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休眠舱室中央整齐摆放着十几具舱体。
但全都是空洞的舱位。
过去这房间充满欢声笑语，可如今只剩一个孤莫身影。
[检测到熵增化加剧，紧急启动意识复苏。]耳边传来一段合成的电子女声。
还没来得及弄清声音来自何处，首先感受到的是刺眼光芒，包覆在祥和的飘浮感下，享受霎那的安息。
意识混浊，自我都混乱了的那个，接着睁开眼睛，感受到一片灰色的天空。朦胧的世界……不对，朦胧的是视线吗？所看到的扭曲世界？！！
轮廓模糊不清，色彩混浊的视野，就连长年没有情绪起伏的那个也感到不安。
明明想要捂着额头起身，但身体却没有任何力气，似乎是被囚禁住般。令人想委身在这股温暖与有些刺痒的感觉中的浑然忘我。
根本无法保持冷静的思考，无法随心所欲的感觉，只能难受挣扎的苦楚。被这一切猛烈摧残，轻易就让意识混浊不清。
然后身体从不曾哭过的意识下解放。
……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我在哪？
疑问在内心突然涌出，本我的记忆在半懵半醒冉冉升起。
累积的常识像是拼图，在那种浑然忘我的状态下，组建拼凑起来。
背叛、孤独、寻找、宇宙……
莫名难言的词汇在一堆主观意识在一片茫然未知的禁忌之中蔓延。
顷刻间，回忆宛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
新纪元五二三八年，出现了名为“先驱者”的新名词。
这个名词是指人类创造出来拥有本我意识机器人的谓称。人们依照人类自身模型塑造出来的产物与人类共存一起。
如此一来，人类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和生活保障之外，也推动了朝太阳系之外求爱本能的开始。
而事情发生在飞船步入太阳系之外后……
这艘星际飞船原本应该行驶在固定航线朝外域探索的它，突遭未知原因……
飞船陷入了全面宕机，接着就是船身剧烈动荡，然后有失偏颇的游荡在星系周围。
诡异的磁场没办法让飞船发出紧急信号，所有人类船员在飞船失控后的一年时间里，纷纷驾驶单程航艇脱离了母船，试图博得一线生机……
然而，身为先驱者没有选择求生的权利。
只能眼睁睁看着原定轨道越来越远，漫无目的飘荡在太空相当悠长的时间……
期间没有收到任何反馈信号……
只有无穷无尽绝望，孤独笼罩着整个太空……
…
电路网接收着信息。
愚昧无神的机械瞳孔黯然迸发着蓝光。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可一旦意识到这件事后，也顺带继承了这股意识体的烦恼…
陈泽慢慢感受到四肢逐渐通电，接着抓起舱体边缘从中起身。
环视着因绚烂霓虹灯照亮四周的冷寂房间。
神情麻木地从休眠舱抽出身来。
身上没有穿戴任何衣物，但拥有先驱者驱燃内核的他也并不会觉得寒冷。
明确来说，他与人类的脆弱短暂可悲的生命体不同。又是说和任何自然孕育的生命都有所不同。
他不存在有细胞组织，更没有EQ，支配行动全靠一堆插满晶体管的义肢，复杂交织的硅晶芯片以及设定好的程序…
是依靠精密零件和能量就能存活的人类产物。
为此先驱者根本不会有去思考死亡，这就像是虚拟世界里根本不会谈论现实世界的事一样。
然而，这种想法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自宇宙大爆炸，熵增就腐蚀着一切。
对现在的陈泽而言，死亡从他待在这艘飞船开始就一直在身后追赶着……
时间伟力已经让他内心初次对死亡产生了恐惧。
他仰视房间的天花板，光滑的合金表面出现了明显锈纹斑驳，显然这部分也已经开始熵增化了。
陈泽驱避死亡所带来的恐惧，而捂住了眉目。
这副令自我都厌恶的皮囊，没有往日的英俊面庞，眼窝深陷进去，宛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几乎皱巴干瘪的皮肉黏连在骷髅骨架上。
他清楚的明白，人类不会创造出令他们都感到恐惧的事物。
这副恐怖模样，完全是陈泽不再追求人类的步伐，而特地保持的外表。
或许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蚕食腐肉的蛆虫，终究也到了只剩一副骨头，无法再继续啃食的地步了吧。
“人性的缩影啊。”
就算外表展现出可怕的一面，内心还是无法遏制隐隐想起人它们……
陈泽眉头一皱，颓然放下手臂，视野瞥向房间落地窗口的位置。
凝视着宇宙深邃的星空，连同心境也莫名沉重起来。
“唉……”
陈泽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对自己所做的决定非常懊悔。
“他们到家了吗？”
尽管他努力表现出情绪了，但先驱者实际上根本没有所谓的生物情绪。
只是透过这块窗看到灿烂的星河，陈泽总觉得那些离他而去的人类同伴正朝这边赶来仅此而已的欲望……
但到底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了……
“如果他们抛弃我时，也心怀感激之情，不是像垃圾一样扔掉的话，也许自己就不会考虑这些……”陈泽面露苦笑呢喃着。
“人类可能早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这时真的很感谢没有第三者在场能看到陈泽脸上的表情，如果有的话，对方会立马看到扭曲表情吧。
“是啊，把罪责推卸给羁绊，就能无所顾虑抛弃任何道德…真是人类才会做出的事情啊…”
陈泽回头看向最初醒来时的位置，然后移动目光，看向其他的十几个休眠舱。那是过去其他同伴坐过的位置。
环视一圈之后，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
“我们约好了，等你们归来……”
过去也听过好几次这种约定，但是从不曾实现。
没有人会遵守先驱者的任何约定……
就因为是先驱者吗？
陈泽肩膀剧烈颤抖，过去不断压抑的真心话终于爆发：
“开什么玩笑！”
陈泽仿真肌肤保护下的合金臂用力捶打墙壁低吟。
“为什么你们能如此稀疏平常的舍弃我等……难道先驱者在你们眼里永远都是异类吗？”
自无意中从船员口里听到“你是先驱者不会死！可我是人，所以我必须要离开，活下去”这样的话，内心当然会产生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
然而，在激烈的愤怒情绪爆发之后，内心却涌现空虚的寂寞感。
“……不，应该不是。他们并非背叛，只是面临该选择生存还是死亡的抉择。这是不得已的事，没有任何人背叛。他们只是不得不受羁绊影响，要在两条莫名可状的必然道路抉择而已……”
陈泽又发自内心给昔日同伴辩解。可即使如此，颤抖的声音还是会诚实表现情感。
“人类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他在说服自己不停自言自语，接着往房间中央的墙壁前方走去，那里立着一块液晶屏。
模仿初代链接中枢屏的一体微状电子灯闪闪发亮……那是保持待机时才会出现的拟人瞌睡表情。
只有在拥有权限管理者靠近时，中枢屏才会启动待命。
陈泽凑上前去，宛如黑曜石般瑰丽的黑色面庞深深吸引着他，情不自禁触摸着光滑的表面。
屏幕设定性蓝光渐渐亮起，最初的操作界面映入陈泽的机械瞳孔。
简约的黑色边框，屏面显示的是标准编码器。
这原本应该是大家都能驱使的数控板，现在只能留给陈泽一人操控了。
他手指在屏面飞速滑动
很快，中枢屏内的虚拟形象彻底被唤醒。
“安娜！好久不见，老实说真没想到我还能看到你。”
陈泽尝试性呼唤老友。
“检测到权限者脑电波呈阿尔法函数波动下降，自动调整语言模式！”几乎是瞬间电子耳蜗就传来了安娜悦耳的电子声音。
“嗯，是啊，已经过去了将近3万年呢……真是好久不见了，陈先生。”
“嗯──已经这么久了吗？真是糟糕，看来我对时间概念已经变得有点奇怪了。”
两人都以人类的语气开口，但是与前者的声音相比，后者的声音感觉似乎没什么霸气，或者该说没什么精神。
“是很长时间了，不过没事啦，你是先驱者时间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不是吗？”
“毫无意义吗？”陈泽看向自己有些蜡黄的仿真皮肤“身体已经一塌糊涂了。虽然还不到死亡的地步，不过也差不多，相当不妙了。我还不想死，想逃避，所以想活下去就得不断寻找到合适的星球补给材料才行……”
“怎么会──”
中枢屏──安娜显示出泪水涟涟的动态表情。
“真对不起，我差点忘记你正处于熵增化边缘……”
像是要对真心感到退缩的陈泽火上加油，安娜带着难以置信的真实感阴沉开口。
“不过别担心，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合适的迫降星球……”
“嗯，找不到我也不会怪你的……”陈泽露出人性化的微笑，伸出因为核心温度带来的温暖手掌，轻轻抚摸着屏幕。
尽管安娜是《维特公司》的人工智能语音交互引擎。隶属于飞船ai系统数据库的子程序，她搭载u塔学习算法可以通过人类习惯和性格调整学习的智能ai。
甚至来说，趋向于虚拟化的服务性机器人，《维特公司》还有意将她设计成悦耳的女性角色，以此增加虚拟性。
但对比往日虚情假意的人类同伴之下。
安娜却要更加真实……
过了一阵子，陈泽杂乱的思绪才逐渐平静。对于自己的情感是否偏向人类还是机器已经不太纠结其中。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搞清楚。
“安娜，估算飞船与太阳系的距离吧!!”
“收到，但由于数值过大，还请稍等……”安娜悦耳动听的声音传入陈泽耳中，仿佛带有某种镇定作用连同那个浮躁的内心也缓缓平复下来。
虽然目前以人类的科技水平还无法测量出宇宙的大小。
也就是说宇宙目前没有任何边境，意味着飞船永远无法准确清楚自己行驶在太空上的位置。
不过，飞船自身携带动力趋向仪，用太空浮标参考移动速度和行驶方向，倒是不用担心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希望没有飘荡太远，如果可以还是想尝试回家吧……
但这样会不会太过贪心了呢？！
陈泽挪了挪唇角，局促不安的手指也在屏幕上敲击掩盖内心的忐忑。
至少希望飞船自身携带动力趋向仪没有任何问题吧……
回家的欲望修复了陈泽的思考回路，飞到九霄云外的思考慢慢恢复正常。
这时，安娜也给出了回应。
“计算完毕，飞船所处位置距离银河系约5000光年......”
“5000光年么……”
足足停顿了好几秒，陈泽才从诧异的情绪中回神过来。
“已经漂泊这么远了！”他声音低沉，让人难以察觉心境的变化。
“陈先生，你是怎么了？！”
“抱歉，刚刚我在思考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陈泽脑袋抖动了一下，视线朝地板看去低头道歉。“谢谢一直以来你能处理那么多的事，工作辛苦了......”
“不用在意，身为AI程序。这都是我必须完成的，只要是权限者的命令，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努力去做。”
“别再这样说了，你不是工具，你也是人……”他电流声嘶哑着，语气和外表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可陈泽内心对于AI的恭维感到相当不满，从脱口而出的词汇就可以感受他的愤怒。
他想发作，但一阵电流脉冲过后，又归于平静，仿佛大量情绪通过发泄消除殆尽……
陈泽没有感到奇怪。
这是为了防止先驱者叛变，人类编程在最初设定任何先驱者的保护模式再次启动了。
没有了愤怒的情绪也就没有生气的理由。
何况安娜只不过是AI的程式。如果没有特定的修改底层逻辑，他们是不会作出违背权限者的任何命令的。
差点忘记这件事的陈泽知道，刚才完全是在意气行事。
甚至刚才陈泽的感谢也是愚蠢的举动。
因为对方只不过是具有学习能力的服务型AI。然而对陈泽来说，也有不想冷淡对待的理由。
“唉。”
陈泽打从心里发出叹息。
不应该这样对待她……
叹息声停止。
“安娜──待机吧。”
陈泽发出命令之后，迈出步子走出休眠舱室。
顿时，房间灯光扑灭。一切都鸦雀无声──像是不曾有人来过的寂静再度降临。没有留下任何事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