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翼前脚刚走,小杨两眼红红的就进来了,一进门便抽噎起来:“徐局长,求求你……把权局长撤回来吧!他……他又吐血了啊……”
徐达德身体一抖,卷烟从手中掉落:“你说什么……权局长吐……吐血了?……慢点说小杨,怎么回事?”
小杨哽咽着说:“中午饭的时候……我去办公室喊权局长,看到他蹲……蹲在水池边吐,……过去一看……满……满池子都是……都是红的!他吐的……是血……比上回……比上回我看到的……还多!”
“还有上回?”
“就上个星期……伍奶家的房子漏雨,他上屋顶捡完漏下来的时候,一口血……吐到我脖子上。他怕……怕让伍奶看到,拉上我……招呼没打就走了……”
“哎呀!这怎么得了!你们……你们该督促他去医院哪!”
“我跟小田……督促过,可权局长他不听,说等县里脱贫攻坚初验……过了关后……再去住院……”
“哎——呀!这个老权哪!”徐达德激动地一捶桌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是把本钱搞没有了,还革个球的命呀!这个道理他怎么就不明白呀?!”
“徐局长,我是偷着跑回来向你报告的,权局长……他不允许我们声张。你得做主……让权局长回城……诊病吧!我都看他吐三次了,只是之前不多……而已……”小杨说着说着,泪水“簌簌”滴落,“还有,清明节那天,金飞公司弄了十多辆后八轮……去冠龙潭偷沙,权局长……带着村干部去路上堵车,被姚飞的手下打成脑……脑震荡啊徐……徐局长……”
“啊?!”徐达德惊得弹跳起来,“还有这样的事情?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都不向局里报告?啊?你们这些孩子呀!”
“权局长他……他不准我们说!都发了狠话,说谁要把这事……给捅出去,就……就让谁滚回机关……”小杨满脸委屈地看着徐达德,忧心地说,“这样下去,权局长会出事的呀……”
“小杨,”徐达德两手搭在小杨的肩头,“权局长吃苦了,你们也吃苦了,我代表局党组向你们表示敬意!我马上安排人进村,接替权局长的工作、督促他住院!放心,啊……”
小杨脸上露出欣慰之色,很认真地说:“徐局长,局里的工作……领导们都是一人多挑,如果局党组相信我和小田,权局长的工作……就让我俩担着吧,我们保证,不给脱贫攻坚拖后腿!”
徐达德投过赞许的目光,语气中带着父辈的慈祥:“小杨啊,你们能有这个决心,我真的很高兴!你俩刚被招考过来,按理应该像其他单位录用的大学生一样,留在机关慢慢适应,但市政局……却给你们派了最艰巨的工作,我对不起你们的父母啊!”
“徐局长,我爸经常鼓励我,让我有机会一定要争取到农村锻炼,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一样会大有作为。公务员考试前,我爸嘱咐我,一定要考宁阳的公务员,因为这是爷爷的遗愿,爷爷当年随知青大军在宁阳锻炼了九年,对宁阳有感情!所以,”小杨笔直地站在徐达德面前,“你不用对不起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父母要感谢你才是!脱贫攻坚是全国的头等大事,一参加工作就能投身这项神圣的事业,我们内心是满足和自豪的!——也请局党组放心,我跟小田……保证不给市政局丢脸!”
“好!好!好!”徐达德连声称赞,对面前这个略显稚嫩的年青人生了些敬意,接着道,“局里会尽快研究接替权局长的人选,这段时间,你跟小田多替权局长分担些,让他多点时间休息……”
“没有用的徐局长!要想让权局长停下来休息,只有一个办法:让他离开大洼村!”小杨的语气充满崇敬,“……以前我们只是听说过工作狂,是权局长让我们懂了……什么是工作狂!”
“这个工作狂啊!”徐达德空拳击着掌,不无自责,“当初真不该让他去当这个队长啊,都是我的责任哪!”
四年前,权伟民是被凤凰镇党委、政府硬“撵”进城来的……
权伟民毕业于西康省农业大学,毕业分配时,他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宁安县,而是被分配到相邻的宁阳县农业局工作。
二00九年,时年四十三岁的权伟民被选派到凤凰镇任副镇长。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他的畜牧兽医专业才有了发挥的空间。
凤凰镇紧邻砣莲山脉,与宁安县接壤,是典型的山地地貌,但让人费解的是,原本应该绿树成荫的山上,竟然看不到一棵能遮得了荫的大树。
跟其他乡镇一样,凤凰镇的植树造林运动年年都在搞,但那些被村小学的孩子们认真栽上的树却不争气,要么就那么武大郎一样杵着、要么变成了树干让人拔走当了柴禾烧。林业局的专家们分析,除过土层覆盖薄的因素外,可能是与缺水有关。
凤凰镇缺水,这是事实。凤凰镇的老百姓说,他们只能“靠天吃饭”,意思是天如果不下雨,生活用水困难不说,所有的农作物就会减产,一减产就得饿肚子。
其实,了解内情的人都知道,凤凰镇并不是先天就缺水,而是后天的人为所致。
五十年代末,宁安县为解决农业生产水源不足的问题,便筹谋在砣莲山下修造一座水库。但水库的主库容在宁阳县莲花山腹地,是凤凰镇的主要水源之地,一旦被拦腰斩断,凤凰镇的农业生产将受到致命影响。为此,两县在省水利厅的协调下,就此进行过多轮磋商,最后达成共识:水库以莲花山命名、水源两县共用。然而,水库建成后,并未如两县共识所愿,经常为用水闹纠纷,两县政府多次斡旋都未果,凤凰镇历届政府也前赴后继找宁安县有关部门协调,最后都是热情回应冷淡处理,用水的问题也就不了了之。
水是农业的命脉,没有了水的庄稼当然就难长了,年年因水发愁的老百姓也就失去了耕种的信心。于是,身强力壮的弃耕外出打工、身体孱弱的上县城打打零工,田地被大面积抛荒。凤凰镇政府虽想过很多办法,试图扭转这颓废的局势,无奈老百姓对再掀锄头闹生产恁是提不起兴趣。他们一致认为,把劲用在干涸的土地上,只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凤凰镇,这只带着美好喻意的凤凰,一直飞不起来不说,连书记镇长都没有人愿意去当。
调权伟民去凤凰镇时,局里的同事们都劝他,说凤凰镇连书记镇长都是县里硬压下去的,你既没有在农村工作的经验,也没有个后台,如果去当了这个副镇长,下半辈子就与那穷山恶水作伴了。尽管同事们都是好意,但权伟民还是没有犹豫地去了凤凰镇。
了解了镇情后,权伟民便骑着自行车到各村调研了一个多月。之所以做这个调研,是因为他从省政府当副秘书长的同学那里获知了一个重要信息:省政府将出台一项惠农政策,用贴息贷款的方式,对草食动物养殖开展定向扶持,其中,黑山羊不仅名列扶持之首,还将按每头三十元的标准另行补贴。作为分管农业的副镇长,权伟民固执地认为,如果能在凤凰镇独有的黑山羊养殖上做做文章,将会补齐农业缺水短板,加快推进全镇脱贫步伐。
权伟民把调研报告摆到书记镇长桌子上时,书记镇长却一副诧异的样子看了他半天,然后问他是不是得了幼稚病,说凤凰镇目前的现状如同一盘散沙,连县里都无计可施,指望把它捏成团、形成黑山羊养殖产业链,是巴望鸡窝里飞出金凤凰——异想天开!书记还说,让农民脱贫致富也不能脱离实际,得学学木匠,线不能瞎弹。
权伟民当然知道,鸡窝里肯定飞不出金凤凰来。但凤凰镇的优势摆在那儿,这个平均海拔比全县高出一百多米的乡镇,素有养殖黑山羊的传统,是宁阳黑山羊的主要放养区域。凤凰镇的岭岗上虽然长不出树来,但却疯长着一种黑山羊喜欢吃的野麦草,这种草尽管没有燕麦草营养丰富,但它却造就了黑山羊独特的肉质,而经过腌制后的黑山羊全骨,不仅是宁阳特色小吃——“锅边溜”的主要原料,还是宁阳人走亲访戚的体面礼数。这个产业链一旦形成,将会彻底颠覆凤凰镇在全县的形象,对老百姓而言,更是最好的福音。他没有在乎书记镇长的奚落,先是透露了他同学提供的信息,然后自告奋勇揽下了“瓷器活”,说不办出点名堂来就不离开凤凰镇。
书记镇长都不是愿意担责的人,心想我们来凤凰镇不求有功,能平平庸庸捱过一届走人就算功德圆满了,你这么横一杠子,如果事情办砸了、鸡飞蛋打了怎么办?到时这过还不是让我们替你驮?于是,俩人先就农民致富闪烁其辞一番,然后告诉权伟民,说镇上的事情千头万绪,我们只能从精神上为你助力,既然你有这样的雄心壮志,那就立个军令状吧,这对你的黑山羊产业链也是个促进。
之后,权伟民便把行李驮到全镇地势最高的坡岗村,把那儿作为指导全镇黑山羊养殖的大本营,开启了向贫困和惰性宣战的征程。所幸的是,二十三个村支部书记对这个敢于挑战的副镇长给予了全力支持和配合,对黑山羊养殖产业化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在最初的三个月里,权伟民带着村干部白天实地考察养殖区域,晚上逐户上门做宣传工作,动员外出打工的农民回乡。
初期,绝大多数农户都不相信天上会有馅饼掉下来,自古以来哪有不掏一分钱空手套白狼的美事?而且还有拿补贴!权伟民和村支书们这边热热闹闹,村民们的反应却还是冷冷清清,他心里清楚,村民们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担心这美事是个泡沫,毕竟只听到雷声没见下雨。权伟民于是决定,再去一趟省城,找那同学讨颗定心丸回来,也好让那些互相观望的村民们放心。
在省政府,听权伟民把情况一说,那同学便带着他和他的调研报告,直接去见了主管的副省长。副省长看了调研报告、就相关问题跟权伟民交流后,很直白地告诉权伟民,对草食动物养殖定向扶持还在调研阶段,离真正实施还有些课题要做,全省的盘子具体怎么拿还没有确定下来。权伟民说,做课题总得有个基地吧?凤凰镇可以作为全省的“试验田”,为省政府的盘子“鞠躬尽瘁”。副省长考虑了半天,在权伟民的壮志驱使下也来了兴趣,觉得边实践边调研对政策及早落地也是很好的推动,便有意让凤凰镇先行先试。
项目落实了,省畜牲局技术中心的两千头优质黑山羊种羊等着落户宁阳,镇政府这边也定了心,便号召各村的党员带头,争分夺秒修圈建舍,种羊跟着入圈后,很快就形成了示范效应,农民的积极性也热情高涨起来。到年底,在外打工回来的、不相信有馅饼砸下来的村民纷纷找村书记主任,申请养殖指标,等到漫山遍野的“咩咩”声此起彼伏的时候,二十三个黑山羊养殖专业合作社也在阵阵鞭炮声中相继成立。当第一批黑山羊被大货车运走时,书记镇长高兴地进城入职,权伟民也大病了一场。当然,这是两年以后、权伟民捧回“全省黑山羊养殖示范乡镇”牌子的二0一一年。
新来的书记镇长专门到医院看望了权伟民,让他安心的诊病,等着他康复后会师凤凰镇。权伟民躺在病床上,被书记镇长的真诚所打动,便向两个朝气蓬勃的镇领导建议:鉴于宁阳、宁安两县在用水问题上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而承包人大量投放氮肥养鱼已导致莲花山水库水质污染,凤凰镇可以利用坡岗村那座从来没关住过水的小水库,重新进行改扩建扩大库容,这样既能保障全镇的农业灌溉,又能确保人畜饮水安全。
新书记镇长就奔着在凤凰镇大展身手来的,但权伟民的这个设想似乎有点大,如果放在九十年代以前,这样的雄心壮志倒还可以一展,民工建勤的号角一吹,那山洼里夯歌一唱、扩音器一响、喇叭筒一喊,人民战争的威力立马就能显现。可现在不行哪,农民也跟市场接轨了,义务工早成历史了,在这样一个举手投足都得花钱的年代,修一座中型水库那是得用“亿”字说话的!
俩人显出有些为难地看着权伟民。
权伟民很受器重的样子,向书记镇长支着招,说凤凰镇是莲花山水库的移民大镇,也是全县的水利资源匮乏区,不管是移民的后扶政策、还是水利的扶助项目,凤凰镇享受哪一项都不会让部门有理由搪塞。书记镇长茅塞顿开,回头就去找了县长童献金。童献金知道,莲花山水库用水是个历史遗留问题,在宁安县政府办公室当主任期间,他就有过几次接触,至于为什么解决不了,他也不知道原因在哪儿。童献金是宁安人,当了宁阳的县长了,如果因为宁阳这边用不上水,天天听人骂宁安的娘也不是个滋味。于是,便把水利、移民的局长找到办公室说了蛮话,说你两个大局长要是解决不了凤凰镇的水问题,那就趁早驮着行李到凤凰镇种野麦养羊去,别站着茅坑不拉屎!
平心而论,童献金这次还真是办了回千秋万代的大好事。两个局长担心被童献金炒鱿鱼,便不遗余力地往省城、往京城跑,苦自然没少吃,钱自然也没少花,大半年的工夫,水利、移民双双结了硕果,一共给坡岗水库争取到了两点三亿元的改扩建项目资金。
项目一开工,镇党委考虑到黑山羊养殖已被省里挂了牌,合作社那些社员积极性正高涨,养殖技术也亟待权伟民普及培训,在水库改扩建分工中便没有安排他的工作。权伟民却急了,在项目协调会上跟书记镇长理论开了,说这两项工作都是有镇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大事,身为副镇长当然不能够缺席。还找着理由,说社员们白天都忙着放羊,哪有时间听你普及培训?这普及的事可以安排在晚上,晚上他们听的也专心。没等书记镇长表态,权伟民就又说了,水库修了得让水流到各村各户吧?这两百四十三道输送渠的任务就派给我了,还强调说,我天天在各村转悠,情况比其他同志熟悉。
中标的省大禹公司正为这蛛网一样的沟渠发愁,当即就表了态,如果权副镇长能领了这任务,大禹公司愿意另给每个村额外补贴十万。
权伟民便把二十三个支部书记召集到一起,让各村组织劳动积累工和义务工完成各村的修渠任务,还给予适当补贴,水库那边还没动,权伟民这边已组织人员上了马,把实力雄厚、见过大世面的大禹公司弄得团团转。于是,宁阳县凡是与工程设计沾着边的都被大禹公司“合同”了,这么宏大的场面,公司驻地的技术人员确实是力不从心。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权伟民像是喝了兴奋剂,开始没日没夜了,白天钉在工地、晚上守着讲桌,各种各样的纠纷、矛盾、技术难题统统汇集到他那里,顾不上吃饭的日子也不是新鲜话题。媳妇罗春娣也埋怨他,说有了工作就把她给抛九霄云外了!但埋怨归埋怨,罗春娣还是用卖烧烤的钱,从二手市场买了一辆六成新的“电麻木”,替代了权伟民那辆连刹车、挡泥板都没有的自行车。
直到有一天,几个村支书联名向镇党委“举报”,说他们在权镇长的床铺下发现了大量的药物,有血塞通、有稳心颗粒,还有他们没有见过的一些药片。书记吃了一惊,他是学医出身的,知道血塞通和稳心颗粒都是治疗心血管之类的药物,而心血管疾病是世界范围内危害人类生命的第一顽疾。村支书们还说,听到很多村民反映,说曾经看到权镇长吐过血,村民们知道他是操劳过度导致的,便私下里“串联”,不再去听他讲养殖技术课了,他们担心,权镇长会为了让他们过上好日子而毁了自己的身体。
听了村支书们的“举报”,书记镇长都害怕了,他们找县领导、找组织部门,说他们无法刹住权伟民这个机器的运转,这样工作下去,他会榨干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把权伟民给调走!很快,一纸调令下来,权伟民被调到市政局任副局长,书记镇长前去送他时,权伟民理都不理,骑着“电麻木”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凤凰镇。
在市政局工作没满一年,脱贫奔小康的号角在中华大地吹响了,徐达德在征求驻村工作队队长人选意见时,副局长毛秉凤和党组成员白连高极力推荐权伟民,说权伟民分工“权益保护代表处”,具体的事少,是最佳也最合适的不二人选。会后,市政局的联系领导、县委常委石飞也打来电话,说驻村工作队长既要头脑灵活,又要考虑有乡镇工作经验,这样才能轻车熟路,不然得走很多弯路。然后说,权伟民就是个好人选,在凤凰镇把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这个队长对于他来说,就是轻车熟路。
面对权伟民脸上写满的疲惫,徐达德一直在犹豫。此前,组织部长严明曾反复向他申明过,说权伟民同志身体状况欠佳,分工时要适当给他开开绿灯,要友爱地对待他。然而,两次意见征求的结果却惊人的一致,赞成权伟民任工作队长的占了多数。尽管如此,徐达德依旧在动摇,心里在纠结,权伟民的身体真如组织部长说的那样,欠佳吗?或者,他跟权伟民之间有某种特殊的渊源?但征求的意见实实在在摆在那,全局的干部都看着,怎么办?没等徐达德纠结透,权伟民就毫不犹豫地表了态,说感谢同志们的信任,这个工作队长如果当不好,党组可以拿他是问。
随后,权伟民就带着两个刚招进来的大学生进了村,让通知还没收到的村两委都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