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美人在大中殿这事,东月也是午休得迷迷糊糊时、听起徐棣和嬷嬷葵娘闲聊的时候说起的。
葵娘也是照顾东月的贴身嬷嬷之一,东月幼年时还给她喂过奶的,如今她大了些,用不着吃奶了,乳母们就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看着她午睡时候不蹬被子的种种琐事。
按理来说,北地幽州长大的成年男女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东月也是北人所生,合该和他们一样才对。
但是薛兰信饱读医书,觉得孩童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尤其是梁立烜给女儿安排的白日活动实在是太过于丰富多彩了,日日亲手带着她识字、读书、画画、教她骑射、还时常带她出去游玩等等。
若是中午不再睡上一阵,只怕孩子累坏了,大脑也吸收不过来,个子都要不长了,所以就手把手地培养了她这个习惯,梁立烜也是赞成的。
这日徐棣眼看着皇帝陛下抱着别的女人回了大中殿,主子在里头,不论办事不办事,他都没必要进去伺候了,但是他得负责给他的主子善后。
所以他就连忙来了长乐阁,轻声对葵娘道:“等会小主子若是醒了,你自想法子带她别处去玩一阵,别让她往陛下跟前凑了。”
彼时东月正拥着被子睡得香甜,而葵娘一面看着她,一面坐在一旁忙着手里的针线活计。
葵娘连问:“这是怎得了?莫不是陛下……又去寻了外头的什么术士来招魂做法事?”
以往徐棣也会过来下达类似的命令,那个时候往往就是邺帝梁立烜在大中殿大兴做法为幽州侯夫人招魂。
但是鉴于皇帝每次招魂失败之后状若疯癫的暴怒之态,徐棣就会提前让人将东月带走,防止东月见到她父亲那般狼狈不堪、痛不欲生的样子。——可是东月还是见到过了几次。
徐棣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说话时他还凑过头去望了望榻上的东月是不是真的睡熟了:“这回来的不是什么道士、术士,也需不着了。——是陛下带赵美人入大中殿了。你说,这能让小主子看见吗?”
葵娘被惊地过了好一阵才堪堪开口:“赵美人?不就是那个……那个说是很像从前赵夫人的南地秀女?陛下真的把她带回来了?”
徐棣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还是陛下亲自抱回来的。看样子,只怕是要得幸承宠啊。”
“谢先生提点了,我知道了。”
交代完了话后,徐棣便离开了。
葵娘恨恨地将手中还未做完的针线活扔到了一边,眼中竟是十分大胆的对皇帝的讥讽嘲弄。
这么多年了啊……赵夫人到底还是白死了。
男人爱的,说破了天也不过是那张脸。
只不过很不巧的是,方才他们说的话,床上的东月都听见了。
她暂时还不明白“赵美人”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的意思,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自己父亲的妾室,只当是徐棣和葵娘在夸赞赵姐姐生得美,是个美人,所以叫她赵美人。
她也不明白“得幸承宠”是什么意思,但她现在不去纠结了。
东月只知道,那个据说生得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姐姐,真的来了。
她其实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早慧的。
父亲和兰姨他们都不告诉她母亲到底在哪里,只是时常含含糊糊地说“在很远的地方”,母亲从未见过她,可是兰姨却同她说,母亲是这个世上最爱她的人,当年母亲的“离开”,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能保护好她。
所以她后来就渐渐清楚了,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曾经问过葵娘,问葵娘的父母在哪里。
葵娘面上闪过哀戚之色,旋即便说她的父母也“在很远的地方”,以后都再也见不到了。
东月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所以她从未缠着父亲要自己的母亲,她只是希望他们能多和自己说一些母亲的事情而已。
至少,可以让她的脑海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让她知道她的母亲原来是什么样子的。
母亲喜欢吃什么、喝什么?母亲喜欢什么花?母亲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母亲所喜欢的东西,便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存在。
是以,当她听闻这世上还有一个长相几乎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子存在时,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那个女子,想要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母亲在世时会是什么样子。
东月很快午睡睡醒了。
葵娘为她细心地穿上鞋袜和外裙,说要带她去找后偏殿太医署里的几个医女们煮酸梅汤喝。
她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好,却在出门时飞快地甩开葵娘奔向了大中殿的正殿,她父亲的寝殿。
“爹爹,是赵姐姐来了吗!”
“爹爹,你上次就说带赵姐姐来陪我——”
来陪我玩的。
但是东月的第二句话还未说完,就被自己的父亲给打断了。
父亲在殿内猛地喝了声:“月儿,别说了!”
东月顿时呆愣在了原地。
父亲待她一贯温柔又宠溺,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过话。哪怕她有过不听话、犯错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如既往的宠爱她,他从没有训斥过自己的。
她揪了揪自己的纱裙裙摆,呆呆地站在了原地,眼眶中迅速泛起了水光,想哭却不敢大声哭出来,委屈得不行。
而殿内的赵观柔听到梁立烜如此和她的女儿说话时,本来心中好不容易因为女儿的出现而涌起的激动和喜悦也很快冷却了下来。
梁立烜,平素就是这样待她的女儿的?
她恨不得将女儿带在身边、捧在手心里疼宠着;梁立烜却动辄对东月这样不耐烦?
女儿高高兴兴地来寻他,反倒挨了他这样的一通训斥。
赵观柔的心都要疼碎了,对梁立烜的恨意亦越发深了起来。
只是一想到女儿就在殿门外数步的地方,她就不可抑制地浑身发起了颤,几乎想要现在就冲出去抱一抱她的孩子。
话一出口后,梁立烜也有些后悔,自己一时情急,竟然凶了月儿,便放下了赵氏女,便赶忙走出了内殿,在东月面前蹲下了身,揽着她的背哄她,又用拇指拭去了东月眸中的点点泪光:
“月儿,是爹爹不好,是爹爹的错,爹爹不该凶你的,不哭了好不好?”
“爹爹保证,以后一定不会再这么和月儿说话,好不好?”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向人道歉,梁立烜自幼身为幽州节度使之子,何等意气风发桀骜不驯,让他和谁低个头,可比杀了他还难。
在这个父权天下的时代,做父亲的却愿意低声下气地和年幼的女儿道歉,小心翼翼地哄着女儿,他偏偏还是皇帝,说出去了,只怕全天下人都不敢相信的。
还不是因为这是他心爱的女人留下的唯一血脉么。
被他哄过之后,东月脸上才浮现了笑意,立马就不哭了:“我没生爹爹的气。”
她探头探脑地向殿内张望了一番,仍是问着方才的那个问题:“爹爹,赵美人姐姐是不是来了?可不可以让月儿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