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云雨毕,已是第二日晨起。
跟在皇帝身边伺候的贴身女官内监们知悉皇帝昨夜的去向,心中虽惊讶纳罕,但还是依着规矩早早备好了第二日皇帝要用的一干物件和朝会所着的帝王衮衣,送来合璧殿中等候皇帝传唤。
梁立烜从情事中餍足后自观柔的榻上起身,他也没让旁人来服侍,自己低头系着扣带,背对着她,状似十分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你可想好了,是要继续待在这合璧殿里,还是随我去椒房殿,继续做我们的帝后夫妻。——只要你肯回心转意,和我低头认个错就行了。我还是舍不得你的,观柔。”
舍不得么?
观柔心下竟然平添了几分讶然。
能让梁立烜这样的人说出舍不得这三个字,她还颇有几分震惊和好奇。难道他真的对自己还有几分真情?
她以指为梳,理了理自己散乱的长发,漠然垂眸,“我无错可认。二公子,我说了我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女儿千真万确是你亲女,我虽无法解释她的眸色为何异常,可也不愿为了自己的出路而口出恶言中伤我女儿的身世。二公子,我没有。”
我没有对你不贞。
我没有对你不忠。
从和你成婚的那一日起,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满心满眼都是你的霸业和江山。
梁立烜未起事前在家中排行第二,人皆唤他二公子,观柔年少时也这样唤他习惯了。
他们本是青梅竹马的少年夫妻。
她话音刚落,梁立烜蓦然转过身来看向她,神色异常暴怒可怖:
“赵观柔,你解释不了她的眸色异常,我来替你解释解释可好?!她是蓝眸,这几十年来中原战乱不休,还有几个异族蓝眸人仍在中原生活的,你自己心里不是一清二楚么?”
望着他这般癫狂暴躁的神色,观柔的心忽然之间像是碎了一道缺口。
终有一天,青梅竹马年少夫妻的情分也会走到这一步。他也会用这样对待仇人一般的眼神看着她。
他冷笑,“经你出手搭救下来的那个异族武将,对你忠心耿耿,在我不在的时候贴身护卫你周全安危的柴子奇,我问你,他是不是和你女儿如出一辙的蓝眸?嗯?!”
观柔不答他的问话,更没有理会他话中提到的柴子奇这个人。
“我清清白白,我的女儿亦是。这句话,我已同你说了无数遍了。二公子,我都快倦了。”
“你倦了?我还没告诉你,我比你痛苦百倍!你去问问普天之下哪个男子有我这般窝囊到连自己妻子生下的野种都能容忍的?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台阶下、给你机会和我重归于好,就是来听你说这句没用的废话的吗?!”
室内又是一片良久的死寂。
观柔在铺天盖地而来的尴尬、窒息、耻辱、委屈之中强撑着自己的脊骨没有塌下,已然费了她浑身的力气。
她忽地柔柔开口笑了,那久违的温柔笑意让梁立烜也有片刻的滞住。
“你给宝宝取名字了么?再过几日就是她的百日了。我给她想了个名字,就叫东月。记得当年我怀上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曾和你在幽州城楼上漫步赏月,便见月出于东山之上,那天地盛景果真让人难以忘怀。当时我就想着,来日我们若是有了女儿,就给她取名东月。不过你若是给她取了名字,那就用你取的名字也好。”
听到观柔话语中提起当年的往事,梁立烜略有微愣,眼神也有些恍惚了起来。
旋即他便意识到赵观柔是故意说出这些话来和他搏同情时,他的眸色又低沉幽暗了下来。
“你既然执意不识抬举。赵观柔,那我便同你说实话罢。”
对上观柔水雾朦胧的无辜双目,他残忍地笑道:
“正月二十是个好日子。我会在那一日立诏聘娶郭氏女为皇后,让她同我并肩享受这天下人主之乐。而你,就在这冷瑟偏宫里自行了断残生罢。”
他要娶别的女人做皇后了。
赵观柔似是有些惊讶,又似乎都在她意料之中。
她自然是认识这位郭氏女的。郭妙菱,郭家长房的嫡出千金,梁立烜生母郭太后的亲侄女。
郭家世代盘桓江南一带,势力雄厚,短时间内又无法连根拔起。
倘或娶了她,的确是对梁立烜的帝王之业大有助力,也会是他母亲十分乐意看到的局面。
其实昔年梁立烜的父亲是考虑过同郭家结亲的,不过那时候郭家并未将这北地兵蛮的梁家放在眼里,很是不屑地拒绝了同他们议亲。
而梁立烜的母亲郭太后当年之所以会从富庶的郭家嫁到北地梁家,也是因为她自己对梁立烜之父一见钟情,非君不嫁,郭家人奈何不了她,才勉强同意了这门婚事。
那时再让他们嫁出一位嫡女给梁家,他们便死活不同意了。
说来也好笑,后来梁立烜的势力一路壮大,隐隐剑指中原即将称霸的时候,郭家又拉了下了脸主动来同梁立烜议亲,甚至低声下气地提出愿意将郭妙菱嫁给梁立烜做妾室,只为求得两家秦晋之好。
那时梁立烜正与赵观柔浓情蜜意得极了,一如郭家当年拒绝他父亲的求亲一样,想也不想地回绝了郭家的使者。
没想到兜兜转转到如今,郭妙菱还是要做他的皇后。
观柔抚了抚自己的脸颊,不知是否有那么一瞬间在心中感叹自己的年华流逝,但她面上并没有为梁立烜带来的这个消息而慌乱或是愤怒、或是跪地向他求饶,求他不要迎娶别人做正妻。
她只是仰首轻声告诉了他:“正月二十日,也是我们女儿的百日。那天本该是我们给她办百日酒的。”
在观柔怀孕时的想象里,那个时候梁立烜会穿着帝王衮衣,而她戴着华丽的皇后凤冠,他怀中抱着孩子,她立在他身侧,他们一家三口温馨和乐,在奢华的大殿里设宴为孩子过百日,会有文武群臣相继上前恭维为这孩子赋诗填词祝祷皇儿平安长大。
可是……
易变的偏偏就是人心。
风水轮流转,怀孕时的她恐怕至死也不会想到,梁立烜会在他们的女儿百日这一天亲手册封另一个女人做皇后,而她和女儿却母女骨肉分离,被梁立烜软禁着天各一方又不见天日。
“那亲生父亲都找不到是谁的野种,你让孤抱着她在文武群臣面前给她过百日?直接告诉天下人孤被自己的女人背叛了你心里舒坦么?赵观柔,你真的该够了。”
在这之前他对她还是只自称“我”的,但是现在他却说孤。
称孤道寡。
观柔绞着手指,默默吞咽下心中的血泪,“女儿她在哪儿,我现在只想见她一面,我求求你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见她一面,可以么?”
梁立烜拂袖而去,留给她一句残忍至极的话。
“孤自会去处置,不劳你在这忧心。”
观柔猛地起身扑上去想追逐他离去的背影:“陛下!妾愿以死明志证公主清白!公主她的确就是陛下骨肉——”
年轻冷漠的帝王并未再回头看她一眼。
他当时也并未想过,这竟然会是他看见自己发妻的最后一眼,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数年中他夜夜辗转反侧痛彻心扉,也再难换她入梦同自己相见一面。这是他此生所做过的最后悔的决定。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坐拥天下河山尽享人主之乐的时候,他不知珍惜年少情谊。
可惜悔之晚矣,又有何用呢?
龙徽元年,正月二十,新后郭氏郭妙菱入宫。
邺帝在神龙殿册立她为皇后,交付她独属于皇后的金印和册宝等物件。这些东西,自他登基以来,他的元配妻子赵观柔从来不曾得到过。
除了新封元配皇后之外,皇帝还一道册封了他的侍妾们。
侍妾魏氏魏俪姬为淑妃,乔氏乔芙君为贤妃,吕氏吕嫆为婕妤。
这一日又是何等的热闹,宫里宫外都是一片喜气和乐,披金挂彩,宛如新年再至。
而合璧殿内的观柔蜷缩着身子窝在床前,一边捂着唇低声咳嗽着,一边看着殿内不断燃起的熊熊火焰。
她只是个刚刚生产完的虚弱女子,加之殿里伺候的宫人奴婢们早就不知跑去了哪里,恐怕都是在忙着新后入宫的事宜,或是争相去长街一睹新后的姿容,所以并无一个人侍奉在观柔身边。
她如何应对这漫天的大火?最终头昏脑胀地无力瘫软在地,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死个痛快,反而眼睁睁地看着火舌一点点吞噬着她的身体。
那日她同梁立烜说愿意以死明志,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观柔以为自己会很怕死,可是当死亡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她却想着的是,梁立烜究竟能不能相信她的以死明志,放过她的女儿。
浓烟填满了殿内,一片浓白的刺鼻烟气最终遮住了观柔的所有视线,她的意识亦慢慢消散了。
编修帝王实录的史官在这一日写道:
龙徽元年正月二十日,幽州侯夫人赵氏殁。
帝大恸,不能自已。
一场排山倒海而来的大火带走了关于赵观柔的一切,将她这个人彻彻底底地带离了这个尘世。
就似乎她从未到来过一般。
梁立烜得知合璧殿起火的消息时,他的立后大典刚刚结束。
帝王冠冕之下,他的面容晦暗不明,下一瞬几乎就要直接倒在地上,但他艰难克制住了,咬着牙关直奔向合璧殿的方向,想要将那个女人救出来。
左右亲卫数百人合力死死拦住了他,厉声劝皇帝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陛下!求您想想您的大业啊!您好不容易将这天下打下来,如今正是百废待兴亟待重整河山的时候!您若不保重自己的身子,这江山万里又该怎么样呢!”
等到合璧殿的大火终于熄灭时,只留下了几块断裂的石头砖墙和一层又一层厚厚的灰烬,其余连一块人骨头都找不到。
不过有个宫婢找到了一只玉镯子,正是赵观柔日夜贴身所戴的那一只,是梁立烜当年赠她的定情信物。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邺帝不愿承认幽州侯夫人死于这场大火的事实,私下里反而在宫内大兴招魂之术求得夫人魂归。
终无果。
随着年月的流逝,邺帝在漫无止境的暴怒和焦躁中终于成了史官提笔记下的两个字:
暴君。
哪怕他日日勤政,励精图治,亲手开创了一个崭新王朝的盛世,让天下太平,四海归心。
可是后世提起他这个人的时候,第一个映入脑海的印象便是一个暴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