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孙羽是谁。
在武侠小说里, 他并不出名,在游戏里,也是只有乞丐和江湖侠女二周目才可以攻略的隐藏角色。
触发方法非常困难,只有两个办法能认识他:1.加入青衣楼, 成为顶尖高手, 并在青衣楼声望够高的情况下, 会在主人公17岁左右触发追杀叛徒孙羽的任务。2.金钱大于2W白银,给青衣楼派护卫任务,而且必须要17年以前下发护卫任务,否则无法认识他。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想要达成,都非常的困难。因为游戏开始的时候,主角就已经16岁了, 也就是说不开修改器的情况下一年时间做到青衣楼顶尖杀手的位子或者一年内凑够2W白银,都难的让人头皮发麻。
沈知意一直玩的是富商之女路线,所以也从来没有攻略他的机会,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原作故事, 所以对于他, 她也是一知半解的。
眼前的男子已经显现了自己的名称,一点红——可他为什么要平白无故的提起孙羽?又为什么要说孙羽为了她而金盆洗手?
结合她自己看过的有关富商之女哥哥失踪的那篇分析贴,沈知意突然有了一个猜测。
她的手搭在锈迹斑斑的铁门上, 一字一顿的问他:“孙羽……是谁?”
一点红本不想回答——作为一个杀手,话越少, 才越讨人喜欢。
但是看着那双通红的眼睛里透露出的并不是他常见的威胁,而是少女满满的哀求的时候,他的喉头忍不住动了一动。
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快要碎掉的洋娃娃。
奇怪,明明那些或好看, 或丑陋的人物对象抱着他的腿哭求的时候,他也从未有过这种心头发颤的感觉。
“……”
他想伸出舌头,舔一舔自己的唇。
干的发疼。
他并不是没有过段时间滴水未进的时候。
但是从没有哪个时候让他的嘴巴干到心里都有一股奇怪的干渴的时候。
一直过了好久好久,久到沈知意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才回答了她。
“一个害的你被我追杀的人。”
沈知意听到这里,心里的那个猜测彻底确定了下来。他对她说着这样的话,但是沈知意心里的喜悦居然超过了对被追杀的畏惧。
一颗颗珍珠一样的泪水从她闪着光的眼眶里掉下来。漂亮的、可爱的、脆弱的想让人捧在手心里的洋娃娃在这一刻出现了让人一看就心痛的裂痕。
但是她自己其实是欣喜的。
沈知意玩游戏的时候,真的不太在乎这个三两句的背景板哥哥——毕竟他根本没有任何剧情可言,游戏里,甚至没有说她哥哥叫什么名字。完全是分析贴在分析,她甚至都没有把身份分析贴看完。
可真的穿越了之后,她真的没法忘记那个会乘父母不在的时候偷偷背她出去玩,在她生病的时候晚上偷偷溜到她房间,给生病而睡不着的她讲一夜故事的哥哥。
虽然官方那边也隐约透露了哥哥没死的消息,让她心里不太慌乱,但是这不代表她不想他,不想再见他一面。
在一点红提起孙羽这个名字之后,她几乎很快就能肯定,孙羽就是她的哥哥,那个爱她,珍惜她的,对她而言,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他……他还好吗?”
“一个害得你被人追杀的男人,你还要问他过的好不好吗?”一点红冷笑一声,问着她。“如果你不在金风细雨楼,如果我拿到的金风细雨楼的地图更详尽,你这会已经因为他而死了。他是一个要害你没命的人,大小姐。”
他喊着她大小姐,声音里却带出几分刻意的嘲讽。
他知道这个看上去很懵懂的大小姐或许已经猜出了孙羽是谁——哪怕他的名字和她想着的那个人的,截然不同,可她还是这么快的猜出来了。
一点红不得不承认,孙羽确实有一个很不错的妹妹。
但是他偏不要孙羽这样得意下去。
他偏要恐吓她,嘲讽她,轻蔑地在她面前肆无忌惮的诋毁着她的哥哥——或许也谈不上什么诋毁。一点红从来不爱巧言令色,生搬硬造那一套,他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不是孙羽叛逃,他不会杀她。如果不是金风细雨楼,她就一定会死。
或许他会给她立个坟,亦或是之后,见到她的哥哥,转达他她的坟墓究竟在哪——他也还会和现在这样,记住这双漂亮的眼睛,怜惜这个可爱的少女。
但他绝对会杀她。
哪怕他再觉得难忘,再觉得特别,也一定会杀她。
中原一点红相信自己的剑,也相信这个在死亡中生长的自己那已经和剑没有什么分别的冷酷的心。
但是少女在听到了这样的话后,依旧没有如他所想,露出畏惧的,震惊的表情。而是笑起来——那双因为刚哭过而雾蒙蒙的眼睛本来已经十分好看,但是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一点红觉得,是要比她刚刚哭着的样子要更好看的。
“……”一点红抿唇,看着她笑起来的样子,明明他的眼睛告诉他,这样的姑娘显然更加动人,可他的心里却是和眼睛感受的享受截然不同的烦乱。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的乱。“你笑什么?”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那本冷硬的声线此刻竟然也被他的心带出了几分不易被人察觉的慌乱。
“看来,他还活着。如果他已经死了,你一定会告诉我的,而不会和我说这么多的话。”她的语气很笃定。
“也许你不该去相信一个杀手说了什么,更不该随便揣测他甚至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不相信什么杀手,也并不是随意揣测。”沈知意认真地回看他,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坚定的对他说,“但是我相信你。”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没骗我。”
“……”
怎么世界上会有这样蠢的人?
一点红觉得好笑。
怎么会有一个,只见过别人一面,就轻易相信别人的人?——还是个浑身是血,形容狼狈的,要杀她的杀手。
只因为这双眼睛?
这双不会发光的,经常被鲜血映照出一片暗红色的眼睛?
他冷冷的看着她,嘴角勾起一个笑——但是那笑浅的厉害,甚至称不上是个笑,只是面部细小的抽动罢了。
他有点生气。
按照常理来说,他该为她的话心动,为她的话喜悦的。
可一点红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也不知道什么是心动。
看着那双亮的惊人的眼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气从何而来。
可他就是生气,心口处闷的厉害,有一种奇妙的躁动想要冲出这人形的躯壳,想打碎这幽暗的囚笼。一种想要把自己整个人都撕碎,再重新拼补起来的躁动让他这份莫名其妙的愤怒又跟着染上了几分奇特的不安。
“可笑。”
他想伤害她。
想看她仓皇离去,想让她厌恶他,远离他,别再来靠近他了。
这和他杀人时,只想着完成任务的杀意不同。
就像是刺猬遇敌时会伸出自己的尖刺保护自己一样,他这份不由自主的愤怒来自于他身体内,被少女诱发出的不安。
一种直觉在警示他,他可能会因为这个少女得到新生——但是,更可能因为她迎来毁灭。
但是显然,一点红不光不善于说好话,也不善于说坏话。他能做的,只是露出一个好像轻蔑且嘲讽的眼神,用对沈知意说不上有什么杀伤力的话,试图给彼此建造一堵心墙。
看着这样的一点红,沈知意一点也不畏惧,一点也没有考虑过要退缩。
她看到他头顶增加好感的提示,并顺着这点提示,看到了他柔软的内心。
她想要抓住他,抓住这个目前唯一一个可以给她提供哥哥线索的人。所以她迎难而上,顶着他所有未宣于口的抗拒,偏偏就要走进他。
“你知道的,你知道他在哪的,对不对。”
她知道她在利用他。
他也知道她在利用他。
用她又一次泪水莹莹的眼睛,用她紧紧攀附在铁栏上的手,用她的唇,她试图走进他的肢体动作,引诱他、请求他、利用他。
她只是想要知道哥哥的下落而已。
一点红马上就为自己刚刚觉得她愚蠢天真的自己感到好笑。
是了,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只光看眼睛,就可以轻易相信别人的人。
只有他,只有他——被那双干净的,闪烁着生命的光亮的眼睛夺去了心智,竟然以为对面也和他一样,是个蠢得厉害的蠢货。
他应该和以前,面对哀求他饶命的任务对象的时候,轻描淡写地抛去一个不在乎的眼神,留下眉间干脆利落的一点朱红时的心绪一样,就那么干干净净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拒绝她。
亦或是轻蔑地再露出一个冷笑,把对方视作碍眼的杂碎垃圾。
可是他的喉头一直紧锁着,带着一股子奇妙的痒意,让他没法再和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的回答她,亦或者干脆不回答她。
只因为她已经在他的眼睛里了,已经在眼睛里的人,又要怎么跟以前那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的人相提并论呢?
最后的最后——这位曾经的青衣楼第一杀手,即便是现在,也依旧声名不减的中原一点红——他终究选择了败下阵来。
“他还活着,但是到底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
厉害,真是厉害。
看着前面像游魂一样飘飘忽忽地往自己房间走的沈知意,杨无邪发自真心的感叹起来。
中原一点红是一块多么难啃的骨头,参与了审讯的人都是知道的——那么多刑罚落在他的身上,他一声不吭,让人都忍不住怀疑他是个哑巴了。
等沈姑娘一来,他们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哑巴,顶多算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罢了。
她那双眼睛就那么一望,眼泪就那么一淌,这江湖上赫赫凶名的金牌杀手就服了软。
但是杨无邪完全能理解中原一点红的做法——如果哪天,这位美貌可人的沈姑娘也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哀求他的话,如果不是涉及什么重要的不行的隐秘,恐怕他也是要忍不住告诉她的。
没有弱点,她就制造弱点。
无论如何,一点红终究是个长了眼睛的男人,而沈知意毕竟是个美得让人难忘的女人——或者说,少女。
不过这样厉害的少女此刻却神思恍惚地走在路上,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的美貌,还有她刚刚为了求一点红透露她哥哥行踪时展露的风情究竟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无疑是幸运的。
而且她还总是遇到好人。
长着一张这么美的脸却生在并没有什么野心的富贵之家,即便流落江湖,也依旧没有过过一天的苦日子——也没有人舍得让这样的姑娘过苦日子。
上一个能让杨无邪如此感叹,甚至有些畏惧的,和她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那个少女的名字还叫雷纯。
但是即便是雷纯,也是要靠她的智计,靠她不输给男人的坚毅,再加一点掩藏在温柔下的冷酷与残忍,才能让他畏惧,让他退缩的。
可眼前的这个少女,她只需要用她的一双眼睛,一滴泪,几句楚楚可怜的哀求,就足以让他感受到恐怖。
他一路护送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就匆匆道别,甚至不敢再去看她的他明明已经见过好几次的那张脸,那双眼。
明明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只是美的太过分了一些。
但好在并不是他一个人对少女生出了畏惧,旁边许多同样见过少女的侍卫也是一样的紧张,和他一样的低着头不敢再看她。
大概是因为暂住在金风细雨楼的沈姑娘从来都是浅笑着的,像个玻璃瓷人,美、但是却好像没有什么生气,让他们能用看画一样的态度去轻松的面对她。可当她鲜活起来之后,他们反而不能再用以平常心去看她了。
好在沈知意这会还在想事情,所以也没有看见他们这会奇怪的表现。
几人告辞离开,对看几眼,忍不住一起长出了一口气。
杨无邪决定把今天发生事亲自转达给苏梦枕……虽然这件事后面肯定也是要报告的,但是没想到沈姑娘掉了两滴眼泪能让一点红说那么多话,这些信息足够他去烦一遍忙的要死的苏梦枕了。
他本来只是想让沈知意看一眼一点红,让她对自己的处境警惕一些的。
真是没想到……
杨无邪一边往苏梦枕那边赶,一边心里又是一阵的感叹。
“……我知道了。”
听完杨无邪的报告,苏梦枕并不为这些信息感到惊讶。
他心里早就已经猜的七七八八了。
苏梦枕正想让杨无邪退下,突然又想起来了什么,按了按额角,让杨无邪重新给沈知意安排房间。
“既然青衣楼真的准备对她下手……金风细雨楼虽然安全,但也不是时时安全。若是真的密不透风,也不至于真的让一点红找了机会进来。”
“把她的房间安排的中心一点吧。”
说完,苏梦枕掩住唇,又咳嗽一阵,好一会才缓过来。也不再去看杨无邪的表情,继续批起了好像永远也批不完的公文,永远也看不完的情报。
杨无邪低头应是,便离开了苏梦枕的房间。
但是走之前,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苏梦枕——和离开暗牢前,看着一点红的表情如出一辙。
苏梦枕当然是个好人。
但杨无邪并不觉得他是个滥好人,只因为温柔的一句话就收留一个少女倒还好说,在少女明显是个麻烦的情况下,甚至还给她换到更安全的环境……或许……
他敛下眉眼,又想起雷纯,想起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的纠葛,想起苏梦枕和身在对立面的雷纯之间的纠葛。
最后,他想起沈知意那让人惊骇的美貌,和让人忍不住心软的风情。
——
沈知意成功搬了院子。杨无邪请她搬房间的时候,态度实在很诚恳,倒让沈知意不好意思起来。
她知道,一点红的潜入完全是因为她的原因,和金风细雨楼没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借着温柔的关系,死皮赖脸住进来的过路人,什么也给金风细雨楼带来不说,还总是给他们添麻烦。
可如果真的要离开金风细雨楼,她又能去哪里呢?
沈知意只好心里一边愧疚,一边同意杨无邪的提议。
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居然搬到了离苏梦枕很近的一处阁楼。
温柔有时会在这里小住,住的就是她现在所处的阁楼的隔壁。
这让她惴惴不安,忙问杨无邪是不是给她换错地方了,但是杨无邪只是笑着摇摇头,表示这就是苏梦枕的安排。
沈知意也只好带着一脸莫名地住了下去。
在金风细雨楼住着的这段时间,大概是她最心烦意乱的时候了。即便是在瘦马门,她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哥哥的事情,杀手的事情,各种各样的她从来没有预料到的麻烦一下子全进了她的脑袋,把她弄的头疼不已。
最后她还是半夜翻起来,决定出去走走。
结果正好和同样睡不着的苏梦枕碰个正着。
夜晚的苏梦枕看着比白日里要更加脆弱。他的唇还是殷红的,可他的脸却苍白的厉害。他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月光在地上晃荡,让地面仿佛也闪动起了一阵一阵地水波,也让他的神情看上去更加漠然,像是正在思考着什么。
沈知意提着灯,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
就在她犹疑的时候,苏梦枕已经发现了她,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可马上,他就剧烈的咳嗽起来,伴随着呼吸不畅带来的喘息。那张苍白的脸上也因为咳嗽的太过剧烈而染上了一阵殷红。
沈知意这下没有任何顾虑了,忙走上前。
他病的实在厉害——一点也不像那个在船上俯视她,有领袖气质的男人,也不像那个把她从开封府手里捞出来,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却好像什么都在掌握之中的男人。
他看上去如此脆弱,脆弱到让沈知意这个同样打小就身体不好的人也忍不住担忧起来。
尽管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可他毕竟对她很好。
她的手安抚性地拍在他的背上,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被他凉的一颤。苏梦枕看了她一眼,那冷的厉害的手也跟着蜷缩一下,但是终究还是妥协了,安静地由她搭着。
见他一直咳个不停,她觉得这样不是办法,就想着起身去喊人,却被苏梦枕猛地拉住——他看着状态不好,但是却还是轻易地把沈知意拉回原位。
沈知意也只好坐在他旁边,一直到他终于缓了过来,喘息了好一会才开口。
“我并无大碍,叫姑娘见笑了。”
他一边说着并无大碍,一边掏出手帕,擦拭自己嘴边点点血迹。
他无疑是在撒谎。
沈知意自己的身体也不太好,但是如果到了他这个程度的话,还是会去叫医生给自己看看的。这怎么能叫没什么大碍呢?
但是想到在原作小说里,苏梦枕就一直是百病缠身的样子……说不定对他来说,确实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
她还是有些担心,想叫人过来,可她挣了挣被苏梦枕攥着的手——却愣是没有挣开。
她还什么都没说,苏梦枕就好像已经猜到了她到底想要去做什么,对她露出一个笑,温声道:“不必唤人来,我已习惯了。”
“生病也是可以习惯的?”
“有的时候,即便有些东西你不喜欢——但是却依旧要去习惯它,就跟人一开始成长就得习惯离别一样。”
沈知意听到这里就知道,他已经知道她见过一点红了,大概也已经知道了孙羽、也知道了她的哥哥的事情吧。
她又挣了挣手,这次苏梦枕没有抓住她不放,任由她抽回自己的手。
她也没有走开,而是蜷起自己的腿,乖巧地坐在他的旁边。
让她完全无法安眠的各种各样的事情在她的脑袋里晃荡——她现在很想倾诉给他。
明明他们还完全没有到可以倾诉烦恼的关系,可能是因为他明明说着安抚的话,可是语气却又那么平淡的原因。
但凡他的语气再认真,再关心一点,或许她都会觉得尴尬,感到不知所措了。
可他偏偏没有,他就是这么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她整个人都平静下来。
她有好多话想说,有好多问题想问——说她真的好想她的哥哥,金风细雨楼能查到哥哥在哪里吗?哥哥为什么会做一个杀手呢?哥哥过的好吗?哥哥在这三年里,有想过她吗?为什么,为什么明明还活着,却不愿意见她?青衣楼为什么要盯上她,为什么偏偏要她死?哥哥到底是为什么叛逃青衣楼,和她有关系吗?
她肚子里的委屈、害怕、担忧,全都团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处在这些问题所带来的情绪压抑着,一直莫名的无力感一直在吞食她的理智。
她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其实是哭不出来的。
但是她能感受到身边男人的呼吸,还有他虽然不多,但是确实存在的温度,这让她实在害怕一开口就让他听见她的哭腔。
苏梦枕见她不说话,也并没有再开口,安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他本就是来看月亮的,一个人看最是悠闲,两个人看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们两个人一个心事重重,一个脑袋放空地坐在一起,气氛竟然还挺融洽。
一直过了好久,沈知意才终于提起勇气,转过头对着苏梦枕就要说话,却看见他艳丽的五官——尽管这或许并不是一个适合用来形容男人的词汇,但是沈知意看着他浓墨晕染开的容颜,脑子里居然只想得起这个词。
她是第一次这么近的看着他的脸。
和她映像里苍白文雅的容貌显然很有些出入。他并不是清秀的长相,和苍白皮肤极不相配的深邃五官和那双坚韧的星眸,让他看上去魄力十足。
因为带了一些病态,所以这份艳丽染上了几分颓靡,好像一朵刚开就要凋谢的花。
但他病归病,但却和病弱两个字扯不上关系。哪怕他已经身体不适,佝偻起自己的脖颈,他的腰,他的腿,他的眼睛,依旧端正,依旧有力。
她可能确实看的有点久了,被他的这份反差所吸引,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刚刚酝酿了好久的话。
直到苏梦枕终于转过头,眼神带着疑问与包容地看着她的时候,她才慌乱地移过头,支支吾吾好一会,憋出来一句和她刚刚打了好久的腹稿完全不同的话。
“……你冷吗?要不要我把披肩给你穿?”
说完,她还真的把自己披着的毛茸茸的小毯子拉下来,往他的位置送了送。
手是往他这边递了,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还不敢看他。
“……?”
苏梦枕穿的并不少。
他已经习惯在还没有冷透的天气,穿着厚厚的狐裘了。怎么说,也是要比旁边半夜随便披了个披肩就跑出来的小姑娘要厚实不少的。
更别说,他还是个男人。
看了看姑娘并不比他壮实的身形,再看看姑娘也并不比他红润多少的脸色……不管怎么说,也是轮不到她给他递披肩的。
苏梦枕不知道自己是多少次被她逗笑了。
“或许,以你现在的穿着来说,现在该继续披着它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才对。”
“可是你的手比我的还要凉。”小姑娘低下头回答他,看上去很乖。
“那好吧。”
见沈知意没有要把披肩收回去的意思,苏梦枕无奈地接了过来——被一个同样身体不好的小姑娘关心身体健康,还给他递披肩取暖……这大概是苏梦枕人生头一回有这样的奇遇。
见苏梦枕接了过去,她才收回递披肩的手。
沈知意这会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了,这会再提起她原本想提的东西好像氛围不太合适。只好尴尬地把头埋进自己的膝盖里,留一个黑黝黝的后脑勺给苏梦枕看。
她的头发很蓬松,看上去倒是很适合被摸头。
但是苏梦枕毕竟不是那种一点分寸感都没有的男人,他只是笑着看了会她的后脑勺,低头捂住唇,又咳嗽几声后,把姑娘刚递给他的披肩——又一次披到了姑娘自己的身上。
苏梦枕凑过来的时候,沈知意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香,并不难闻,植物的苦涩和他自己本人的冷香混在一起,很好闻。
如愿看到了姑娘再一次抬头,因为诧异看向他,微微放大,像猫咪一样圆溜溜的眼睛。
“不想和我聊聊天吗?”
“……比如,那个被关起来的刺客?”
“你都已经知道了……对不对。”刚刚还用猫猫眼看着他的姑娘一听到他主动提起她的心事,又缩成一团,好像怕被他看到她通红的眼眶。
苏梦枕并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又看向了月亮——他当然可以马上回复她,是、或不是,但是他知道,沈知意肯定不是想知道他如何回答,她只是想要倾诉,而他也很乐意听她倾诉。
果然,沈知意很快接着自己的话说了下去。
“他是来杀我的,如果没有金风细雨楼,我就会死的。”
“可到现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你们所有人,知道的都比我多。就连哥哥……对我世界第一好的哥哥,我也没有你们了解他。”
“这就是江湖吗?江湖会把一个人改头换面,让他变成我不知道的人,不了解的样子吗?”
苏梦枕安静地看着天空。
一直到沈知意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很多关于自己的苦恼,自己的困惑,自己的畏惧,才终于移开视线,望着她。
冷白色的月光把他的脸显现出玉石一样润泽的光辉,他的表情带出一种近乎神性的怜悯,却又因为这份对世人一般无二的怜悯带上几分超脱的淡漠。
“未知确实会给人带来痛苦。”
“人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在一直在探索未知。每个人都是第一次做人,很多时候,你可能连你自己都不了解,又怎么能够去了解除你自身外的其它人呢?江湖从来没有能够把人改头换面的能力,能改变一个人的,只有他自己。如果他自己不愿意接受改变,再怎样的惊涛骇浪也不会让他有一点动摇。”
他又狠狠地扎了一下沈知意的心。
小姑娘这会真的要哭出来了。
她宁愿听到苏梦枕说,是的,是这个江湖太乱才让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也不要听他说,是她还不够了解她的哥哥。
但是她也知道,苏梦枕没有在撒谎。
花满楼也不会骗人——但是他总能用最委婉,最温柔的语气引导她,鼓励她。他就像一盏黑夜里的烛火,在手心升起,并永不熄灭。即便燃烧自己的生命,他也是温暖的,明亮的,不会陷于黑暗的。
但是苏梦枕不同。
他就像黑夜里的月亮,离她不近,但是也不远。高高地挂在黑色的天幕上,不忘绽放光芒,引导黑夜里的行人,亦或让黑夜里的脏污在他清正的光芒下显形。
他感性的同时,又能保证绝对的理性。他的情商当然不低,只要他愿意,他也可以哄得小姑娘破涕而笑,可是他偏要戳破她不切实际的言谈,偏要用他的话去分析事件的真相。
她觉得很委屈,可是她知道他是对的——可她还是难过。
于是她也只好带着赌气的问他:“那么你呢?”
“你说未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么你呢?”
“你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你知道那么多别人知道、或者不知道的秘密。那没有未知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
“一样的痛苦。”苏梦枕嘴角牵起一个浅淡的笑,并不为她带着些质问的语气而生气,而是依旧认真的回复她。
“什么都知道,也会痛苦吗?”
苏梦枕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还没有到什么都知道的地步……就好像,我也是在认识你之后,才知道江南有一个如此漂亮、如此有趣的荷花姑娘。”
这话一说完,他就感觉到有些不妥——虽然他说的依旧是实话,但是这样和一个未出阁的少女说话,还是不太……
他转过头去,就看见沈知意的头埋的更加深。
尽管他们现在的话题很严肃,尽管就在刚刚,沈知意还有点小赌气,但是被苏大楼主这么一打岔,平生少能见到几次直球的废宅少女还是被他的话说的一时慌乱。
苏梦枕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见少女的手在自己的裙摆上扯个没玩,耳朵也红彤彤的。
真的好像猫咪在扯毛线团。
苏梦枕觉得好笑,不忍心她再这样欺负自己无辜的小裙子,在短暂的停顿了一会后,正了正色,继续对她开口:“有的时候什么都知道,会比什么都不知道,痛苦的多。人只有在未知的情况下,才懂得什么叫敬畏。当世界上的一切对你来说,都不再神秘的时候,你就理所应当的失去了做人最需要的敬畏心,所有的一切对你而言都会失去吸引力。”
“而我还并没有到什么都知道的程度。”
“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和什么都知道的人,都有各自的痛苦。而像我这样一知半解的人,既不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一样轻松自在,每天没有忧虑的活着,也不能像什么都知道的人一样,不再困惑不再忧虑。”他说了很多很多话——其实他本没有必要浪费难得独处,难得放松的时间,和一个还算不上多么熟悉的少女谈这么多心。
苏梦枕也很难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耐心。
大概是今天的月亮,实在很好。
看着这样的月色,让苏梦枕的心情也好了起来,甚至愿意让自己说话带上一些感性,不光是完全的理性。
“至少你有一个好哥哥。”他完全知道她难过在哪里,也完全知道用什么样的话可以让她少难过一些。
“他在你来到江湖以前,就已经是个非常有名的杀手。”
“但是,我就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她还有一个妹妹的事情,如果不是你出现在我的眼前,恐怕我永远不会把你跟他联想到一起。或许……他也暗地里,在用自己的方式在保护你。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你,以……”苏梦枕本来想说,以他现在那颗人头的价格来说,但是想想又不太合适,换了一下说辞,“以他如今的身价而言,多的是人想知道他的家庭,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他没有刻意的保护你,你早在两年前,就会被全武林知道,你是谁的妹妹了。”
沈知意听了这样的话,反而心情更加低落……这当然不是苏梦枕没有安慰到点子上,恰恰相反,他完全聊到了她的心事。可是这样反而更让她为许久没有见到哥哥这件事感到难过。
“我知道他是一个好哥哥。或许,关于他,我也只有这件事,比你们都要了解。”
一直把自己包起来的猫猫终于再一次探出头,但是眼眶却红的厉害,好像马上就要落下泪来。
苏梦枕看着这样的姑娘,低头又咳嗽了几声,突然说了句和眼下他们在聊的事情毫不相干的话。
“在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月色。”
沈知意被他这样突兀的转移话题,说的一愣,终于又扭过头看着他。
眼眶里快要掉下来的泪花都因为这一时间的困惑停在眼睛里,不再打转了。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
“你看……即便我和你的身份,你的过往,没有任何的联系,但是我们依旧在看同一轮月亮。”他的眼睛很明亮,映出姑娘愣愣地看着他的倒影。“那么,或许你哥哥现在,也正在和我们赏着同一轮月亮,为什么不看看它呢?”
沈知意很少能和人对视这么久——他们总因为她的美貌,忍不住逃避式的移开视线,亦或那双看着她的眼睛里带出溢出情感,让她不想、也不敢和对方继续对视下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能这么安静的,久久地和人对看着。
直到她真的整个人都被他的眼神安抚下来,苏梦枕才拿开摸她脑袋的手,移开了看着她的视线。
这是一个没有手机,没有电脑的时代,这轮孤零零挂在天上的月亮,也没寄托什么相思——沈知意在今晚之前,反正一直都是没有什么浪漫细胞的,看见月亮也只想得起月饼。
但是,仅限今夜——沈知意也学着苏梦枕的样子,看向天上的月亮,突然觉得,月亮也确实是十分好看的。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