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中殿皇帝的书房内出来后,韩千年的双腿都在隐隐发颤。
他属于皇帝最亲信的心腹,知道的秘辛要闻自然也是最多的。
赵观柔的死,东月公主的眼睛,以及柴子奇被皇帝在地牢之内关押数年的原因。
这些事情他都知晓。
皇帝虽然放了柴子奇,但是至今在心里都没有打消过对柴子奇的怀疑和恨意。
即便放他去地方上做了个刺史,可是仍然在一直派人死死地监视着柴子奇的一举一动,看他可有半点可疑之处。
他昏睡时不由自主脱口而出的女君二字,自然就是第一反常之处了。
韩千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造孽啊。
他理了理袍摆,正要离开大中殿,迎面却撞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童。
粉白一团的东月手中抓着一只几乎比她还大的纸鸢,在几个婢子的簇拥下正往皇帝的书房内去,似乎是要皇帝陪着她玩。
见到韩千年,东月对他还算十分熟悉,韩千年恭敬地俯身向她行礼,擦肩而过时,东月也就对他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双眸清澈如水,发髻间缀着的几颗大珍珠相互碰撞间发出轻微的声响。
刹那间,韩千年的内心闪过一丝可怕的动摇。
东月渐大,五官也渐渐长开了。
这些年里皇帝一直纠结着她的身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次次地盯着她的小脸看,看完她,再去看关在地牢里的那个柴子奇。
皇帝拼命地在她身上寻找她相像自己的地方,又拼命地给自己寻找东月不像柴子奇的证据。
可是呢,越看,心越凉。
东月的眼睛分明就是和柴子奇如出一辙,甚至连眼型都是像的。
随着她的长大,这种相像感更是与日俱增。
方才东月公主对他那一笑,韩千年分明看清了她的眉眼和柴子奇的眉目是如何的肖似。
怕只怕……她的身世真的并不干净。
偏偏皇帝这些年里仍是金尊玉贵的将她宠上了天,爱得如珠似宝,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几分。好像又根本没那么在乎她的血脉是否纯净。
可是另一方面,韩千年又在心底有些唾弃自己的这种恶毒诽谤之词。
当年,幽州侯夫人赵夫人待他也算不薄,赵夫人怎么看也不会是能够做出这种事情的女人,他岂能暗暗在心中怀疑她的不贞?
何况赵夫人已经过世多年了。
还不等韩千年心情复杂地踏出大中殿,皇帝身边的贴身内监徐棣又将他唤住了。
“韩大人,您且先去偏殿再候一候罢,陛下说等会还有话吩咐下去呢。”
韩千年立马挺直了脊背。
“是。”
书房内,梁立烜满目父爱柔情地将东月抱坐在自己膝上,格外认真地看着东月所画的那扇纸鸢的图案。
“我们月儿真厉害,画得这么漂亮。”
梁立烜轻轻抚了抚东月的发顶,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
东月笑得甜美又招人喜爱:“爹爹,你会画纸鸢吗?”
“爹爹小时候不喜欢画画,画得也没有月儿的好看。月儿是小才女。”
哄她的时候,梁立烜身上竟看不出半分的暴君帝王气质,俨然一个民间普通父亲,对女儿千娇百宠,声声低哄,有着用不完的耐心。
东月果然被他哄得更加高兴了,又追问道:“那我阿娘呢?阿娘会画画吗?阿娘以前喜欢放纸鸢吗?”
梁立烜环在东月腰上的双臂僵硬顿了片刻,他狼狈地回过头去,没有让东月看见自己眸中沁出热泪的模样。
“你阿娘什么都会,画画也好看。不过她像月儿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月儿聪明。”
“爹爹还知道阿娘小时候的事情?那你和阿娘是一起长大的吗?”
梁立烜眸中一片赤红,低声道:“是啊,爹爹和你阿娘一块儿长大的。”
他的声音里已带上了掩饰不去的哽咽之意。
因为他,东月自有记忆以来就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所以她之前从未和梁立烜问起自己生母的事情。
这么多年来,梁立烜一直将赵观柔死死地压在心底,他不提这个人,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
可是自从那日东月梦到她的生母之后,正值孩童年纪的她很快就被这个女人勾去了全部的好奇心,总是喜欢缠着梁立烜问起自己母亲的事情。
今日又乍热听东月提起她,梁立烜的思绪也不禁回到了和赵观柔初识的时光里。
真的不堪回忆。
他这一生,一路从少年将军走到意气风发的年轻枭雄,他的全部心思都花在了自己的宏图霸业上,辜负了那个女人太多太多。不懂得珍惜眼前人,直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
东月伸出一只白嫩的手指擦了擦梁立烜的眼睛,女孩儿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惶恐不安:
“爹爹,你哭了。”
“别哭,别哭好不好?”
“爹爹,是不是月儿惹你生气了?”
梁立烜胡乱卷起袖子一把拂了拂面,顷刻间便收敛了所有失态,他故作轻松地捏了捏东月的小脸,强撑出笑意哄她高兴。
“月儿,爹爹没事。别害怕,别害怕。在爹爹面前,你永远都不要害怕,爹爹会一辈子疼爱月儿的。”
他见不得东月害怕自己。
东月害怕他的样子,让他一次次想起了赵观柔临死前最后的那段时光。
赵观柔当年也是这么害怕他,害怕触怒他,每一次都格外小心翼翼地向他辩解,小心地观察着他的神色,揣摩他的心情。
彼时她甚至才刚刚生完孩子。
假如那时候他能好好待她,好好珍惜自己青梅竹马的结发妻子,他们又何至于最后走到了那一步啊。
好不容易哄完了东月,梁立烜说他等会带着东月出宫去放纸鸢,叫婢子们带东月下去换身方便活动的新衣裳来,东月蹦蹦跳跳地跟着婢子们下去了。
梁立烜静坐了片刻后又将韩千年叫了回来。
韩千年这一次更加的胆战心惊,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下。
“你适才可看见孤的东月了?”
“是,陛下,臣方才正欲出去,撞见公主拿着纸鸢从外面进来。”
“那你说,东月……究竟有几分像孤?有几分像她生母?”
韩千年惊得一下整个趴伏在皇帝书房的地砖上,被这个问题吓得恨不得刚才就死在外面才好。
东月公主的眼睛和她的身世,是皇帝多年的一桩痛事。
“说罢,孤不会迁怒于你的。”
良久,见韩千年不敢开口,皇帝的语气里已带了几分不耐了。
“公主冰肌玉骨,肖似夫人。”
他最终也只敢说了这么一句话。
皇帝却是冷笑。
那笑里还罕见地带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意思。
“东月的确和她母亲像极了,可是剩下那几分不像的地方,无一例外不是和柴子奇像!孤早就看出来了!可是孤已经不在乎了!”
“陛下?”
韩千年惊惧地抬起了头来。
只见宝座之上的帝王满面怆然:“孤不在乎东月的身世。即便东月真的并非孤亲生,孤也会永生永世宠爱她平安长大。孤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她母亲究竟有没有爱过别的男人。”
他只是想知道赵观柔当年有没有爱过柴子奇、柴子奇有没有真的得到过她而已。
他恨柴子奇勾走了赵观柔的心。
其实,当年他对赵观柔所说的话也的确句句真心。如果东月的身世有问题,他也可以将东月当作亲生,可以将这件事当作完全没有发生过。
只要赵观柔杀了那个男人,以后只陪在他一个人身边就好了。
毕竟他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
但也正是这些话,逼死了他的毕生挚爱。
“这些年她不愿再来见孤一眼,似乎真的要与孤黄泉碧落永不相见了。什么术士招魂做法,她都不愿入梦见孤一面,那她为什么能去见柴子奇?为什么?!”
皇帝似是在自言自语,可他话里却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了。
柴子奇大醉一场喃喃自语要去找他的女君,梁立烜在起初的愤怒过后很快就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不过是因为他喝醉了,做了个梦而已。
至于梦到了什么,那自然就是赵观柔了。
旋即他心中又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滔天嫉妒。
这些年里他用尽办法都无法换得赵观柔入梦来见自己一面,凭什么,凭什么柴子奇却能见到她?
是不是因为她心中还记挂着柴子奇?
那为什么她不来见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