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踏土,生囝好囝模,踏依在(稳),生囡胖狮狮。”(闽南吉祥四句)
随着送嫁姆的高喊声响起,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响。过火盆,拜天地,入洞房。短短的路程,一路的规矩,林惋惜整个人都是懵懵的,只知道依着送嫁姆的指点,听话照做便是了。
待新娘子送入洞房时,一群人也跟着涌进房间,送嫁姆喊:“滚床的来了吗?”
“石兜仔来也!”
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半大小子,他高高挺起胸膛,往后甩着两条长胳膊,迈着大义凛然的步伐,一会扭扭腰,一会抬抬脚,调皮搞怪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他一出场便把众人一下子衬托成了配角,大家自动让到旁边,拍手起哄起来。
床上摆放着一些花生,红枣,瓜子。石兜仔一个屁股坐上去,压得花生壳滋滋作响,他左右扭了扭屁股,脸上露出吡牙咧嘴的表情,引得众人又一阵起哄。他这才认认真真地滚起床来,一面来回从床头滚到床尾,一面嘴里大声喊着:
“哥哥娶新娘,我为他们来滚床,上滚床,下滚床,一年一个状元郎,一滚财神来,二滚全家顺,三滚事事兴!”
那声音抑扬顿挫,高亢响亮,引得众人又一阵拍手起哄:“滚得好!”
欢乐的气氛,让惋惜忘记自已是那个极不情愿嫁的新娘子,忘记了自已正身处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是一群陌生的人,完全把自已当成了看客,不觉噗哧一笑,忍不住对这个名叫石兜仔的小后生心生好感。
“坐依正,新娘得人疼。”
送嫁姆把新娘子扶到床沿坐下休息,林惋惜见送嫁姆每做一件事都要说句吉祥话,那略带顺溜押韵的语调中夹杂着闽南地瓜腔,属实有点滑稽搞笑,她努力克制自己想笑的冲动,坐在那里安静地做一尊石像。
杨家的房子是按闽南独有的“官式大厝”格局来兴建的,由石头,木材,红砖,外加土坯磊建而成的瓦房。房屋座北朝南,分前厝和后厝,后厝比前厝地势略高一些,后厝中间有个开放式的厅堂,房屋中心位置有一个方形天井,洞房便设在东南位置———入户大门旁边的房间。这房子虽比不上其它富贵人家装修得富丽堂皇的“红砖燕尾厝”,它的墙面甚至透露着黄土跟泥沙混合的班驳感,但这种天然自带的质感和这官式大厝的格局,却也比普通的民房来得要雅致一些。
喜宴设在厅堂和天井的位置,林惋惜坐屋里就能感受到屋外人声嘈杂,酒意微醺。由于没有父母的操持,这喜宴虽热闹却总感觉比娘家哥哥的婚礼缺少了些什么,想到这里,林惋惜忍不住有点同情起这个无父无母的丈夫来。
新婚夜,送走完几个晚上来吃酒的宾客,没有闹洞房。屋里安静得惋惜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她正想像着一会他进来自己该怎么应对时。杨双林开门走了进来,房里的木门让他开得咿歪咿歪响,吓得她像只受了惊吓的公鸡一样跳了出来,没头没脑地冲着他喊道:
“你先睡,我不困,要晚点睡。”
杨双林唇角勾笑眼神温柔,缓缓地略带一点玩味地走到她跟前,直盯得她的眼神无处安放,尴尬又手足无措。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她脸贴着他的胸膛,闻着他一身的酒气,心里又惊又怕。第一次和男人这么近距离接触,身体不由自主滋生了一丝躁动,随之而来漫延全身的羞耻感让她涨红了脸颊,正想用力挣脱,没想他一下子放开了她,轻捏下她的脸:
“我先睡了,你也早点睡!”
说完自顾自地脱衣服上床睡了,不一会儿便鼾声四起。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她错愕不已,脑子里开始各种设想:“我这是被冷落了吗?还是他跟我一样也是被逼成亲的?难道他不是正常人?”
几个已经出阁的堂姐妹曾向她绘声绘色地讲述过男人新婚第一夜都是怎么急不可耐,怎么血气方刚,怎么生龙活虎的表现,话里话外满是对自己让自家男人沉迷感到自豪的样子,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难不成自已长得不够好看?吸引不了他?他压根就对她不感兴趣。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自已的脸,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原本自己想的各种各样拒绝的说辞和招数一样都用不上了。她上半夜是坐椅子上在猜疑失落中度过的,下半夜坐到腰酸背痛,上眼皮跟下眼皮打了无数次架,实在撑不住了,再不睡怕是要一头裁倒在地上了,这才迷迷糊糊爬上床,小心翼翼在另一头偷偷睡下。
婚后几天,两人开始适应新婚的生活,白天一起做饭一起吃饭,空闲的时间他便带她到几个堂亲家里认认门,帮助她尽早地熟络杨家的人和事。刚开始夜里俩人还是各睡一头,后面双林索性拿了床被子直接打了地铺,两人也极少讲话,林惋惜几次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分明从他眼里看出了渴望,却好像又硬生生给压制住了,一直刻意地不和她亲近,猜不透的样子让她渐渐对他多关注了起来。
在他们住的那屋外头有一株靠墙生长的三角梅,那三角梅倚靠着墙沿向上蔓延缠绕至屋顶,满树的紫红色花儿,将这一小片空间点缀得绰约多姿,林惋惜几次地靠近那花儿欣赏起来,头次有阵清香扑鼻而来,凑近闻了闻,发觉三角梅不曾带花香的,原是不远处的桂花树散发出来的香气,那沁人心脾的香气随风飘浮在空中,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啊!她那痴痴的样子,双林看呆了。
“走,带你去个好地方。”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他拉着她便往外走。
两人来到一处学堂,林惋惜一下子被这里优美的景色迷住了,满满的书香气息,到处洋溢着朝气,学生们的读书声有如催眠曲般令人陶醉。要知道她一直以来的梦想便是终有一天能坐在学堂里读书认字,她爱惨了这个地方。
学堂里柳树环抱的半月池美不胜收,半月池的四周用石块砌起一米多高的护栏,那护栏的上面用石板铺设了宽约半米的平台,林惋惜孩子气地躺在那平台上,放眼望去,那垂落下来的柳条儿就像母亲张开的双手,好似要抚摸着摇篮中的孩童。她一个翻身,趴在平台上俯身看向半月池下的小鱼。那池水清澈见底,水中的水草,小石子,掉落的小树枝,小树叶儿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水下自是一番五彩玲珑的世界。她被一群群深灰色的小小鱼牢牢地吸引住了。它们密密麻麻地簇拥在一起,像极了一群训练有素的士兵,步调一致地向左转,向右转,向前走!
杨双林从地上捡了根细长的柳条儿,随手递给了她。她接过柳条儿,用它一本正经地挑逗着鱼群,嘴角露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俩人像极了一个父亲带女儿玩耍的模样,杨双林想想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双林,你快看,有泥鳅!”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顺着林惋惜手指的方向,果然发现了从水平面位置的围墙石头缝里伸出了一个尖尖的,黑黄黑黄的小脑袋,正鬼头鬼脑地捕捉池子里的小鱼吃。
“看,那边还有水剪刀!”
在外面她看什么都很新奇,也许是被父亲的小店束缚得太久了,能像今天这样畅快淋漓地玩一天,她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
水剪刀是一种水上竹节小虫,身体细长细长的,像小竹枝,它的身体和四肢粗细只有绣花针大小,喜欢贴着水面划水,手脚一张一合的样子,像极了一把剪刀,也许这便是它名字的由来吧,当它划起水时,快而稳,它拂过的水面,拖曵出两条长长的燕尾式的波纹,水面上到处是“水剪刀”泛出的涟漪。
俩人看呆了,身体不知不觉倚靠在一起,双林将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惋惜的肩上,远远看去,好似这才有了一点恋人的意味。
连着几日,双林带着她四处走,哪里的风景好玩便往哪里走,爬山,上寺庙礼佛,逛街品尝当地特色小吃………他总是很周到体贴地照顾着她的情绪,她愈发觉得自己越来越依赖于他,也越来越信任他,任由他安排着两人的行程。只是讶异于他总是对她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并不曾对她有任何不规矩的行为。她愈发觉得看不懂他了,说不爱她,为何处处照顾着她,为她安排着一切,喜欢着她的喜欢。可如果爱,为什么没有像其他男人爱女人的那种方式对她,她一颗心开始成天地为着他转。
林惋惜渐渐地也和双林的几个哥嫂熟络了起来,见了面,客气地打声招呼,但始终礼貌而有分寸地保持着距离。虽性格使然,没曾想竟引起了二哥媳妇王满治的不悦。
“双喜,你那弟媳妇进门多久了,他俩怎么天天光见着玩,咋不见张罗找活挣钱呢?”
杨双喜用一个夹子仰着下巴对着镜子拔胡子,“他俩刚成亲,还不得多玩几天,往后等有孩子了就没这机会了。”
“玩能玩出钱来不成?你瞧你弟媳妇那悠哉悠哉的样,你爹妈当年欠下的债,还有他们这次成亲咱家给他们出的钱,他们啥时候还?”
“那钱我兄弟其他人也出了,也没见谁说要他还的呀?人家刚成亲,才几天就说这事,把人吓着。再说欠那些债的时候,双林还没娶媳妇呢?”
“你傻呀?以前不说那债务的事,是怕双林娶不着媳妇,如今媳妇都娶了也总该说说了,难不成娶回来的媳妇会跑了不成,再不说双林他俩该以为没他们什么事了。”
“好像也对,不过都是自家兄弟,我也不好开这囗,其他人又没说。”
杨双喜心里自有一点小九九,他这两年手头有了些余钱,老寻思着想给自个小家置办些田产,如果家里那些债没还上,往后怕是自己在外人面前吹个牛逼,都会让人撮脊梁骨。
“那可不管,别人管不管他们要我不知道,反正这钱凭什么我给他们出,我自已省吃俭用,他俩倒心安理得享受了。”
那王满治始终都是不肯吃亏的主,杨双喜见她跃跃欲试想去找双林两口子谈钱的事情,便给她出主意,唆使她先找其他两房的兄弟媳妇商量一下,免得往后费了别人口舌,招人笑话。
王满治当即找了个双林两口子不在家的时间,找来大嫂和三嫂子两人,妯娌三个聚在一起自个讨论起债务如何分配的问题。
那大嫂性格软弱,平日里没啥主见,成日就知道打扫家务,围着孩子转,别人出个主意,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事,自然都是极力赞成,随声附和的。三嫂子为人比较精明,却也不想得罪人,又不忍自己吃亏,便推说自己人笨,也不懂怎么说话,怕自己去说把事情搞砸了,顺道把王满治一阵吹捧,说她行事如何如何果断,讲话如何如何有水准,只要她一出马,事情保准妥妥贴贴,说得那王满治一阵飘,当下拍胸脯说自己要去当这个坏人。
三人商量的结果,最终把债务四家平摊,把原本划分给各家的债务,让双林两口子分摊多少,一并划分得清清楚楚,不得不说办事效率就是高,掌柜的算盘算得冒烟了都没她们算得快。
这天,王满治约摸着双林两口子要回来的当口,鬼鬼祟祟地躲屋里头往外瞅着。他俩刚进门,假装偶遇地从门里出来,见双林手上拿着东西,满脸堆笑寒喧道:“回来啦!这提着啥?”“没啥?刚刚带惋惜去魏郎中那里开了点补气血的药。”“哦,正好有点事想跟你们说说,咱进屋说。”
王满治一进门,也不跟着客套了,一屁股坐下就冲着双林说教起来:“四弟,这你也成亲好些日子了,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马巷江大掌柜那的活计还去吗?”
“马巷那活不做了,我这几天也正和黑狗叔商量这事呢?”
林惋惜见他俩说着话,自己又搭不上边,索性就坐旁边缝补着衣服。她打心眼里是不喜欢这个王满治的,也许这便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吧,有的人天生一对眼就互扫排斥,有的人偏偏就没来由的相互喜欢,志同道合。
双林口中的黑狗叔便是结婚那天滚床的石兜仔杨贺他爹,是双林的亲叔叔,杨贺爹平日里很喜欢这个侄子,对他很是照顾。双林有事没事也都去和他商量,反倒是跟自家几个亲兄弟没怎么说事。
王满治继续说道:“是得赶紧找点事做,你爹妈当年欠下不少债,还有你们成亲,我们给你们出的那点钱,我是找我娘家兄弟借的,也得赶紧还上。都是你兄弟他们几个差使我来说这事的,他们倒好,个个躲着,非得让我来当这个坏人。”
杨双林听她这样一说,愣了一下,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家里的那些个陈年旧帐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累积下来的,自他爹死后,他便扛起了养家的责任,生病的母亲,年幼的妹妹都是他在照顾,直至母亲去世,妹妹嫁人,手头上已是所剩无几。
王满治见他不说话,便转头对惋惜说:“弟妹,你还不知道吧?咱们杨家自老爷子去世以后光剩个空壳子了,也就表面看着好看。”
林惋惜只是默默地听着,没事似的缝补着衣服,杨双林内心有些不悦,这破烂子事他是不想让惋惜知道的,他想在他新媳妇心里留下个好印象,也怕她徒生烦恼。
“二嫂,这个事情回头我们几个兄弟自己说说,就不劳您操心了。”
双林本意是想让王满治别再讨论这事,哪成想这王满治也不知道是没眼力劲,还是故意的,仍对着惋惜说道:“弟妹,你看你能不能先把你的嫁妆拿出来让四弟先把债还了,不说全部还,还一小部分也行,再不行你往娘家借点?”
林惋惜见她这样说,再好的性子也耐不住了,当下恼怒不已,自己是换亲嫁过来的,什么彩礼都没有,哪里会有什么嫁妆,竟还脸皮厚到让我去娘家借钱,凭的这是哪门子的理,气得正想说点什么。
双林见媳妇面露不悦,抢话道:“二嫂,这事先这样吧,你今天说的这个事情,我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再说钱的事也该是我来操心的,等过段时间我手头宽裕些,再先把你这钱还上。”
王满治见他有拿钱的意思,心里顿时像盛开了一朵花似的,嘴上仍假惺惺说:“也不是我在着急,都是他们几个让我过来说的,我也只是转达一下其他人的意思,你莫怪啊!”见目的已达到,便起身离开了。独留下两人沉默着,屋里安静得有如时间凝固了一般。那些事儿,他不说,她便也不问,只是这烦与忧悄悄地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