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建国之初的后宫男女大防还不是特别的严格,一般情况下前来送礼物的州郡官吏的属官们都可以进后宫略待上一会儿,和后妃们简单说上两句话的。
米渊作为宋州刺史柴子奇的属官,前来瑶华殿送鹦鹉时,见薛贵妃似乎很开心,便大着胆子请示了一句:“贵妃娘娘,臣的妹妹米氏便是在您宫中侍奉做女官,臣惶恐,不知臣妹可还尽心尽力?臣只怕她没能侍奉好主子,日夜惭愧……”
他这话不是真的想看看自己妹妹在宫里端茶倒水干活干得怎么样,而是委婉的告诉薛贵妃他妹妹在这里,他想见他妹妹了。
薛贵妃那时正在逗鹦鹉,随意地摆了摆手:“她不在我这儿,在赵充媛阁中,你想去见她就去吧,和赵充媛说一声就行。”
米渊给薛贵妃行了个大礼,慢慢退了下去,而后飞似的寻到了赵充媛阁中。
他恍惚地注意到了一个细节,薛贵妃对人并不大喜欢称“本宫”,都是称“我”的。
柴刺史送来的礼物都被薛贵妃包揽了下去,米渊又担心赵充媛心中会不会不满,故意刁难着不让他见妹妹,但还好赵充媛很好说话,马上就放米妤微出来了。
梁立烜上回送来的一支老山参,观柔也让米氏兄长带回去给他们的外祖用。
好不容易见到妹妹一趟,下一次还不知要到何时,见面时米渊和米妤微兄妹俩险些抱头痛哭,只是强忍了下来不敢发作,免得让人看见他们哭泣,说是他们对皇帝不满。
米渊从怀中掏出一包碎金碎银给妹妹花:“这些钱你拿着,在宫里打点打点宫人,日子也能稍过得好些。”
米妤微忙道:“我在赵充媛身边,日子好过着呢,每每去膳房,都有人给我糕点吃。”
这话听得米渊越发心酸,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又道:“外祖阿爷被朝廷的官员举荐来上都见陛下了。微微,你知道么,陛下如今令朝廷和地方的大官们举荐些乡野遗贤来,有人举了我们阿爷,陛下宣他来上都了。阿爷近来可高兴坏了,身子骨一下硬朗了许多。朝廷官亲派马车送他来上都,因担心他年老,令马车日行六十里慢慢赶路,阿爷急得不行说嫌太慢了,自己还能上马跑几里呢。”
米妤微很高兴:“真的?是谁举荐了我们阿爷?”
米渊摇了摇头却说不知:“想必总归有有人在陛下面前提过。顶多三两日,阿爷就到上都了。说不定阿爷真能做个什么官儿,两年三年,也能在陛下面前上书求陛下早日将你放出宫来。”
每朝每代开国之初的君主们大抵都会做这些事情,在乱世终于被安定下来之后,就会求贤若渴地亲自下旨请那些贤良的、德高望重的人出来做官,或者陪伴在皇帝身边成为皇帝的智囊团。
米妤微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的阿爷也被人举荐了。
她外祖阿爷这辈子做到的最大的官是前朝时候宋州的一个地方小学政,专管地方书院里的事儿,后来因为乱世动荡,阿爷也就没再做过官了,自然也没能往上升,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遗憾。
米渊走后,她有些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赵充媛。
赵充媛彼时正在修建花枝,听到她的话后也是微微一笑:“那真是件好事。”
梁立烜真的还在乎。这般迫不及待地就要见米妤微的外祖父了。
只是不知道,他听了米妤微外祖程恕永的那个故事后,心中又会是什么想法呢?
“什么好事儿?”
赵充媛的殿外忽然传来了薛贵妃的声音。
观柔和米氏急急忙忙地起身去迎她:“见过贵妃娘娘。”
行完礼后,观柔一面笑着让米妤微去奉茶,一面道:“贵妃娘娘今日怎么有空踏足妾的居所,妾还未来得及给娘娘准备几样合口的点心,只这点淡茶,还望娘娘不弃。”
薛兰信望着面前这个垂眉顺目的年轻女子,唇角有些艰涩地扯出一丝冷笑来。她没接米氏的茶水,反倒让身边侍奉的婢子们全都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了她和观柔两个人。
赵观柔也淡淡地看着她。
薛兰信今日的神色很不对劲,冷静地吓人,可是因为极端的情绪起伏,她面颊上的肉都在颤抖着。
兰信慢慢走到了观柔的面前,和她直视。
“你到底是谁?”
观柔轻笑:“贵妃娘娘怎得又问起这话来,您可是又魇着了……”
“那年十月十二,我捧着我父母兄长的牌位和当今陛下发了一个毒誓,你还记得么?”
薛兰信长长呼出一口涩涩的气,哑声开了口,幽幽道,“你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情……知道我的过去,我今日可以再向你发一遍这个誓,若我有半点害你、伤你、算计你之心,我当日发的毒誓依旧应验。”
观柔慢慢垂下了眼睫,不敢再和她对视了。
她自然知道薛兰信发的是什么毒誓。
当年,她是十月初九生的东月。孩子是当天晚上睁开的眼睛,然后……梁立烜的反应就是她此生最大的噩梦。
在他恶毒地斥责她下贱、与别的男人通奸时,郭太后等人幸灾乐祸地劝梁立烜早日废了她、杀了她,改娶郭家女子为新皇后。
只有薛兰信相信她的忠贞清白。
十月十二那天,是薛兰信对梁立烜说:“臣薛兰信亲眼所见,夫人并无不贞,小女郎一定是君侯亲生女儿,倘或臣有半句不实,臣愿意即刻被陛下投入军中为营妓,永生永世不得出!臣以父母兄长在天之灵向君侯保证,若是夫人真的不贞,薛兰信全族永生永世六道轮回皆入畜牲之道!求君侯三思,夫人才刚生产,正是女子最虚弱的时候……”
她为了自己,拿出自己惨死的父母兄长发誓,只为求梁立烜相信她几分。
而现在呢,她看出自己的不对劲了吗?
良久,见观柔仍是不说话,薛兰信的眸光也渐渐黯淡了下来。
难道,真的连柴子奇也说错了,这个人真的不是她么?
“当年那个给我披上兔袄披风的人,终究是不在了。我欠她一世的恩,自然也无处可报,只能回报在她女儿的身上,盼她女儿能多开心几分。”
说完这句话后,薛兰信是准备转身离开的。
可观柔蓦然抬起了头:“自兖州初见,已有十一年了。兰信。”
薛兰信愣愣地看着她,眸中霎时间爆发出了极其强烈的光彩。
泪水夺眶而出,不能自已。
她捂着自己的唇没让自己发出什么太大的声音,一时间双腿无力地跪伏在了地上,泣不成声。像是想要将这么多年的辛酸苦楚和思念一并哭个干净。
观柔叹了口气,慢慢蹲下身来,揽着她的肩背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兰信依偎在她身上,死死地攥着她的手臂,就像怕她离开似的。她哭到几乎哽咽昏厥,呼吸都有些跟不上来,还是观柔在给她抚着脊背顺气。
“我不想让他知道,你别惊动了旁人。伏霜伏雨和卢合都是他派来监视我的。”
兰信连连点头,费力地将哽咽声尽数咽下腹中。
“夫人、夫人……我就知道、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不该就那么没了。”
观柔道:“兰信,你我不是主仆,更非君臣,我亦不再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夫人,你就叫我的名字就好。”
薛兰信的唇瓣微微嗫嚅了下:“观柔……”
这是她第一次念出她的名字。
赵观柔。
观柔轻声道:“以后,我们是知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