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个没有烈士的地方。”月买茶说。
她恨极了父母,若不是不能学哪咤剔骨还父割肉还母,她早就那么做了。
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头号发小腓特烈。等待电话接通的短暂时间里,出于打发时间的目的,月买茶开始思考自己发动的这场兼顾头脑一热和计谋许久的逃跑行动,并复盘了自己在青琐的一个月。
比发现自己表现得是个被情绪驱使的智障更让她惊讶的是她没打通腓特烈的电话。
本就差的心情直接down到谷底,调了连续拨打模式,月买茶冷着脸朝窗外看去。
多亏了五年一度的盛事,马路并没有像往日一样被赌得水泄不通。
各种颜色的灯光拓印上窗,月买茶边走神边动手指抹画,待到回过神来,整块窗已经被她涂抹干净了。
手指湿漉漉的,她的眼睛也跟着湿了。
网约车的广播和沿路的广告牌不约而同地在放同一个人的发言。
清冷冷似清明雨的声音有条不紊地汇报着科学院上个四年的总结和下个四年的计划。
那些话语传进耳里,就变成了一声轻柔的“Matcha.”
身旁的赵阿姨正在继续在医院时被打断的祷告,四十岁的女人头戴黑纱,一脸虔诚,跟个宁死不屈的修女似的。
“议院不行了……”
月买茶听见司机说:“净挑群小白脸来干事……”
没人搭理,司机讲得更起劲起来,“都怪陈嫣然……”他指点起江山,从战争时代陈嫣然打的场场胜仗到战争时代结束后她推行的有利于女性的律法。
诸如女人掌权了,整个国家都变得阴柔的话回荡在耳边,月买茶听得烦了,冷笑道:“你一大老爷们,嘴怎么这么碎啊。”
司机立刻露出不善的神色,回头打量了遍后座的两个女人,他哼一声,将矛头转向新官上任的李惨绿。
娘炮一词从他脏黄的牙齿中吐出,月买茶挑挑眉,伸手从赵阿姨的围裙兜里摸出把□□。
拿了枪顶在司机后脑勺,她用很好商量的语气问:“安静点开车,行吗?”
司机的头抖了起来,不过适才时快时慢叫人反胃的车速倒是开得稳当了下来。
这会儿打给腓特烈的电话也被接通了。
“Elle,你醒了。”
“我没厉害到在梦中给你打二十通电话。”
腓特烈发出一声轻笑:“要我帮你做什么?”
“派辆飞机来接我去拉斯维加斯。”月买茶说。
“来纽约吧,我们都很想你。”
“我们?”月买茶像听到天大的冷笑话一样勾起了唇,她可没忘儿时的好兄弟们在她监护人入狱后是怎样一副嘴脸。
跟一只金丝雀做了那么久的朋友,还真是委屈那些少爷们了。
“好,拉斯维加斯,我空了飞去找你。”
好不容易到了机场,坐上金像集团在夏洲分部派来的车,月买茶和赵阿姨一路绿灯到早已申请好航线的私人飞机下。
单向外世界的静谧,几乎每个停机坪都有飞机在。红□□光在雨雾里闪烁,摆渡车挤成一团,像极了末世来临前逃难的场景。
立刻发现不对劲,月买茶开口催促司机离开。
司机却吐出了月买茶早就从新闻中听到的消息:“您的养父第九议席长齐燕华先生将主持今年的自由贸易大会。”
“摩根家想赚这笔钱。”
月买茶了然,“替我跟他说声谢谢。”
至少腓特烈让她快乐了一个小时。
主动推门下车,没拿伞,她就淋着清明的雨依在商务车上,凝视很远的地方向两旁溅起的水弧。
水弧越溅越密,不多时,黑亮的公务车队就冲破雨幕,刷刷停于她身前。
更远处的广告大屏上,唯一一个她爱的并且现在还在爱的人结束了报告。
连绵成白布的雨幕仿佛化为实体的时空廊道,让人在三十公里的距离将来去迅速。
望着公务车上下来的人,月买茶难过地阖上了眼。
其实那些想包养她的童年玩伴们也没有很差劲,至少他们愿意听她抒发可笑到至极的爱情观,并为她鼓掌。
俊美非凡的男人一步一步靠近,雨幕也越来越厚。
李惨绿停在离自己一步之遥的地方时,隔着仿佛时空回廊的雨幕,月买茶好像回到了他们初遇的那天。
不是她在生日那天被**的十三岁,而是一无所有的十六岁。
于玫瑰花窗下为一无所有的旅人奏响大提琴的男孩,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其实你打个电话就可以了。”她向前迈去一步,站到李惨绿身侧。
他身上制服的五金散发出冰冷冷的锈味气息,而她惊觉自己的语气也染上那种没有人情的锈味。
又迈一步,再迈一步,走过他,月买茶坐到了车里去。
宽敞的座椅上摆着条红色的lo裙,裙摆层层叠叠,像开至极盛的花。
脱去从前憎恨的毛衣,月买茶自己套上了那条裙子。
这是一条很讨大人们喜欢的裙子。
*
巨大的木门缓缓向两边撤去,露出一个巨大的圆桌。
大人物们齐齐看过来时,月买茶甩开被李惨绿用五指扣住的手。
朝C位的老人看去,月买茶朝他颔了颔首。
老人也微笑起来。
他的微笑残存着驭权弄人的余韵,看上去叫人毛骨悚然。
“您很关注我?”月买茶直直看向老人清透的眼球。
老人很缓慢的语速回答道:“听说你病好了,想看看你。”
“你父母兄弟于国家是大功臣,我们自然是要多关照关照你的。”
“舟车劳顿,可有打扰到你?”
月买茶重重点了下头。
老人高深笑笑,而一个警卫兵打扮的人走到了月买茶身边。
他带她到一个壁橱后,隔着孔洞稀拉的木门,月买茶听到他们商量起家国大事。
没人怕她。
怕她这个外国籍的人告密。
不过她也确实不会,儿时听到的见过的种种腌臜,她只往外说过一起,就被扯入泥潭中至今不能逃脱。
所以这样比情.事更大的事,她绝不会说出去,哪怕一个标点符号。
走起神打发时间,月买茶的思绪飘回到五岁之前。
被更改过的记忆还留有可拼凑全局的线索,像寻宝路线一样诱惑着人走上。
无视那些一定会让自己痛不欲生的记忆,月买茶把视线放到绿原上滚着的地藏王菩萨的头上去。
可怜的玩意,月买茶想起那度尽地狱众生的宏愿,不由得心生爱怜。
人间地狱自生都难保,竟还敢想普度众生。
太可笑了,她呜呜笑起来。
无声地笑累了,她倚在抱枕上,隔着孔洞去看那些可称得上是天上人的大人物。
圆桌上文件零乱,她看他们一个个一副忧心模样,忽地想起在比弗利山庄的往事。
“他们这么喜欢我,是因为我能带他们成功吗?”六岁的女孩用稚嫩的童声问。
“不,是因为拥有你能证明他们是成功的。”三十四岁的男人用惆怅的语气回答。
限期一年的快乐童年里诅咒般的预言如此层出不穷,以至于那些泣血般的语句如蛇一样盘成一个巨大的蛇结,朝听者吐出恶毒嘶声:
你从来都不是你。
你是江颂声和谢济的女儿,是齐燕华的养女,是李惨绿的女朋友,是梁鸿影的学生,是……就是不是你。
恨毒了那些蛇语,月买茶把头磕在木门上,咬起舌头。
如果他们执意要这么对她,她看着孔洞外高谈阔论的大人物们,想,如果他们不承认她是个孤儿,是个叫月买茶的孤儿,如果一定要在一个陌生之地才能被当做独立的个体的话。
那么她要让他们驱逐她。
要让他们厌恶她,要让他们在她表露出远行的想法时疯狂点头赞成。
从不在做让人不爽的事方面有过半点犹豫,月买茶敛起一切情感,带着杀夫时的理性,重重踹起了门。
过了很久,其实也不算太久,警卫兵拉开了门,像处理**犯一样将她从“牢笼”中带离。
议院长苏迩安像神父一样开起口:“怎么了?”
“问问你们对我的规划。”月买茶朝后一坐,坐到象征平等的圆桌上,从上面拿起一根钢笔转起来。
“毕竟我二十了,总不能一直被关在那吧。”她朝她待过的壁橱扬下巴。
偏着头,对峙一样与苏迩安对视,她缓缓抬起眉。
“那是你爸爸该做的。”苏迩安看向全场最俊美的男人。
齐燕华看也没看儿戏一样打断会议的一老一小,只低声吩咐人把月买茶带出去。
“就去茶厅吧,今儿供的点心都是她父母爱吃的。”一个能看得出曾帅过的老人开口道。
被他混浊的眼球看着,月买茶背上顿时爬起冷汗。
屏息宁神,找到老人身前的名牌看清上头的字,月买茶眯着眼笑起来:
“上午好啊,爷爷。”
“带她出去。”
头一次见齐燕华说话说得这么不客气,月买茶嗤笑一声,还了钢笔给身后一脸似笑非笑的封重,无视警卫的绅士手,轻轻一蹦,落了地就往高达两层楼的大门去。