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皎洁月色透进窗户上新糊的一层碧纱。
叶羡春端着甜汤,和叶扶琉两个关门对坐。
叶扶琉捧着甜汤催促,“说说看,魏家只剩他们主仆三个,祖宅落在小镇里,怎么就朝廷勋贵了?”
叶羡春咕嘟嘟地喝汤压惊。
平日在老家隐居,整个月都不见一个生人,来了趟五口镇倒好,上岸碰着一群打架斗殴的,进门跟魏家三个同时说上话了!越回想越心慌,简直要了他半条命去。
喝完半碗甜汤,一抹嘴,话音终于不打颤了。
“魏家只剩魏三郎一个男丁没错,但魏家还、还有个女儿嘛。”
叶扶琉喝汤的动作一顿。
不错,魏桓是说过,他家里有个长姊,出嫁后生下独子,是他的外甥。
“魏家武将门第出身,女儿嫁的可不是寻常人家,她高嫁入宗室,做了安王的侧妃。安王登基成了先帝,魏家女儿入宫封妃,魏三郎就此成了皇亲国戚。”
叶扶琉思绪急转:“那魏家女儿生下的独子。嘶,该不会就是现今宫里那位……?”
“嘘……”叶羡春紧张道,“先帝膝下可不就一个皇嗣?幼年登基,太后垂帘,就是当今高坐龙椅的官家。”
叶扶琉不再说话,低头喝了两匙甜汤,放下汤匙,笑了。
“魏家还真是好大来头。叶家隔壁住了个国舅啊。”
她隔窗瞥了眼庭院。视线越过院墙,魏家的二层小木楼安静矗立在夜色中。
“三兄说说看,好好一个皇亲国戚,不在京城安享富贵,怎么隐姓埋名,静悄悄躲江南小镇子来了?寻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呢?”
叶羡春关起门来和幺妹讲故事,人不露怵了,越说越顺畅。
“魏家说到底是新贵。官家登基时才几岁?魏太后垂帘听政,母家得用的只有这一个魏三郎。他在京城得势那几年可着实没少折腾。一场党争大案,先和后战,清洗了小半个朝廷的文臣,余波至今未绝。京城于他可不是安享富贵的好地方。后来听说人生了重病?归隐江南老家养病,说得过去。”
叶羡春边喝甜汤边说,叶扶琉仔细听着。
党争大案,先和后战,她听过的。
北地十三州久未收复,中原无险可守,北边,西边,西北边,戈壁来的胡人,草原来的蛮人,全把中原疆土百姓当做肥羊。早年几次南侵,朝廷还领兵硬碰硬地打,拿五倍十倍的人命扛。
后来屡战屡败,打得失了锐气,朝廷渐渐起了求和的风声。但求和辱国,朝野文人骂声一片。
战败还是继续打。年年丢盔卸甲年年打。一直打到某年,南下的蛮人骑兵直冲京城,就在京城外烧杀劫掠。当时的天子受不住了,和北边蛮人重金绢帛议和。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叶扶琉算了算,四五十年前?先帝的上两代,翰宗皇帝的时候。
总之,朝野非议不绝。巨额岁币年年输送北边,官府赋税翻倍
,朝野文人年年写文大骂,乡野百姓粗口大骂。
叶扶琉:“我记得小时候,有阵子街坊茶肆到处都有人议论,说什么终止议和盟约,停止北贡岁币……后来又没消息了?”
叶羡春稀里哗啦地喝甜汤,“五六年前。那时候你小得很。那阵子先帝驾崩了嘛,官家新登基。朝廷当权的宰臣是主战的谢执,谢相公。朝野都以为要有一场大战了。”
“后来没下文了?”
“没下文了。当年的岁币照例贡给北边。全天下痛骂谢相公。说他口蜜腹剑,虚伪欺瞒天下人。表面主战,骨子里分明是主和一派。”
叶扶琉:“这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叶羡春觑向隔壁院墙:“如何没有干系?隔壁这位魏三郎,就是谢执谢相公的亲传门生。为了和战之争,朝廷分成了两派,数不清的奏折弹劾谢相公。魏三郎当时……还才刚及冠吧?”
他放下碗,算了算年纪,“当年二十一。朝廷最年轻的一任殿前都指挥使,手里可调动京城二十万禁军。把和战之争定性为党争,直接领兵拘捕了小半个朝廷,一日锁拿二十四朝臣入狱。”
他心有余悸,“当年那盛况,被文人之笔骂到现在。我时不时都会翻到几篇。骂得那个狠!”
“哦。”叶扶琉心不在焉地搅动甜汤,“我倒没如何听说。”
“朝廷上的党争,再动荡也惊动不到百姓。二兄当年正好在京城赶考,写了许多书信回来,我才知道。”
叶扶琉:“说完了?”
“早着呢。这位魏三郎一年干下的事,多过寻常人一辈子。今晚听我说完,明早就随我搬走。以后别再和隔壁这位大佛来往了。”
叶扶琉没答应,也没不答应,起身又盛了碗汤,把话题轻飘飘扯开了。
“往下说呀。别吊胃口。”
“岁币按部就班北贡了三四年,朝野骂累了,主战的文臣贬谪出京城,朝廷上聚拢的都是主和势力。官家安安稳稳在宫里长大了,官家自己也主和。大伙儿都以为新政已定。拿钱换太平,这辈子不用打仗了——”
“突然又要战了!朝廷又一场大清洗,官家御驾亲征,领三十万禁军出河间,三战三捷,一举收复北地十三州之朔州,云州,涿州,檀州,幽州,夺回幽州长城。”
这是两年前北边的大事,大江南北所有人耳熟能详。
江南的商税三年翻了一倍,也是因为这场胜仗消耗太大。但毕竟是扬眉吐气的大胜,年年被官差追到家门口募捐,商家们也没别的话说,就一个字,交呗。
叶扶琉当然知道。“都说官家年少雄主,这一仗足以名留青史。跟魏家有什么关系?”
“嘘……还是二兄在京城传来的消息。”
叶羡春悄悄道,“官家不想去。哭着被他舅舅魏三郎拎上了御驾亲征的大车。禁军在京城外十里誓师出行的那天,官家没现身,人在车里哭,边哭边骂。二兄听翰林院同僚私下里议论的。”
叶扶琉:“……”
官家以年仅十六的年纪御驾亲征北伐,少年英雄主,一战收五州。大江南北的话本子都传唱遍了。
原来是……赶鸭子上架呀。
叶羡春喝了口甜汤,“还有许多,等我歇歇和你再说。总之,隔壁这位人在京城得势那阵,可不是如今不显山不露水的模样。先和后战,两场清洗,把权柄牢牢抓在手里,说一不二,翻脸无情。要不是得了重病,哪会来江南——”
叶扶琉起身就往门外走。
“哎,去哪儿。”
“去找人。”
叶扶琉站在垂花拱门边,开门往外看。门外收拾地干干净净,人影不见。倒地那扇木门已经装好了,叶家虚掩着门户。
叶扶琉拉开门,往门外探。
门外被昏黄灯光照亮了。光芒映出两尺见圆的地界。
灯火里映出一道长影。魏桓独自提一盏灯,站在叶家门外等候。
木门悄无声息往里拉开一道细缝,叶扶琉的眼睛乌溜溜地往外张望几眼,立刻被魏桓察觉了,眉眼间聚拢的几分郁色散去,黑沉眸光转过来。
叶扶琉把两扇门敞开了。“你等我?”
魏桓道:“我等你。”
“你怎么知道我会开门?我今夜若一直不开门呢?”
魏桓示意她去看头顶一轮亮堂堂的中秋月,“等到月往东坠,你若不开门,我便回去。”
“哎,三郎。”叶扶琉叹了口气。
她见的人多了,看人八九不离十。但眼前这位却让她大大地看走了眼。
提灯安静等在门外的魏三郎,跟阿兄嘴里那位横行京城的魏三郎,说的是同一个人?
她从门里走出来,面对面站着。“你不声不响地在门外等我,想什么呢?”
魏桓道,“你深夜不睡,起而开门,心里必然满腹疑问。想知道什么,你问,我答。”
叶扶琉摇摇头。“不用再问什么了。我三兄认识你。”
乌黑剔透的一双圆眼带着估量意味,上下转了个圈。“你是朝廷的大官儿,皇亲国戚。从京城卸任来江南归隐。”
魏桓目光沉静对视,并未否认。
叶扶琉反问他,“你知道叶家是做什么的?”
魏桓:“知道。”
叶扶琉噗嗤乐了,半真半假说:“你真知道?知道还和我家来往?明人不说暗话,说说看。”
魏桓斟酌说辞,开口道,“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是家祖父留下的遗物。你若喜欢,任你取走。”
两人间就此安静下来。
叶扶琉低头琢磨一阵,笑出了声,“看来你还真知道?之前拆了祁世子一座宅子,被你猜出来了?”
魏桓没出声,默认下来。
叶扶琉反手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玉牌,把漂亮的雪青色长穗子攥在手里。
“明知道叶家做什么行当的,你还送我玉牌?听你那些麾下的口气,这玉牌很贵重?是你魏家的传家之宝?给你个机会,拿回去。”
魏桓理了理纤长指间流泻下的长穗子。打理整齐了,反握住她的手,将雪白纤长的手指一根根打开,玉牌放在她手心。
语气比赠玉时还要平淡:“送之前便已想好了。”
叶扶琉低头看手里的玉牌。
无暇美玉,莹润表面沾染了人体体温,在掌心生出暖意。被温热指腹碰触过的食指中指指尖细微地蜷了蜷,玉牌攥紧在手里。
她最后说,“让我想想。”关了门。
月光映在地上,身影如水波。叶扶琉思忖着,往门里走几步,脚步忽然放轻,无声无息地转回去。
门外灯光还在。
魏桓提着灯,依旧站在原处,注视着紧闭的门楣。
叶扶琉站在门里,柔白手指摸了摸玉牌,难得生出点烦恼。
原本山匪大当家配偷家小娘子,做的都是无本生意,两家门当户对。她都请三兄来相看人了。
现在山匪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勋贵,官儿配偷儿,门不当户不对了呀!!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