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绡帝君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岑双是否回答他并没有多在意,见对方好似被说中了一样陷入沉默,他也只是冷淡地移开目光,其情绪还没有之前旧事重提时浓烈,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指导岑双如何与水床上的女子交流时,他忽然听到对方说话了。
“我只是在想,在我还没有真正‘出生’时,就被人从她身边带走了,如今时过境迁,她是否还认得我?”
绫绡帝君似乎不是很理解地看了他一眼,慢声道:“就凭你这个长相,哪怕是与她毫无关系的人见了,都能一眼看出你们的关系,更别说她自己了。”
岑双摇摇头,没再解释。
绫绡帝君也不曾追问,只淡淡道:“在她第二次恢复神智,且反复叫着你的名字时,我便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叫人去仙羽宫打探了一番,才知道你已身死,想来血脉相连,即使她身处千万里之外,也能察觉到你遭遇了什么。
“就像这一次,她突然就醒了,还说要见你,跟我说你没有死,我初时不信——即使听闻有个仙官在魔渊现出了凤凰真身——着意寻人去查你的过往,确认你的确是当年那个被锦夜带走的孩子后,便让织霞过去找你了。”
不,不是这样,虽然还没有弄清整个事件的始末,但岑双大致能够猜到一些——当年他娘一定是去了魔渊,在那里受了重伤,遗失的一部分元神大概也在那里,所以天后找了她几千年才一路找到魔渊,不知天后在那里遇见了什么,但根据他窃听到的对话来看,最后救下她的就是他娘,就像一千五百年前,他娘救他时那样。
而这次他娘之所以知道他没有死,定然不单是因为他生死攸关半现原形,否则他在混沌荒原头几百年,他娘不得时时睁眼不可?主要原因,想来还是和魔渊,和他那时的古怪遭遇有关。
虽然那时的记忆,如今回想起来总像隔了层纱,可他总归还是有些印象的,就比如被他打得节节败退的雷相君不讲武德叫外援,又比如他法力被消耗一空惹得岑小强在他灵台里上蹿下跳,再比如,那时响在他耳边的古怪呢喃,以及藏在呢喃声中充满引诱的呼唤。
那个声音也叫过他“念念”。
这是否与他娘有关,他不知道,就像他不确定自己那时如果被那道声音诱惑,元神顺着声音的指引离开身体,顺着呼唤走到尽头,最后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天后。
元神被活生生撕裂,对应的记忆也全部缺失。
正想到此处,就听得绫绡帝君继续道:“她上次醒来,寥寥数语,便几乎耗尽这座法阵这么多年下来为她积攒的生气,她也知道只靠这具肉身,即使我将你找过来了,也与你说不上几句话,便自愿将那一缕神念锁在识海魇境,再由我引你入她的魇境,如此你们能相处多久,就看她那一缕神念能撑多久——可我不想这样做。”
他看着岑双,岑双也看着他。
绫绡帝君掀了掀唇角,有那么点不怀好意的味道,懒洋洋道:“你娘如何想,那是你娘的事,没道理每次她想
要什么,我就得给她什么,以前是我愿意,现在我不愿意了,所以你们能不能见上面,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控梦之术乃是鲛仙秘术,你非鲛人,更非我的子嗣,我自不可能倾囊相授,但其中的入梦神咒,我倒是可以教你一二,至于你能不能学会,之后是否能让她意识到你的存在,与我没有干系,我也不会干涉。”
他说得不留情面,岑双却还是道:“谢谢。”
绫绡帝君的脸色就像被人拆了台一样难看,没好气道:“用不着!”
但没过多久,他的脸色又变了,跟看什么怪物似的看着岑双,口气也是古古怪怪的:“你这就记下了?”
岑双不止记下了,还在他眼前按照他的指点演示了一遍,完了歪头问他:“是这样么?”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端详了一下绫绡帝君的脸色,谨慎地补充了一句,“不愧是传说中的入梦神咒,好难学哦!”
绫绡帝君:“……”
岑双似乎听到他低念了句“若你是我的……”什么的话,没等他明白过来,绫绡帝君已将余下的话全部咽了回去,眸中的感慨也尽数收起,便要将岑双赶入魇境,只是在神念离体之前,岑双忽然问了他一个问题:“她……叫什么名字?”
绫绡帝君看着水床上的人,不像回答,倒像轻唤:“青婳。”
她叫青婳。
岑双默念着这个名字,靠坐在水床前,缓缓闭上了眼。
……
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景象已天翻地覆,密密麻麻的法咒不见了,转而变成一眼望不到头的梧桐林,没有水床,也没有女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标致的小青鸟,尽管这鸟儿的羽翼尚未丰满,却已经足够华美夺目,何况它扇动羽翼时的流光溢彩,双眼之下两点红绒,实在惹眼极了。
就是胖了点。
胖鸟站在对面的树枝上,似乎是在害怕,委屈地看着“自己”。
岑双这才注意到“自己”似乎坐在一棵梧桐树上,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小青鸟。而且他还无法行动,一切主动似乎都被坐在树上的这个“自己”掌控。
就在这时,岑双听到这个“自己”说话了:“傻念念,飞过来就好了,娘亲就在这里等你。”
竟是个女声。
岑双恍然大悟,原来他的神念是落到了梦境里的青婳身上,如此也怪不得他无法控制身体,因为这具梦中“身体”压根就不属于他,如此说来,他眼前这只应该就是……
就在这时,女子又说话了:“念念是凤凰,怎么能怕高呢?快过来,像娘亲教你的那样飞过来,来——”
女子朝胖鸟伸出手。
胖鸟还是不愿意,甚至张开羽翼抱住垂下来的枝叶,将自己藏了起来,只是透过树叶缝隙看过来的眼眸,越发的委屈了。
青婳像是被他逗笑了,乐不可支地道:“小笨瓜,我的小笨瓜,哈哈……”
胖鸟干脆连眼睛一起藏起来了。
青婳总算不逗他了,柔声
道:“念念,不怕,有娘亲在呢,不管你从多高摔下来,娘亲都会接住你的。”
大抵终于被鼓励到了,小胖鸟重新将脑袋露出来,他瞧瞧树下,又瞧瞧青婳,轻轻“啾”了声,好似鼓足了勇气,扑腾了下翅膀,作势起飞——可惜他那翅膀还未完全展开,爪子率先松了,整只鸟都没反应过来,就骨碌碌地滚下了树。
岑双只觉眼中风景一瞬如残影,眨眼时间,女子怀里便多了只懵懂小胖鸟。
青婳似是想笑,又觉得无奈,终是轻声唤道:“念念啊……”
小胖鸟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回到了娘亲的怀抱,开心得冒泡,“啾”个不住地在他娘怀里扑腾。
青婳顺着小胖鸟的羽毛,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怀里的小胖鸟道:“不会用翅膀飞么?没关系的,念念是先天仙人,只要法力高强,一样可以想飞多高就飞多高——念念,娘亲教你法术,怎么样?”
小胖鸟:“啾?”
青婳道:“念念还小,不用学那些复杂的,就从御物开始罢,来,念念,娘亲怎么做,你就照着做……”
可惜最后的结果,是青婳随手一挥天女散花,小胖鸟挥了两下险些翅膀打结。
期间岑双倒是尝试与青婳沟通,但她好像沉迷教导小胖鸟,并没有回答岑双,就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另一缕神念的到来。至此,岑双隐约明白了绫绡帝君那句“能否让她意识到你的存在”是什么意思。
他没再尝试联系,转而认真观察着这个魇境,寻找着破局的关键。
青婳教导了小胖鸟整整一日,不能说收效甚微,只能说毫无进展,连旁观的岑双都心累了,心累之余,更多的是不理解——怎么在青婳的梦里,他会这么的……蠢啊……
就算岑双经常说自己以前蠢什么的,指的也不是这方面啊!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不可能,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会啊!!
但是青婳看起来并不觉得心累,哪怕是一点不耐烦的迹象都没有,最多的也只是无奈,甚至经常被小胖鸟笨拙的样子逗笑。
她笑弯了腰,在小胖鸟懵懂的目光中,在忽如其来的风里,在纷纷扬扬的金红落叶下,她缓缓抬起手,脚步一转,转出了第一个圈。
她似乎是个想起一出便是一出的人,这会儿她想跳舞,便在霞光之下,梧桐林中,翩翩起舞。
尽管欣赏她舞姿的只有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胖鸟,且这小胖鸟干啥啥不会捣蛋第一名,他瞧着他娘亲迎风翩跹,也高兴地蹦蹦跳跳,他若是原地蹦也就算了,偏要蹦到他娘身上去,一会儿啾啾,一会儿叽叽,最后左爪绊右爪一头栽向地面。
于是青婳这一舞便戛然而止。
她抱着小胖鸟,为他梳理着乱糟糟的羽毛,仰头看了一眼天色,轻轻道:“天快黑了,念念,咱们该回家了。”
小胖鸟蹬蹬爪子:“啾!”
青婳口中的家,是梧桐林后的一个木屋,木屋不大不小,东西不多不少,处处透着温馨,
刚刚好够她和小胖鸟住下。
入夜,青婳像最普通的凡人一样抱着自己的孩子躺在榻上,哼着轻快的歌谣哄小胖鸟入睡,小胖鸟一开始睡不着,闹腾得厉害,直到自己将自己闹累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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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彻底熟睡,青婳才将滚到一边的小胖鸟抱回怀里,轻轻叹了声。
她的语气饱含白日里未曾表露的愁绪,叹息道:“念念这么笨,娘亲怎么放心将你交给旁人?将来娘亲不在了,念念又要怎么办呀?”
小胖鸟呼呼大睡,青婳一夜未眠。
岑双自然也是睡不着的,他耐心等了一夜,没有等到转机,只等到了重复的一日。
重复的梧桐树上不会飞的笨鸟,重复的学不会法术的笨鸟,重复的被打断的舞蹈……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重复的。
这便是魇境,一直循环重复,锁着青婳神念的魇境。
到了夜间,小胖鸟熟睡后,青婳同样重复起了那句愁绪满满的话:“念念这么笨,娘亲怎么放心将你交给旁人?将来娘亲不在了,念念又要怎么办呀?”
——将来娘亲不在了,念念要怎么办?
岑双忽然愣住了。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不再执著寻找联系上青婳的方法,而是重新默念起绫绡帝君交给他的神咒,将自己的神念从青婳身上挤出,转头钻入小胖鸟体内。
这个梦境里的小胖鸟肉身是无主的,所以岑双钻入其中后,便能够完全掌控其行动,但他没有急着做些什么,安静地闭着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天明之后,一睁开眼,他们便到了梧桐树上,但这一次,坐在他对面的变成了一个女子。
没有烧伤,岑双终于看清了她的完整样貌,以及她右眼下的那颗泪痣。
正如世人所言,她与天后的确像极,可她二人给人的感觉却大不相同,天后冷艳逼人,让人不敢接近,而她……她只穿了一件寻常的广袖长裙,斜插着一只素净的珠钗,笑意盈盈地坐在那里,纵然媚骨天成,却不失纯真灵动,像是林间的精灵,美得不似真人。
岑双与她,何止像了七成。
她似乎察觉到岑双的走神,便伸出手招了招,柔声道:“念念,来娘亲这里。”
岑双无意识后退了一步。定了定神,才在青婳逐渐有些不解的目光中扇动翅膀,之后,没有任何意外地飞到她坐着的那棵树,落到了她手侧。
青婳下意识抬起手,似乎想要将岑双抱到怀里,但不知怎的顿了下,便只轻轻落到岑双收拢的羽翼上,轻轻抚了一下,道:“我的念念果然是天上天下最厉害的凤凰,既然念念现在会飞了,娘亲教你法术好不好?”
岑双就像小胖鸟一样看着她。
青婳便含着笑意将他带回地面,之后她就像此前那两日一样,从最简单的法术开始教导他,即使岑双每一道法术学一遍就学会了,她还是乐此不疲地教了他一整日。
直到那一阵风再度吹来,她在落叶中蹁跹起舞,才暂时中断了对岑双的教导。
岑双没有去打扰她。
可她却自己慢慢停了下来,原本背对着岑双的身子缓缓转了过来,明明是笑着的,脸上却淌满了泪水。她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一步两步三步……越来越快,直直跑到岑双面前,一把将岑双抱了起来,抱得很紧,声音却很轻:“念念,你来了呀。”
这是能锁住青婳神念的魇境,即使表面看起来再温馨美好,也不可能真的是什么世外桃源,要拖住青婳的神念,就要完全唤醒她的恐惧,打碎她的希冀,所以就有了什么都学不会,连飞都不会飞的小胖鸟。
她没有与她的念念相处过,也不知道真正的青念是什么样的,她所恐惧害怕的也不是她的孩子会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而是——她马上就要死了,没有她的保护,她的念念那么笨,该如何在紊乱扭曲的规则下立足,又如何在这个群狼环伺的世界生存?
岑双听出了她的恐惧,打破了她的恐惧,给了她魇境没有的希望——她的念念很聪明,很勇敢,一定会成为天上天下,最厉害的凤凰。
而就在被她抱起来的那一刻,岑双那些迟来的难过,认错娘的委屈,即将失去她的恐惧齐齐涌了上来,在这具小胖鸟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最终交织成一句:“啾!”
岑双:“……”
完了,他想,被小胖鸟洗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