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是因为有一阵风吹来,赵美人阁中冒起的火以一种堪称“扶摇直上”的架势迅速烈烈燃烧了起来,浓烟冒上去的样子看了几乎都让人觉得害怕心慌。
宫中许多年不曾再见过这样的大火了。 烟火之气冒进宝庆殿的正殿时,郭太后姑侄俩的面上具是浮现起了一闪而过的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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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本是帝后二人身为人子人媳来给皇太后请安的日子。
皇帝前不久才罚过了魏淑妃和吕婕妤,落了郭妙菱的面子,让郭妙菱很是惴惴不安的忐忑了一阵时日。 她原本都以为皇帝表哥兴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想见自己了。
没想到轮到了该给母亲请安的日子,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和自己共同踏入了宝庆殿,就像民间的普通夫妻一样,让她久冻成冰的心还是感到了一丝暖意。
她想,或许正如嬷嬷们劝她的那般,皇帝对那个赵美人也没有那般的上心,皇帝只是恼她们不该私下做主将属于皇帝的女人想要送去给外男驸马做妾。
——君王的东西,哪里是能给别的男人碰的。
也许表哥只是一时不悦,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他自然而然地也会忘了这件事的。
踏入郭太后宫殿时,郭妙菱也一直仍在担心赵氏女那个贱人会不会再从哪里冒出来、在皇帝表哥面前卖弄风骚勾引他。
还好姑母郭太后思虑得比她更加周全,提前命人关住了赵氏,又派专人看守,压根就没给她出来的机会。
郭妙菱这才略略放下了一点心来。 她自己选上来的那几个老实巴交的低位选侍,安排着在宫里住下之后皇帝就没有再过问过,浑然不在意的模样,想来赵氏也不会有承宠的机会的。
——表哥待在宝庆殿里的时间,素来不会超过一个时辰。而且一个月中基本上也就来那一两回。
只是一个时辰的工夫而已,她能看住赵氏不出岔子。
然而今日膳桌上,皇帝屡屡问出的话都让郭太后很是不安。
宫娥们新上了两道菜,皇帝夹了一块尝过之后就放下了筷子,状似无意地和太后闲聊道: “这菜式很有昔年在幽州时的味道了。孤这些时日总是回想起从前在幽州的事情。——母亲,不知当年在幽州幼年照顾儿子的那些人里,可有从外聘来的胡人侍从?”
郭太后面色微变,又被她极快地掩饰了下去,但那一闪而过的失态还是被梁立烜捕捉到了。他默默将这些压在了心底。
“好好的,皇帝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些事情了?”
郭太后并没有一开始就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
梁立烜神色平静:“儿子前些天的晚上做了个梦,梦中忆起襁褓时事,似见一蓝眸胡女在贴身照顾儿子,口中还轻声吟唱哄劝幼儿入眠的摇篮曲,想她从前必是照顾过儿子。——她还在不在?若是还在的话,儿子也想依着帝王乳母的规制好生将养她晚年,母亲以为呢?”
郭太后手指在袖中猛然颤了颤,心头想到几十年前的旧事种种,于是又涌起恨意来,只装作平静地回了皇帝说:“皇帝政务劳累,想必是夜间没睡好,才做起了这些无根由的梦来。
——我们故幽州节度使府中何时聘用过半个胡人?难不成幽州没有汉人了吗?你父亲在时,只怕杀胡人还杀不过来呢!你是母亲亲手照顾大的,我千辛万苦生下你来,怎么会放心让胡蛮之人来照顾你?”
梁立烜淡淡一笑:“如此么?”
郭太后怕他心中不信,侧首看了看身边的柳嬷嬷,柳嬷嬷是郭太后身边用了几十年的旧人,地位很高,当年郭太后还未出嫁、在南地国家娘家时,柳氏就是跟着她的婢女,所以几十年来柳氏知道的事情也是不少的。
“柳嬷嬷,你说,从前可在我们节度使府里见过什么胡女来?”
柳氏恭敬地给皇帝福了福身行礼,然后回话道:“回太后、陛下:我们从前府里确实是不见胡人踪影的。陛下幼年时,除了太后娘娘亲自照料您,就是奴婢们这些太后亲自挑选的汉家婢子伺候,这是绝无差错的。”
连皇后郭妙菱也插了句嘴:“陛下好生的如何做起这些梦来?俗话说好睡无梦,可是近来处理国事政务实在劳累了?还是身边伺候的奴才们不尽心?陛下虽勤政为民,可还是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啊。”
见她们都长了一张嘴,皇帝也就不想再多问些什么了。
郭太后姑侄俩才暗暗松懈了一口气,将这个话题给搪塞了过去。
没成想皇帝虽不再追问那个胡女的事情了,可是话锋一转,又提到了赵氏女来。 “赵美人在母亲这里侍奉了十来日,可还算尽心么?”
郭太后慈祥地道:“她呀,是个好孩子,得我的心意。虽说年轻孩子难免粗粗笨笨又爱偷懒,不愿做些什么事情,可我又不是那等凶狠的婆母,亦非真的叫她来伺候我衣食起居的。她来陪着我,我也好吃好喝供着她,她近来也就不怎么抱怨了。”
听到太后说的话,郭妙菱得意地勾唇笑了笑。
太后这话说得很有技巧,一面说她有多么的喜欢赵美人、说赵美人是怎样的得她的心意;另一面她却不愿意给赵女说半句的好话,反而旁敲侧击地和皇帝告起状来说赵美人的品行不端,偷奸耍滑又脾气大。
总之,就是赵美人确实不咋地,但是想把赵美人从她这里带走,没门。
这就算是在皇帝面前彻底摧毁了赵氏女的形象,让皇帝潜意识里厌烦了她。
闻言,皇帝还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赵美人竟这般不安分?母亲还惯着她?”
郭妙菱连忙说:“年轻女孩儿,这样也是难免的。想来给母后好生调教着,想来不用多少时日,她也就知道改了,陛下何必现在就生她的气呢。”
听说郭太后待那个赵女还算不错,梁立烜嗯了声,遂也不再提了。
——其实,这些时日以来,他心中眼前总是无数次地闪过赵氏女的那张脸、那双含泪的眼睛。
他总是觉得她很像他的妻子观柔,观柔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就是这般的明媚又有生气,就是这般的鲜艳动人。
说她一句艳冠南国、色绝北地,实在是没有半分掺假的。
但是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也从未想过这个世上还会出现一个和她如此相像的人。 那个南地赵女的出现,不仅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赵观柔,更重要的是让他想到了观柔十七八岁初嫁他时候的事。
让他清清楚楚地想到了他得到了赵观柔之后,他没如同承诺中所言的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反而在数年的婚姻中一点一滴地耗尽了她所有的生气,让她最后那样枯萎地死去。
明明当年那样娇妍动人、初初绽放的一朵在枝头娉婷独立的自在娇花,为何被他采摘下来之后,就像失去了养分一样很快便凋谢了下来?
为什么?
还未待梁立烜静下心来,殿外忽然传来了一股浓烟燃烧的气味。
梁立烜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猛然从椅子上起了身,殿外一边传来了各处奴才宫娥们走动招呼着灭火的声音,一边又传来了那个赵美人的声音:“太后!太后!失火了、快护驾护太后安危!”
赵观柔带着米氏来到帝后太后用膳的正殿时,殿外守着的几个婢子还想拦她,但观柔这次没再硬闯,一副羸弱无力的娇柔姿态便跪伏在了地上:“妾身无碍,求几位姑姑快去禀告太后一声,一定要护好太后陛下啊!”
梁立烜大步走出殿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狼狈不堪的赵美人。
龙徽元年正月的种种往事再度灌入他脑海中,逼他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 他的瞳孔忽地下意识地扩散了一些,心痛之感越发无法压抑,几乎让他整个人痛到窒息。
皇帝眸中恍惚,无法自控地俯身就将赵美人温柔地搂在了怀中,声声安抚:“观柔……别怕,别怕,我在。观柔,我在,我救你出去……我会护好你的。”
赵观柔温顺地伏在他怀中,皙白的双手攀附在他臂膀上,吓得瑟瑟发抖,不再说话,只是低低地抽泣着。 “好大的火,烧得我好痛,我好怕……”
见到梁立烜的反应时,赵观柔就知道自己这一步的算计算对了。
她今日精心打扮过,多穿的衣裳、佩戴的发饰,其实就是龙徽元年正月十五日的夜里,梁立烜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的模样。
梁立烜果然上当了。
他想起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而后又亲手逼死她的事情。
观柔唇边溢出一丝极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