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市脱贫攻坚推进会刚刚结束,市扶贫办主任李丹接到市委书记向博的电话,说有两位重要领导在望江宾馆801客房,让他立马赶过去见他们。
其时,李丹正跟电视台记者统一口径,商量会议新闻的报道方式,听了电话后满脸诧异:“向书记,你……没开玩笑吧?”
向博语气很严肃:“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无事找你寻乐子!”
“那……可以透露一下……是哪两位重要领导吗?”李丹心里打起了鼓。
向博很耐烦地说:“你去见了不就知道了嘛。放心去见吧!”
“嗯……”李丹顿了顿,仍旧不放心地问,“会不会……是我们的脱贫攻坚推进会……”
“你不要想太多,脱贫攻坚推进会没有暇疵!有暇疵的是攻坚过程中的那些形式主义、急于求成的消化主义!这些都是我们这次会议批判和纠偏的主题,是正能量的!”向博似乎猜到了李丹的担忧,肯定的语气中既有给李丹打气的成分,也有暗示李丹不必紧张的意思。
李丹松了口气,生怕自己倡议召开的这个推进会惹到了“重要领导”而被问责,因为这年头莫名其妙被问责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向博的话说的再明白不过了,会议没有“暇疵”,你就放下包袱去见领导了!
此前,李丹下沉基层调研时,发现各县市在脱贫攻坚过程中存在很多共性的问题,这些共性问题尽管干扰不了脱贫工作大局,但却在实际工作中束缚着党员干部的手脚,就像向博说的那样,形式主义、急于求成的消化主义在作祟!李丹把调研情况跟市委汇报后,建议召开一个电视电话会,对脱贫攻坚中存在的怪现象公开会诊。向博二话不说,当即就把推进会的调子给定了,但否定了电视电话会,让通知下去,会议就定在宁都开,参会的对象为各县市的党政负责同志。李丹知道,向博历来是倡导电视电话会的,但凡他要面对面跟县市首长们开会时,百分百是要骂人,他一骂人,那些县市的首长们指不定会把矛头指向自己的。于是便委婉地建议,说这些共性问题毕竟只是形式主义的扩张,没必要把动静搞得那么大,以电视电话会的方式比较合适些。向博却坚持己见,否定了李丹的建议。李丹暗暗叫苦,只得硬着头皮向各县市发了会议通知。果不其然,李丹在大会总结时,那更改不了的湖南口语辣味浓厚,文骂武骂一齐上,还点了几个县市的名。结果,李丹安排的自助餐一个没吃,大家一散会闷头上了各自的车,边在车上反省边往各自的县市赶去……
望江宾馆位于宁都市东郊,离市政府不远,李丹还没琢磨透是什么重要领导要见自己,车子已抵达了宾馆的门厅,把车交给服务生后,径直进了电梯。
801客房的门虚掩着,房间里传出两个人的交谈声。李丹抚胸呼了口气,轻敲了两下房门。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飘出房间:“是李丹同志吧?进来吧!”
“骆书记?!”李丹推开门,愣住了,要见他的“重要领导”之一,竟是西康省委书记骆亮!
“呵呵!没想到吧?”骆亮笑呵呵的向李丹介绍另一位“重要领导”,“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洪畴同志!”
洪畴亲和地招呼道:“李丹同志,你好啊!”
“洪部长好!”李丹有些忐忑,站在两位省委领导面前有些手足无措。
“呃——”骆亮看出了李丹的局促,拍着李丹的肩头道,“李丹同志啊,怎么书生气出来了呀?这可不像十年前的你哟!”
李丹搓着手,谦恭道:“骆书记,那时候的我年轻气盛,没少给你惹麻烦。嘿嘿……”
骆亮拉着李丹的手在沙发上坐下:“嗯,这倒是句大实话!呵呵……”
洪畴不解地问:“骆亮同志,李丹同志……给你惹什么麻烦了?”
骆亮笑道:“麻烦多了,只不过那都是他‘护主’心切!是吧李丹同志?”
李丹有点不好意思:“洪部长,骆书记在宁都任市长时,我是他的秘书……”
“哦,明白了!”洪畴倒了一杯水递给李丹,“骆亮同志说你是护主心切,那说明你给他‘惹’的麻烦,都是为他‘抱打不平’才惹的啰?!”接着补上一句,“我欢喜惹麻烦的人,呵呵。”
“哎,洪畴同志,你那个‘欢喜’我知道,是有局限的!”骆亮冲洪畴摆了摆手,“一个干部如果惹的麻烦给组织、给我们这个国家机器带来负面影响呢?就像刚才我提到的那几个市区县的负责同志,他们干事的风格曾经都是那什么?啊……杠杠的!可现在,惹的麻烦已经接近无法收拾了!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最终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那才是我们该‘欢喜’的!”
洪畴坦诚地说:“骆亮同志批评的是啊,我这个欢喜带有那种有色的偏见,只是内心的本能活动而已,并非衡量工作态度的标准。私下之言,私下之言,呵呵。”
骆亮道:“你可是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哟,这样的‘私下之言’容易误导我们的干部,尤其是年轻干部,他们正处在成长的黄金期,需要正确的诱导才是哩。”接着又笑着说,“这也算你我之间的‘私下之言’,姑妄言之,你就姑妄听之吧!”
洪畴说:“骆亮同志这穴点的准哪!怎么能‘姑妄听之’呢?我得以此为鉴,管住这类狭隘的‘私下之言’!呵呵。”
骆亮笑了笑,叉开了话题,问李丹:“李丹同志啊,你们那个脱贫攻坚推进会开得如何呀?听向博同志讲,会议的规模还不小哩。”
李丹点了点头:“嗯,除过市委各部委、市政府各部门的负责同志外,各县市的党政主职悉数参加,会议就脱贫攻坚过程中一些共性问题进行曝光、解剖,基本算形成共识了吧。”
“嗯,宁都这个头带的好啊!”骆亮赞许过后,用严肃的口吻道,“打赢脱贫攻坚战,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是我们党的庄严承诺,容不得任何不良声音和负能量的干扰!目前,全省脱贫攻坚的总趋势和大局是稳健的,贫困县如期摘帽我们也是有信心的!但一些荒腔走板的形式主义,只顾面子、不要里子的花架子、怪现象却在推进过程中堂而皇之存在,这些东西不仅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还会成为脱贫攻坚路上的绊脚石,必须引起我们高度重视,要切实加以整治!这样的怪现象不止我们宁都市有,全省各地都存在,只不过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这说到底,还是这个,啊,……惯性思维在作怪!”
洪畴接话道:“书记说的是啊,惯性思维很容易形成‘善意偏见’,正因为有‘善意’的成分,才让我们趋于麻木!不过话还得两面说,某些偏于荒唐的举措本意还是好的,毕竟都是围绕着脱贫攻坚大业做文章,只要能拔脓那都算好膏药嘛!”
骆亮眼睛盯着洪畴:“哎,洪畴同志,你这个中庸的说法可有失偏颇哟。有时候啊,好膏药是能拔脓,但如果拔的不得法呢?不得法就会有害处!荒唐的东西一旦成了习惯,就会束缚我们党员干部的手脚!他们满怀激情投入这场神圣的攻坚战,却被那些弊多于利的条条搞得无所适从,对保障脱贫利与不利呀?不利!”
洪畴似是默认了骆亮的话,沉吟了一会儿,征询道:“是不是……把宁都这个推进会作为一个样板,在全省进行推广?这或许比那种天天把反形式主义放在口头上更有效!”
骆亮说:“行倒是可行,只是我担心,宁都这个推进会有没有‘万金油’的功效?万一宁都自己都完美不了呢?我是说万一。不完美的东西犹如拿汤泼蚁,是做不得样板的!”看了一眼李丹后,接着道,“我这么说的意思啊,并不是要否定宁都这个推进会、否定李丹同志的工作。从某种意义上讲,宁都是在帮省委使暗力,是在提醒省委,对脱贫攻坚过程中的形式主义不能熟若无睹!形式主义千变万化、越反越盛,问题出在哪里呀?出在我们这些拿着公务员薪水的官僚身上!”
洪畴道:“书记的意思我明白,形式主义反得再好,只要官僚主义存在,陋习随时都会萌芽复生!回头我跟省纪委春明书记碰下头,拿一个扶贫领域官僚主义的纠查方案出来。”
“嗯……”骆亮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也行吧!”没再接着洪畴的话说下去,侧着身子问李丹,“李丹同志啊,宁阳的事听说了没有啊?”
“宁阳的事?”李丹不解地望着骆亮,“骆书记,宁阳什么事我……我还真的不知道!”
说这话时,李丹的思维立时高速旋转着,把宁阳与自己负责的工作联系了起来。宁阳县这几年的班子建设不尽如人意他早有耳闻,但脱贫攻坚工作他还是比较放心的,县扶贫办主任陈忠厚在乡镇当过书记,对农民感情好,还是个出了名的“红”主任,在县扶贫办当了十年的主任,从来没有过出格的事情。脱贫攻坚奔小康的号令吹响后,陈忠厚甚至把分管的副县长熊新的工作顶了大半,这次的脱贫攻坚推进会上,宁阳也是没被向博点名责骂的四个县市之一。难道说……宁阳的脱贫攻坚千虑一失、给这位曾经的老板惹下了“麻烦”?
看着一脸困惑的李丹,洪畴连忙解释道:“骆亮同志,勿莱同志的事暂时还未对外公布哩。”
李丹一愣,脑海里又转动起来。勿莱今天不知何故没来参会,散会的时候他还问过县长童献金,童献金说是去省里开会了,他也就没再多问。勿莱跟李丹在市政府秘书处共事多年,又是同一批从市政府出来到部门任职的,在市规划局工作四年后被派到宁阳任县委书记,算下来已一年有余。春节的时候,李丹跟勿莱小聚了一回,明显感觉他痩了,说话也没有以前干脆利索,脸上还流露着某种忧郁和不安,李丹只以为他是换了岗位后肩上担子重了,就说了些关怀和打气的话,也没有过多去深想。
那么,洪畴说的“未对外公布”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生性谨慎的勿莱在县委书记任上犯了糊涂?
见李丹满脸的困惑,骆亮便直截了当道:“昨天晚上十点,勿莱同志在省政府招待所割腕自戕,目前仍在重症监护室抢救!”
“割腕?!”李丹惊得跳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骆亮。
洪畴拍了拍李丹的肩膀,示意他坐下,然后简单说了勿莱割腕自戕的经过:省委在听取第二轮巡视巡察工作汇报时发现了一个怪现象,在全省九十八个县市区中,宁阳县仍旧如出一辙地“一枝独秀”、“万绿丛中一点红”!省委书记骆亮断言,这样的巡察结果耐人寻味,与宁阳时下的政治生态大有关联!勿莱同志作为宁阳县委书记,在应约赴省委汇报工作时,自感压力过大,精神崩溃,还未及向省委汇报就割腕自戕!
“勿莱同志的自戕,证明省委的判断是正确的,这个巡察结果的背后,一定大有隐情!”骆亮顿了顿,神色严峻地说,“宁阳这样的状况,西康省委是有责任的!从勿莱这一任算起,十年不到换了五位县委书记,除了江纯阳同志是破例提拔补溪川市市长的缺外,其他几个要么病退、要么降职请调,省委竟都无所警觉,除了不停换书记外,忽视了一个有可能存在的可怕事实:宁阳的政治基本盘被某股力量在操控着!所以,省委这次下了大决心,在确保宁阳各项工作有序推进的同时,一定要揭开这个‘一点红’的真实面纱,对组织、对宁阳几十万老百姓做一个彻底的交代!”
“骆书记,你……跟我说这些……”李丹一头雾水,不明白这位主政西康的封疆大吏为什么会跟他一个小小的地级市扶贫办主任说这些。
骆亮起身踱步窗前,拉开窗帘,叉腰凝视着窗外滚滚奔流的江水。良久,他转过身来,神情凝重地说:“勿莱同志对巡视巡察结果敏感的背后,一定有多方面的隐情,这个隐情有可能还渗进了我们巡视巡察组的内部!省委即将启动第三轮巡视巡察,宁阳首当其冲是此次巡视巡察的重点,省委常委关亚雄同志将亲率巡视组进驻宁阳!”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李丹,“目前的当务之急,是稳定宁阳的局势,保障宁阳的工作正常运转!非常时期,就不搞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了,省委决定:由你出任宁阳县委书记!你近日就随洪畴同志一道赴宁阳上任。记住――要快!”
“啊?!”李丹感到意外,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骆书记,这……是不是……”
“李丹同志,”洪畴用没得商量的口气道,“没有什么是与不是!派你去宁阳任职,省委是经过反复权衡后才作出的决定,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把李丹重新按坐在沙发上,“天降大任于斯人!省委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胜任!从党性的角度讲,你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这是党的事业的需要!”
骆亮的眼睛里透着满满的期待:“洪畴同志的话说得再透彻不过了,省委对你寄予了很深的厚望,你也要保持过去那种对自身能力的高度自信!宁阳的脱贫工作我不担心,因为那些羁绊党员干部手脚的形式主义已被你找准了症结,只是根治的时间问题。我最担心的,是事关政治、经济、社会安定的全局问题!宁阳不宁哪!勿莱同志用极端的方式,向我们发出了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的过激举动不仅仅是压力大那么简单,背后一定有更为复杂的隐情!但宁阳不管怎么复杂,你都不会是孤军奋战!省委、市委是你坚强的后盾,四十多万宁阳人民也为你撑着腰壮着胆,天塌不下来!”
“骆书记,这……这有些突然,容我考虑考虑……”
“李丹同志,这个没有考虑的余地!”骆亮眼睛直视着李丹,“省委等不起,党的事业等不起呀!”
“骆书记,你是最了解我的,负责一个部门还马马虎虎,但要让我去做一个县市的首长,真的是心余力绌!”李丹极力推脱着。
骆亮微笑着说:“世上没有十全十美、四角俱全的完人!只有知道自己的弱点在哪里、善于化弱为优的人,才会逐步走向成熟!省委能够在几个小时内做出决定,把一个云迷雾锁的问题县交给你,并不是头痛医头、轻率敷衍,而是对你综合协调能力的认可!”
“骆书记,我真的不觉得哪里有值得省委、值得你器重的地方,真没这个能力去挑这副担子!我现在只想把宁都这个扶贫办主任当好,不给全省的扶贫工作添堵,不……”
洪畴没让李丹再“不”下去,直截了当道:“呃,李丹同志!我已经说得相当清楚了,在这个问题上,你没有任何可选择的余地!你也不要客气了,有没有执政能力省委还是看得比较准的!省委也相信,能把一个地级市的扶贫工作搞得有声有色的人,是完全能够担当历史大任的!当然,你也要有个充分的思想准备,县委书记官虽然不大,可不比你这市扶贫办主任好当!骆亮同志说省委对你寄予了厚望,更重要的,是不要让省委失望!”
洪畴一席话,让李丹不知道如何回应。顿了顿,还是蹙着眉头嘟囔道:“两位领导,不是我瞧不起自己,我是真的缺乏这个自信!勿莱同志都投了降的地方,凭我的能力就更难驾驭了!我……我可不想去蹈他的覆辙。”
“你这个想法没有错,说明你知道差距在哪儿!但是,”洪畴一副理解的语气过后,尖刻地说,“李丹同志,我得提醒你,注意你的语言表述!什么叫投了降?谁要你去蹈覆辙了?省委要的,是一个负责的态度!是一个共产党员关键时刻的担当!”
“李丹同志啊,”骆亮看着满脸无奈的李丹,一副木已成舟的语气道,“要相信省委!选派你去宁阳不是病急乱投医,要摒弃你内心那些不自信的杂念!……你到了宁阳后,也不必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嘛。凡事循序渐进,不能自乱了阵脚。遇到拿捏不准或难以界定的问题,多跟亚雄同志汇报,他作为新调整的省委联系宁阳的领导也有这个责任!”说完这些,又语重心长道,“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次去宁阳任职,不是组织对你的‘恩赐’,而是一次履薄临深的‘赶考’!当然,困难、面临的挑战肯定很多,你一定要有壮士断腕的万般勇气!我和省委等着你纵笔宁阳、考出好成绩!”
“李丹同志啊,你可是省委书记钦点的将哟!”洪畴接过话头,语气严肃地说,“宁阳曾是领跑西康经济的明星县,如今的糟糕局面让人担忧啊!此去宁阳,必须抱定不胜不休的决心,重新找回骆亮同志当年创造的‘宁阳现象’,让宁阳重回全省第一方阵!本固才能枝荣!宁阳的辉煌能不能够找回来,就看你这位临危受命的大将了!”
李丹从须臾的游移中回过神来,在骆亮和洪畴目光热切的注视中,庄重地点了点头……
二0一八年三月,宁阳县迎来了二00八年以来的第六任县委书记。
六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