几乎所有人都为了权力打的头破血流,可只要是跟皇帝有关的事,那就没有小事。
崔冶已经一十一岁,就算寻常人家,这个岁数没成
亲,也已经算晚了,更何况他还是皇帝,这后宫,还是早早充盈起来好啊。
有人上奏,希望像仁宗皇帝时期一样,从平民当中选妃,他还暗示了一下甘贵妃甘太师的前车之鉴,希望崔冶千万不要再这么干了;但家里有适龄女孩的、且有雄心壮志的大臣,就很反对这种想法,不是所有人都跟甘瑞一样缺德好不好?娶高官之女怎么了,高官之女跟皇帝更有话题啊!
新一轮的口水战即将袭来,不过,在这个阶段,他们还只是不停的上札子,各说各的。
孟昔昭翻过这些无论言辞如何,全都在说同一件事的札子,挑了挑眉,然后就坐一边去,扒拉自己的算盘了。
正等着他发表言论的崔冶:“……”
“一郎没什么想说的吗?”
孟昔昭痛快的摇头:“没有。”
崔冶:“…………”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站起身,他慢慢走到孟昔昭身边,弯着腰,把脸凑到他面前,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这么多人想让我立后纳妃,一郎当真一点想法都没有?”
孟昔昭:“确实没有,难不成你有什么想法?”
崔冶:“……自然是没有的!”
孟昔昭耸肩:“这不就完了,我何必要对这些东西有想法,只要你够自觉,任他东西南北风,你自岿立不动,那我就什么都不用想。”
孟昔昭如此洒脱通透,这让崔冶对他更加的着迷,也更加的生气。
……
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孟昔昭他没反应,崔冶就是感到生气,很生气!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再自卑的人,也会找回一些自信来,如今崔冶已经不是过去那般委曲求全,他也开始尝试宣誓一些自己的主权。
微妙了半天,崔冶坐到孟昔昭身边,看着他灵活的扒拉算珠,过了一会儿,他冷不丁的开口:“若我有想法呢?”
清脆的算珠声突然一停。
室内寂静无比,崔冶突然感到自己的脊背一凉,脖颈上的汗毛,跟被雷劈了似的,唰一下,全僵直的站了起来。
孟昔昭的手还停在金灿灿的算盘上方,过了须臾,他优雅的转过头来,对崔冶轻轻一笑:“你可以试试。”
“人人都说事不过三,但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什么遵循旧例的人。”
崔冶一动不敢动的看着他,心里十分茫然。
事不过三?什么意——
哦,他懂了。
想明白之后,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前面的三个例子,是他全程看着怎么稀里糊涂就没命的,鸡鸣寺那个和尚说一郎混混沌沌,他大概是推算错了,应该是每个被一郎取了性命的人,才是混混沌沌。
但害怕只是一瞬间,紧跟着而来的,就是有些甜丝丝的心情。
混合着令人括约肌一紧的感觉,居然更加的美妙了。
毕竟他家一郎是个是非分明、很有原则的人,如果一个人没有犯贻害一方的弥天大罪,
他还想亲手杀了他,那,他一定很钟爱这个人。
浅浅的笑了一下,然后,勾起的唇角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崔冶沉浸在自己的脑补当中,完全没注意到孟昔昭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诡异了。
孟昔昭:“……”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孟昔昭觉得,还是不要打扰比较好。
默默把崔冶送自己的金算盘挪远一点,算好了最后一笔账,孟昔昭起身,准备出宫。
崔冶这才回过神来,见他净手,他愣了一下:“你要去哪?”
孟昔昭:“回左相府,未正大哥着人给我递了信,说嫂嫂已平安生下一女,我带些礼物,回去看看。”
崔冶哦了一声,见孟昔昭抬腿就要往外走,他突然也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孟昔昭:“……”
他想说,你还是老老实实在宫里待着吧,本来挺高兴的事,你突然到场,还不把大家都吓死啊,这种大喜的日子,你还是体谅体谅我们家人吧。
但他又怕这话说出来会伤了崔冶的心,所以只是僵着脸皮,半天不动。
崔冶看着他这木偶一般的表情,顿了顿,他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微微蹙眉,轻声问他:“一郎可是觉得,这样好的日子,我不该出现在你的亲人面前?”
他静静的看着孟昔昭,仿佛他只要点个头,他就会立刻后退,等孟昔昭合家欢的时候,他就孤独的待在这,舔舐自己心上的伤口。
孟昔昭:“…………”
之前他不应该幸灾乐祸的,看看,才几天啊,被朝臣锻炼着,崔冶的手段就已经进化到这个地步了。
对着这样的崔冶,他能说出拒绝的话才怪,最后他们还是一起出去了。
而许久之后,孟昔昭和金珠坐在一起说这个事,金珠看着他一脸后悔的模样,突然问了一句:“你确定他是在登基之后才这样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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