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夜宴在正式开始前,会由皇帝率领一众皇室成员以及有资格参与宴会的官员举行祭月仪式,彼时大家都要满心专注外加十二分的虔诚祭拜,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
但是一看这些人的心就不够虔诚,因为岑双今晚都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来自各方的视线明里暗里地打量了。又因为官员与皇室成员的站位并不在一处,所以那时不时瞅他几眼的,基本都是皇室成员,尤其是这个身份的那些个皇兄皇姐。
岑双对此视若无睹,按照仪式行着礼,等到整个祭月仪式结束后,才偏过头,冲着那个盯着他看了很久的人勾了勾唇。因他戴的乃是半截面具,所以唇角意味不明的弧度便十分明显,那人被他一看,也不见心虚,只是蹙了蹙眉,姣好的面容上透露出些许不解。
岑双可不知道这位三皇子在不解什么,他也并不在意,只看了那么一眼又笑了一下后,便收回视线,跟在一行人身后缓步走着,直到那些人相继入席时,身边才多出来一个人,正是终于抓住时机挤过来跟他搭话的赵大人。
岑双看他一眼,笑道:“赵大人这是忙什么去了,一头汗水还不见消?”
赵大人道:“殿下可别提了,都是萧太尉家的公子太过淘气,几次三番离家出走,萧太尉又急着进宫,我便去帮他堵那萧公子了,这不才将他捉回去,那公子可真能跑,若非他跑来跑去都跑不出他家宅邸,估计还真让他逃了。”
“……”岑双道,“太尉府,挺大啊。”
赵大人擦汗道:“并不算特别大,萧太尉也非那等穷奢极侈之流,只是萧公子腿脚好,太能跑,又喜欢绕圈,即使属下带人包抄他,他也能立即翻墙换个圈子跑,属实是……”
“………”
岑双问他:“那么萧公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萧太尉又为何没有带他入宫?”
赵大人便解释道:“这事说来,要追溯到好几个月前了,那时萧公子在街上因着一些事情教人给打了,大约是打伤了头,此后便得了失心疯,变得神神叨叨起来,萧太尉心中生气又心疼,只好将他禁足在府中,还请了和尚道士来驱邪呢,可惜一直没什么用,萧公子不认人,抓住时机还总要跑,萧太尉便只好一直关着他了,关到最近,萧公子似乎乖觉许多,太尉便试探了他一下,若是好了便放了他,谁曾想,结果还是那样。”
岑双点了点头,道了声“原来如此”,此后又随便聊了几句,便分别入了各自的席位。
皇帝高坐首位,身边坐了两个妃子,其中一个是皇后,另一个容貌与三皇子有七分相似,大约就是三皇子的生母丽妃;帝位之下,乃分成两列,一列坐大臣及其家眷,另一列便依次坐着皇子公主及王公贵族。
岑双的位置离皇帝不算近,在几个重量级的王公以及各位皇子公主后面,但比起更偏远的座位,他这里也算不上远,只是大抵皇帝心中还烦他,加上大概年纪上来了有点老年痴呆,所以从始至终就没看过岑双一眼,连带都没发现这边
位置上还少了个人。
但皇帝对他不耐烦所以下意识不关注这边,不代表其他人不关注。
那时,岑双正支着下颌瞧着对面被一堆官员搭话的银发仙君,勾着唇看对方被烦得面无表情,却还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回几句话的模样,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群芳宴上看见对方和凤泱说话的场面,而那场面和眼下其实无甚区别,但给岑双的感觉,却不一样了。
当初他看着凤泱太子问一句,仙君答一句时,只觉得对方果真如原著所描述的一样不易亲近,哪怕面对的是天宫太子,也不卑不亢,礼貌却疏离;眼下这么看着对方连纸人说一句,都还能回应一句时,又觉得,仙君可真是个好脾气。
毕竟那可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群颜控纸人在疯狂刷存在感,仙君却无论身居何位,对所有生灵态度如一,有一句回一句,这不是好脾气是什么。要换成容小王爷,被他眼中的妖异之物这么打扰,早就先掀桌子再踹纸人了。
岑双便正因想着此节而唇角弯弯时,就叫人给指了。
坐在皇帝身侧的丽妃娘娘虽上了年纪,却风韵犹存,且因岁月而沉淀出更为成熟的美,是而这么多年下来,仍盛宠不衰,而她与皇帝说话时的姿态,也比帝后之间亲近了太多。
远远的,便能听到丽妃道:“陛下,坐在老五后面的人是不是小六呀?这样的日子,他为何要戴个面具,不是说小六早前因祸得福,在断崖下有了奇遇,那一脸的胎记都淡了去,莫非还是谣言不成?”说着,还轻轻笑了下。
丽妃怀着怎样的心思提起六皇子谁也不知道,但皇帝确实因为丽妃这一番话而终于留意到了岑双的存在,只是不知老皇帝想起他那个最小的儿子时,脑袋里首先想起的是早逝的先后还是六皇子那丑陋的面孔残缺的身躯不详的命格,亦或是二者都有,总之老皇帝本来带笑的脸霎时一沉,半响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移到岑双那里。
就被岑双那套加足了buff的衣服闪了眼。
这衣服的杀伤力可真了不得,让老皇帝本来沉着的脸都渐渐缓和了,眼睛直直的,明晃晃地是在回忆往事。丽妃见皇帝脸色不对,便蹙了蹙眉,转而迅速松懈眉头,未语先笑,正要说些什么时,老皇帝已经从走神的状态脱离,说话了。
皇帝道:“双儿,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老皇帝说话时,识时务的舞姬也纷纷停下了曼妙的舞姿,行了个礼后退到一边,将中间的位置留了出来,整个席间,只有断断续续的琴声婉转低吟。
琴声中,原本要么左右交谈的,要么欣赏听曲赏舞的,要么给伺机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的,此时听见这话,都顿了下来,眼神莫名地朝岑双看去。
岑双恍若不知,从席位上站了起来,绕桌几步走到御前,拱手道:“父皇。”
皇帝看着他——的衣服,语气是对六皇子从未有过的和蔼,问他:“这些时日,朕忙于国事,未有召见你,还将你禁足府中,心中可有怨怼?”
岑双道:“不敢。”
皇帝又问:“身子骨可好些了?”
岑双道:“逢仙奇遇,已然大好。”
皇帝道:“听他们说,你脸上的痕迹也褪去了,为何还要戴着面具?”
啧。
岑双又一拱手,很是恭敬孺慕,说道:“皆系父皇之令,儿臣再是改头换面,也不敢违。”
皇帝那边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许久,忽地叹出一口气,道:“摘了吧,无论你是否真的好了,往后也不用戴了,若有人敢在后面议论什么,朕决不轻饶!你以后……也不必回无业寺了。”
这句话不止是说给岑双听的,更是说给在场所有人听的,在场的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言外之意,这一下,本就是个浑浊的池塘,顿时被搅得更乱了,那些派系不明的人,居然都胡乱对视起来。
眼下国师不在,无人知晓六皇子早前被送往无业寺的真正原因,更不知晓那面具是皇帝让六皇子戴的,此时听到皇帝的话,众人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之中,但又个个不明所以,更不知要说能说些什么。
岑双的手很是细节地抖了一下,不敢置信又惊喜不已地抬头看着皇帝,颤着声音道:“儿臣,领命。”
说罢,缓缓抬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随后忐忑不安地看着明显呆愣住的皇帝,说道:“父皇,儿臣——”
却是“啪啦”一声,丽妃失手掉在地上的杯子碎裂声,打断了岑双的话,也唤回了皇帝与皇后的理智。
这次是皇后先说的话:“陛下,既已决定让双儿归京,不如先让双儿搬来宫中,这一来六皇子府久未住人,只怕需要修缮一番,二来陛下与双儿久未团聚,陛下必然想念得紧,搬来宫中,也可时时见到——陛下,不如先让双儿搬来臣妾宫中,既可由臣妾引导双儿尽快熟悉皇子生活,也免得有什么不开眼的看轻了他。”
“梓潼说得有理,”皇帝看着岑双,眼中透出怀念与叹息,温和道,“双儿,你想怎么样?”
岑双也笑,不失恭敬,道:“都听父皇母后的。”
皇后对他的识时务很满意。一边的丽妃娘娘则皮笑肉不笑地为他们这一唱一和,咬碎了一口银牙。
因为岑双在御前,乃是个背对着所有席位的距离,可他们虽然看不见岑双摘下面具后是个什么样子,但通过对上首三位大人物的观察,心下都已经好奇极了,眼下见皇帝终于松口让六皇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他们便或巴头探脑,或探究直视,或好奇不已,或不以为意……总之,终于等到岑双转身回头时,一个个的视线都齐齐看了过去。
琴弦骤断,琴声止了。
席位未分,小姐们纷纷拿扇子手帕掩面,可发红的耳尖却是拦不住,含羞带怯地悄眼将那红衣华服的殿下一看,却又不敢多看,那殿下似有所感,唇角微微一勾,遥遥看了过来。
他明明也没有仔细看谁,可是每个人都觉得他在看自己,尤其是那一双狭长凤目,真是好个多情,平白便乱人心湖,惹得姑娘们个个羞怯不已,躲到自家兄
弟身后去了。
谁料,躲在兄弟身后的小姐们正羞着,忽然就听到自家兄弟在那喃喃:“他是在看我吧,天呐,我的发冠乱了没有,如此会不会有失风度,早知道出门不穿这一身了,啊啊啊小妹,他对我笑了!好害羞啊!!”
小姐们:“………”
一时之间,惊叹之声不绝于耳。
早前见过岑双模样的三皇子哼了声,对这些人这副没见识的样子可鄙夷极了。虽然他的眼睛也几乎长在他六弟身上。
所有人都看着六皇子回到属于他的席位,皇帝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他看过去时,这次显然又注意到了之前不曾注意的东西,比如那个一直空着的二皇子座位。皇帝皱着眉,抬手招来了人,转头说了几句话后,忽地怒上眉头,竟是将手中酒杯摔了。
这一摔,也将现场所有人摔回了神,个个为皇帝突如其来的怒火跪了下去,却没等来皇帝什么暴怒的话,甚至皇帝只是压抑着怒气说了一句“众卿自便”后,竟是挥袖离去了。
皇帝走后,皇后与丽妃自然也相继离开。等这几人走了后,早有准备的宦官走了过来,笑着跟他们说,皇帝目下有要事处理,便先行离去,但陛下并不拘着众卿家,因此他们既可以选择在宴会上继续饮酒作乐,也可以在这园林之中游玩走动,只是最后这宦官特意嘱咐了,哪些地方能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岑双么,作为突然复宠的皇子,能去的地方,自然比原剧情中更多。
但岑双没有专门挑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去,他只是按照原剧情的描述,找到了六皇子被推下去扑腾了很久的荷花池。
当然,《南山一梦》中,六皇子在皇帝离开后被那几个贵族子弟弄到荷花池边,先是折其傲骨,再是强行揭开他面具放肆嘲笑,最后“失手”将六皇子推入池塘的剧情,在方才皇帝与皇后的明显表态下,定然是不会发生了。
岑双来这里,也不是在等待那个不会再发生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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