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靶!”
镇子边缘的银杏山道边,林荫浓密,人迹罕见。银黄秋叶落了满地。
百二十步外的大银杏树干上,高高挂起一个草人箭靶,两只铁箭呼啸扎入草垛。
一只正中红心,另一只稍微偏了少许。
魏大把草靶拖过来路边展示,魏桓勒停马,俯身查看片刻,平静对身侧道,“我已多年不做少年意气事。但今日你寻上门来,我却也不屑做躲避行径。”
“你说你最擅骑射,我就和你比骑射。骑术,射术,最后一局,还需比什么?”
祁棠的脸色涨得通红。
他自小习练弓马骑射。就算文采平平,学无大成,至少在江宁城的高门世家子里,论起马背骑射英姿,他祁棠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家中以他为傲。正如他阿父自小挂在嘴边的那句:
“勋贵门第,家学渊源。无需和那些寒门士子拼科举。”
但今日他骤然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弓马骑射,连个身形消瘦、重症还没好全的病秧子表兄都比不过……自己这么多年,练得都是些什么!
二局两胜,他已连输两场,难道还要比试最后一场?
他那北边来的病秧子魏二表兄勒马停步,还在神色不动地和他说话。
“溺爱无生良才。表弟,你年将满二十,文不成武不就,难道以后打算一辈子顶着国公府的名头,在江宁府里吃喝度日,庸碌一生?”
祁棠涨得通红的脸色陡然发起了白。
他这么多年难道……都是文不成武不就?
魏桓低头想了想,又失笑摇头。“庸碌也有庸碌的好处,至少人平安一世,可以承欢父母膝下。也罢。”将长弓挂于马鞍,拨转马辔头,又问,“第二场比试什么?”
语气舒缓,态度平和,甚至在比试中途还抽空劝诫了祁棠几句。哪里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分明是长辈指点不成才小辈的耐心态度!
祁棠原地呆立片刻,耻辱的泪水渐渐盈满眼底。
他狠抹了把眼眶,闷不吭声拨转马头,扬鞭大喝,“驾!”策马往远处山林疾奔而去。
身后一群豪奴忙不迭跟上,“世子去哪里!”“等等小的们!”“世子可要湿手巾擦脸?”
魏大抱臂靠在路边树干看着,和身侧蹲着的魏二嘀咕,
“总算送走了一个。这回祁世子输得心服口服,人羞哭了,以后总不会再来了罢?”
魏二冲旁边努嘴,“还有一个。这个是老江湖,人精明,心眼多,不知道要和郎君比试什么。”
魏大斜乜着沈家亲信围拢中央的沈家大当家,低声咕哝,“姓沈的敢跟郎君比拨算盘珠子,看老子把他一巴掌打去河里。”
沈璃当然没打算比试拨算盘珠子。国公府世子都跑了,他硬要以商家之长博人之短,肯定落不到好。
但他不是个轻易认输的性子。他和扶琉认识两年了!面前这个病秧子才搬来五口镇多
久?
认赌服输,把心仪的小娘子拱手让人,也就是祁棠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会做的蠢事。
混世道的成年人讲究个目的达成,不择手段。
先用话术把人框住,再以己之长,博人之短。
沈璃拨开人群走出道,“来之前便说好了,沈某生意人出身,不比武。今日你我约战,为了叶小娘子,非关身份高低,贫富贵贱!沈某不以家中钱财压人一头,魏家也勿以权势压人!”
魏二嘿地笑了,低声和魏大嘀咕,“生意人果然心眼子多。听听他这句话说的。魏家要用权势压起人,他沈家多少家财也得充公。”
魏桓这时已翻身下马,牵缰绳走去路边,摸了摸黑马油亮的长鬃毛,喂怀风吃了块甜瓜。
闻言并不回头,只平淡道一句,“沈大当家走近几步说话。”
沈璃心怀警惕,隔着七八步就停下,“魏二郎君要说什么。”
魏桓手拿齿梳,缓缓梳理着黑亮的长鬃毛,“你人虽精明世故,中意叶家幺娘,追随甚久,可见眼光不错。百般纠缠,计谋多端,胆子倒也算大。江南第一商号的金字招牌落在你身上,不算出奇。”
沈璃听他一番话似褒又似贬,咂摸不出意思,警惕之心更甚,当下就停步不再往前,嘴里打着哈哈:
“过誉过誉,当不得。魏郎君有话直说。沈某不会像祁世子那般意气用事,几句话想把沈某逼退,那是不可能的。”
沈璃早有打算:“你我既然为了扶琉而来,不如就比试对她的熟悉程度。我先来,她身高六尺二寸。”
魏桓却并未接话茬。手里梳着马鬃毛,缓缓开口道:
“头一次见沈大当家,你直入叶家内宅,拖延不走。第二次见时,你领人堵在叶家门外。两次都想当时处置了你。是扶琉两次开口拦住,说和沈家有生意来往,留你有用。”
几句说得舒缓,说完时,已经梳理干净了黑长鬃毛。
魏桓侧身望过来,眸光幽深,平静说了最后一句,“如今叶家已和你断绝来往。留你何用?”
沈璃警惕心大起:“……你要做什么!”
几个沈家心腹眼见不对,也大呼:“魏家到底要和沈家比试什么?划下道来!”
魏桓已经牵马往银杏林外走去。
魏二从路边草丛里起身,松了松指节,嘎巴几声清脆作响。
“看好了,魏家今天可没用权势压人。”
——
围绕着银杏树林,有一处河道环绕,流水阵阵。河对面有一座小石山。山势不怎么高,但临河那边被水日夜冲刷,巨石嶙峋,靠水的那边险峻。
陡峭岩石上头多出几个小黑点。
筑巢飞鸟惊起,魏大从石山高处跳下,“郎君吩咐说小惩大诫,就把他们捆了搁山顶最大的巨石上放一夜,只要不自己乱动就不会出事。——在高处吹风反省罢。”
干完了活计,魏家二人上马,踩着斜阳往镇子北边行去。
魏二边行边问,“这种心计狡猾之人,借一点风势就能翻出大浪,何必小惩大诫,留条性命?直接处置了不是更好。”
魏桓道,“江南缺赋税。行商于国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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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渐地西落。
前方出现几条身影。坐在银杏树林边缘的小道边,草地上摊开细编竹席,摆出两层红木提盒,两个小娘子在竹席上对坐,年轻大管事在旁边靠树干坐着,寻常人家出游的模样。
听到远处马蹄声响,身穿鲜妍石榴裙的明艳小娘子侧身回头,似笑非笑地瞧着原处策马行来的魏家二人。
“比试完了?”叶扶琉叼起一片甜梨,边咀嚼边问,“你们回来了,和你们比试的人呢?”
魏桓稳坐在马背上,安抚地摸了摸马耳朵,寻常回应:“比试完,各自回家去了。”
怀风喜悦地嘶鸣一声,碎步小跑过去,大脑袋期待地往前探。叶扶琉笑着推一把蹭过来的马脑袋,往怀风嘴里塞进一片梨。怀风咔嚓咔嚓猛嚼。
叶扶琉遗憾地回身看驴车。她专门花大价钱,雇了辆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1],四头驴并驾拉,排面得很!满车稻草下放着倆大木匣子,准备今天用呢。
“两个都回家去了?确定不路过这处?我带了些好东西,等着给他们两个。”
魏桓早看见了大车,又盯了眼车上覆盖的稻草。
只说,“刚才略劝了劝,他们羞惭而去。叶家好物应该用不着了。”
叶扶琉噗嗤乐了。“你问都不问我给他们带了什么好东西,直接就‘用不着’了?老实告诉我,他们当真回家去了?”
她伸手去掂碗里切好的甜梨,眼角睨他。
“出镇子约战,去时二家几十号人,回来只剩魏家二个。除了‘略劝了劝’,你还做了些什么?别打哑谜,快说说看。”
魏桓心平气和道,“少年意气事。”之后再往下如何追问,都不开口应了。
叶扶琉没追问出什么,起身走到马前,趁着马脑袋没转过来,眼疾手快把一片甜梨高高地递过去。
“新买的大香梨,香脆多汁还不怎么甜,尝尝。”
魏桓从马背上略俯了身,伸手要接梨。
叶扶琉起了坏心思,偏不要好好地给他,绕过面前修长的手,像刚才给怀风那样,掂起甜梨就往他嘴边递。
乌黑剔透的一双眼睛狡黠弯起,满怀笑意,明晃晃写满了【来接呀,当着你家魏大魏二的面来接呀。】
魏大魏二原本放缓了马步在后头跟着,突然齐齐一个勒马急停,一个扯着辔头往东边林子里转,一个往西边河边转。
魏桓伸手接梨的动作顿了顿,俯身的动作却原地没动,顺着叶扶琉递到嘴边的动作,低头咬了口甜梨。
叶扶琉弯眼笑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把手里剩下的半片梨又往前递,非要他当面一口口地叼完,催促说,“快点吃,你家怀风盯着梨呢。”
她手里的梨如愿递了出去,身后却多出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腰。拢着腰肢的手臂发力,她脚下骤然悬了空,眼前一花,人侧坐在了马上。
“欸?”
魏桓叼着梨,俯身手臂发力,将马前踮脚递梨的顽皮小娘子拦腰抱起,稳稳地侧放在马前,顺手替她把风中来回摇晃的长裙摆给理顺了。
长靴底的马刺轻踢马腹,催动缰绳,“驾。”
怀风打了个响鼻,路过地上的整碗大梨时,大脑袋探过去猛叼一口,欢快地往前小跑起来。小跑很快变成疾驰,消失在视野尽头。
原地只留下满地烟尘,迎风凌乱的素秋和秦大管事,以及尽力往左右张望、无奈眼神太好,什么都瞧见了的魏大魏二。
魏大:“……追不追?”
魏二:“随便你追不追,反正我不追。”!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