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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幡在夜风中吹卷,又伴着府中呜咽嚎啕的声音,无力地拍打下来。
前来吊唁的人,闭眼大哭之余,不时眯开眼缝瞅着四周的动静,众人的神情,然后及时调整自己哭声的大小,以及在更为显贵的人到来时,第一线摆出最恭敬的迎姿。
他的眼缝里也不时瞄到那个堂上最为貌美尊贵的妇人。此刻她的表现很不符合一个丧子之母的身份。
她麻木地坐在棺埻前,表情空洞洞的,一滴泪水也无。
她竟然不哭!
突然一阵阴风刮起,所有的丧幡在风中拼命扬卷拍打起来,又突然止息,堂上静默一片。众人惊异地互相看着,恐惧开始无声地蔓延。
棺埻里传来撞击声。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灵堂里依旧静默一片,一滩水自他的腿间流出。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啊~诈尸了!诈尸了!”他大喊着,从地上惊惶爬起,又踉跄着跑开。
有第一个人开头,剩下的所有人都尖叫着四散奔逃。
琼玉却如同活了过来,在相爷惊疑不定的注视下拼命地去推开棺埻的盖子,待琼玉好不容易打开一条缝,一只苍白的手伸了出来,然后一把推掉压着的棺材板。
琼玉站在棺材旁,期待地看着。
那只手攀着棺材板边缘,身子起来了,岳鹿恍如隔世般地看着眼前的美貌妇人,再看看旁边仍在犹疑中的相爷。
“爹,娘~”
相府的小将军回魂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都,都道小将军战功彪炳,阎王爷也舍不得收他。
琼玉去往普渡寺,从第一级台阶起,给诸天的神佛磕满了九百九十九个响头。一定是冥冥中的某一路神仙将施在他儿子身上的咒术给解除了。
重生后的岳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乃至灵魂有种难以言喻的完满之感。
说不清楚,但是心情极为畅快。
他打马从京城穿街而过,遇到来往少女,便笑得得意。待奔驰至郊外,马蹄愈发轻疾。一路穿林飞花,不久便见到一山寺,山寺前一桃树,桃树下一衣衫破败的醉酒道士,嘴里念着《桃花诗》: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岳鹿勒住了马鞍,嗤笑道:“却是贫时称闲又称贤,待得他日登高阁,混迹酒池肉林间。”
道士骂道:“你个鬼少年,一魂分两半,还来奚落我?”
岳鹿笑道:“这春景烂漫,你能吟诗,我却不能?”
“你吟得是哪门子屁诗?”
“我吟得当然是给屁人的屁诗~”
“算了,我不跟你个裂魂儿的计较~
岳鹿想到刚才他说自己一魂分两半,皱眉道:“老道,你什么意思?谁裂魂了~”
道士啜了口酒,不怀好意地笑道:“当然是裂魂儿的人裂魂了~”
岳鹿调转了马头,“罢了,谁跟你个乞丐道士计较~”
“你给我一百两银子买酒喝,我便告诉你,你如何裂魂的怎么样?”
岳鹿好笑地看着他,“我乃相府之子,征北将军”,他说完又拍了拍身下的马匹,“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又指了指他头顶的桃花树,“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那道士却不理会岳鹿的讽刺,喝完壶里的最后一口酒,摇了摇酒葫芦,里面丝毫声音也无,于是沮丧地看着桃花树,看着桃花零落,也不吟前人之诗了,而是悲戚道:“钱袋空空,酒壶空空,徒看桃花落春景~”
岳鹿看见老道委屈地如同顽童没了点心的表情,没来由的觉得老东西好笑又可爱,便从怀里掏出一块银锭,“喂,桃花醉老道!”
道士转过身来,一枚明晃晃的银锭自眼前晃过,被他一把抓住。
“嘿,你这鬼少年,赏我这一锭银,可是赚大发了~”
岳鹿点头戏谑道:“嗯,不胜感激~”
道士从身上脏兮兮的布兜里掏出一块玉来,扔了过去,也被岳鹿一把抓住,“保你不受魂裂之苦~”
道士说完,摸了摸银锭,“去买酒喽~”说完,窜入后方林中,几息间便消失不见。
岳鹿整日地打马饮酒,感觉甚是无聊,于是躺椅上,转着剑把,嘴里咕哝着:“西北有战事否?”
仆人答曰无。
“东南有战事否”
仆人答曰无。
“国有内乱否?”
仆人答曰无
“天下怎如此太平?”
仆人答曰“确实四海无战事~”
“西北那些草孙子就不能振作一点吗?打几下就趴了,转不动了吗?东南的越国是没有可用之将了吗?”岳鹿怒道。
仆人跪下,“哎呦公子,这太平盛世,可不兴乱说,小心治你的罪。您实在无聊,去书斋逛逛,去军营练练,实在不行,您去青楼逛逛~”
岳鹿眼睛斜暼向仆人,仆人笑笑,“那是不成的~”
岳鹿起身,“走,骑马去!”
说话间仆人跟着岳鹿出了门,却见街道上许多的道士,跟着官兵走。
“你们这是去哪里?”
官兵见是相府的少爷,恭敬道:“公子,此番是带着各位仙长去祛除妖鬼邪祟。”
“妖鬼邪祟?”
官兵点头,“就在西南五百里外的无歧山亭,荒野沼边。几个月前,此地突然插了把刀,之后便不断有妖鬼邪祟前往。”
“除妖祟是危险的事,你们等着,我给你们些盘缠傍身~”
岳鹿说完转头回府,那官兵却是喜滋滋地等待,没想到天上砸馅饼了。
过了不多会儿,一个穿道袍的小道士,捧着盘缠,闷着嗓子道:“我家公子送来的打赏,并嘱咐我随同前往。”
那官兵见眼前低着头的人,苦笑道:“公子,你这是要害死我吗?”
岳鹿抬起头来,咧嘴一笑:“这等为民除害的好事,不要说了,我一定当仁不让。当今天下,远敌已诛,内患已除,我无以报国家,现在唯有祛除邪祟,方能让岳某一尽心力。”
那官兵却仍是犹豫,岳鹿见状,又从怀里掏出一袋金叶子,悄悄地塞进官兵的袖里,低声道:“生死有命,我爱闯阎王殿,你只管装不知道~”
官兵试了试手里沉甸甸的金叶子,一时动心,便朗声道:“你家公子既派你来,你这小厮便不要辱没了你家公子~”
“是,官爷~”岳鹿作了个揖。
一行人行于路途,越是接近无岐山,一路景致越是荒凉。冷风呼啸着刮过林梢,阴云低沉地压过连绵的山顶和眼前的荒野沼泽。细雨如同蛛丝一般,将心头裹缠的阴郁烦闷。
众人的神情受阴晦荒野的影响,也变得沉默和凝重起来。
一个道士,手里拿着乾坤镜,眼角几乎有些赤红,嘴唇也神经质地不断抽动着。等到天色暗淡下来,荒野景致难以分辨后,他的眼睛透出的只有恐怖。
“怎么回事,仙长?”
那道士因恐惧而声音颤抖:“有鬼,有鬼,潜伏在我们中间~”
官差皱眉道:“让你们来,正是除妖邪的,你怕不是冒牌的?”
两人的谈话被众人听见,突然所有的道士都神色不安起来,一个道士大叫:“他正是我们中最厉害的!他来我们才敢来的!”
“只有真正强大的人,才知道对手有多强大~”
“尹仙长都怕了,我们还不赶紧逃~~”
众人一下子溃散了,连官兵都有几分害怕起来。
岳鹿见状,拔出官兵的刀来,几步跃过众人,横刀路间,“一帮狗杂碎,假道士!平时受了香火,今朝百姓真正有难,却逃成猪狗不如的样子。
再有人从这刀划的界限越过,我便在妖邪撕碎你们前,先把你们祭了!”
尹道士怕鬼不怕岳鹿,挥着拂尘向岳鹿攻去,竟然被岳鹿一刀格挡回去,尹道士惊了,岳鹿也颇为吃惊,他先前未曾有这般厉害。
只是那刀吃不住拂尘,一下子碎了。
又一个官兵扔了把刀给岳鹿,被他一把接住,“下一刀我不是斩拂尘,我是直接砍你们脖子上!”
众人只好掉头,乖乖向无岐山迈进,尹道士死灰着脸,喃喃道:“这下怎么着都是个死了~”
突然平地寒风起,自光秃秃的大地卷起漫天的黄叶,虚空里走出无数的亡魂,披着红衣的枯骨,摇着拨浪鼓蹦跳的小孩,挂着一身水草的渔夫,吐舌披发瞪目的书生,提着矛戟,肚肠外流的兵士……
那兵士走着走着,似有所感,突然停下,看向岳鹿的方向。
岳鹿迎上他忧怖的眼神,心里一股恶寒生出。
那兵士突然将矛戟向他执来,被他闪身避过。
林梢间,呼啸着,嘶鸣着,吼叫着,大批妖怪涌了出来,亡魂奔跑起来。众道士皆祭起符咒,护住己身。
“他们向何奔去?”岳鹿拄着刀问,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吸引邪祟之物~”尹道士道。
岳鹿不满地看他一眼,“说得尽皆废话!”
他说完朝前奔去,众人慌忙跟上,他现在被视为妖鬼洪流中唯一能救他们之人。
众人紧跟岳鹿,很快到得无岐山脚。
却见不远处,山亭前,一把破旧的豁口残刀在萧瑟的风中翁鸣不止,刀旁却盛放着一株极为妖冶的伴生花-曼珠沙华。
亡魂向前跪拜,妖鬼向前厮杀,无数残肢血雨漫天撒下。
血水汇成一条条径流,竟然又回流而上,然后渗入冥魂刀旁,妖冶的彼岸花根处。
岳鹿看着那刀,仿佛受到了极大的蛊惑,想上前而去,加入妖怪的厮杀,将冥魂刀夺下。
众人只看着岳鹿盯着刀的方向,似失了心神一般。
尹道士准备好赴死后,反倒冷静几分,看着四周不断涌来厮杀的妖怪道:“结阵,这帮妖怪亡魂注意力不在我们身上,熬到天明,我们再寻机会逃奔~”
岳鹿摇摇晃晃地提着刀往山亭而去,在一片妖鬼的嘶啸声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吟哦之声,声音淡漠,迷离,却无端使心中生出许多悲凉寂寞之感。
彼岸之花,生死两畔
生于幽冥,静聆冥河
人间大喜,阴间大悲
往生渡死,分坛相演
花冶无叶,叶盛花陨
无叶相生,息壤相随,
共渡浊气,惯看浮生
上往阳关,花开清阳
火照通幽,刀沉方天
祁看光明,生死相错
岳鹿忽心生悲意,神思也变得迷离起来。
当此时,一股沁凉的感觉自腰部传来,让他的心神冷静许多。岳鹿低头一看,腰间悬挂的净魂玉此时正散发着青润的光泽。
他定了定神看向山坡,看着那里打斗成一片尸山血海的炼狱场。
“岳公子,快到阵里来!”
岳鹿回头看见众道士用拂尘撑起的结界,奔了过去。他靠近的时候,结界打开了一个小口,让他钻了进去。
然而他进去的一刹那,结界突然溃散了。
尹道士呆愣了瞬息后,惊恐地看向岳鹿,然后立马抽出身后的剑来,刺向岳鹿。
“此人是鬼!”
其余人反应过来,“怪不得拦住我们,非要我们上无岐山~”
岳鹿心里也奇怪,嘴上却还是骂道:“一群蠢货!”
他骂得瞬间,众道士重新祭起结界,将岳鹿阻挡在外。
这个时候,一个摇拨浪鼓的小孩儿跑了过来,他身上肋骨根根毕现,显然生前是饿死的。
“拜,去拜~”小孩儿拉着岳鹿道。
岳鹿被他牵着,跟着众亡魂往山坡上走去。到得山亭,前排的亡魂纷纷跪倒。
“为什么要下跪?”岳鹿问小孩。
“就是心里不由自主地想下跪呀~”
岳鹿听完吃了一惊,旁边的淹死鬼渔夫朝他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死的?”小孩儿问他。
岳鹿顿了一下,最后只好道:“我是战死的~”
如果他真的死过的话,应该是被咒死才对,但是他宁愿战死。
“我是饿死的,我死了之后,爹娘把我送给了隔壁邻居做了食物,我救了他们一家~~”
岳鹿一时语滞,他看着小孩,解释不出什么,最后只好抓住小孩儿的手。
“其他亡魂告诉我,我没有身体了,无法投生了,我来这里朝拜,也许就能投生了~”
“你是大梁的子民?”
“我是越国的小孩~”
小孩刚说完,又有一群妖怪蜂拥而来,经过一轮又一轮厮杀已经减半。
岳鹿看着厮杀,感觉心逐渐颤栗起来,那把刀的翁鸣之声愈发响亮。
这是我的刀,他在召唤我。
这是我的刀,他在召唤我。
这是我的刀,他在召唤我。
山坡后,一条蛇尾在土石下缓缓地摆动,然后猛地蹿了出来,却是一个九头蛇怪,他同时喷出水火,妖群狼狈奔逃间,他的九个头离了身子,张开血口,四处乱吃一通。妖群顷刻间数量又减少了大半。
而后他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脸上却带着怪笑,冲向山坡间插着的刀。
一道刀流猛地卷了上去,九头蛇怪发出痛苦地嚎叫,往后退出数十丈。
岳鹿手中的刀再次碎裂,此时剩余的妖怪全都看向岳鹿,那不是看人类的眼神,而是看厮杀敌人的眼神。
岳鹿心中大惊,第一反应是冲向山坡上的冥魂刀,所有的妖怪朝着岳鹿蜂拥而至。
阵中的人看见岳鹿顷刻间被妖怪围了水泄不通,仿佛一只蚂蚁,被卷入庞大的蛇窝,一时惊惧地肝胆快要迸裂。
当此时,冥魂刀发出极其尖锐的啸声,自妖群中横穿而过。
瞬间血水尸液漫天灌下,彼岸花也疯狂蔓长,将整个山亭坡道,映得血红一片。
岳鹿一身破衣烂衫,躺在血泊里,污秽不堪。他缓缓动了动手指,握了握自行钻入他手中的冥魂刀,然后艰难地爬了起来。
不远处,彼岸花丛深处,掩映着白皙优美的胴体。岳鹿睁大眼睛,却见花瓣零落,化作她身上的红衣。
红衣缓缓起身,乌黑的秀发自肩端垂落,他再往上看,对上女孩清俊的容颜,和如同溪水般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谙世事,天真地望着他。
岳鹿不由得被她的美打动,然后握住冥魂刀………………一刀挥了过去………………
“你王八奶奶的,一见面就砍人!你是疯子吗?!!!”
小花妖自彼岸花从中跳起,往后退了好几步远。
“嗜血而生,必为妖物,尽早除之!”岳鹿死死盯着她道。
“不要脸的东西!你拿了冥魂刀,却来杀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妖!”
远处又传来嘶啸之声,又有大批的妖群赶来。
小花妖朝着妖群大喊道:“他拿了冥魂刀!他拿了冥魂刀!快来撕了他!”
“我先收拾了你!再解决他们”岳鹿怒道,提了冥魂刀朝小花妖奔去。
小花妖吓得哭爹喊娘,一路往山下逃跑,岳鹿却是紧跟其后。
眼看岳鹿追到跟前,小花妖避无可避,突然扑通一声跪倒:“求求你,饶了我吧!求求你!求求你!我才刚刚变成小妖精,求求你!我没伤害过任何人,更没伤害我你!你先去对付妖群吧!别在伤害我这样可怜无辜的小妖了!”
岳鹿停下脚步,“你倒是狡猾……”
话还没完全说完,小花妖往他身上一下猛撞,净魂玉却被撞的从腰上掉落。
花妖欲夺下岳鹿手里的冥魂刀,却被他死死握住,无论如何也拿不走。
小花妖感觉似乎有些安静,猛地抬头,却见岳鹿神色温和地看着自己,跟刚才张扬跋扈的少年完全两个样子。
她呆呆地看着,一时有些怔愣。
岳鹿却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吻了下来。
妖群攻了过来,岳鹿松开小花妖,周身的气势却比先前的要骇人许多,蜂拥而来的妖怪,几息之间被他用冥魂刀斩落殆尽。
身后的小花妖还在风中兀自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